烈日,书生,驴。
书生骑在毛驴上,顶着大太阳,行在荒原上,百里之外无人烟。书生倦,毛驴疲。终于行到一座古寺前,书生勒缰停驴,下驴上前敲门。
轻敲三下,门开,出现一个小沙弥。
小沙弥看书生一副穷酸样,满脸不悦:“你找谁?”
书生笑脸答道:“小师傅,我乃上京赶考之人,路过贵寺,想讨碗水喝。”
小沙弥冷笑:“你直接说你是乞丐不就完了,走吧,还没到施粥的时候。”
书生受不了嘴唇干裂,继续道:小师傅行个方便,等我高中之后,必定为贵寺重塑佛身。
小沙弥嘿嘿笑:“我们出家人不吃画的饼。”清一清嗓子,小沙弥喝道:“快走,否则休怪小僧无礼。”
书生见小沙弥怒目圆睁,又看他膀圆体健,强忍了一口渴气,叹息一声,就要去解驴缰。
“施主慢着。”
书生回头,看到一年长老僧。老僧立于门前,虽瘦骨嶙峋,但衣袂飘飘。
老僧不紧不慢地下了台阶,斥责沙弥:“身为出家人,怎可如此无礼?”
沙弥缓声叫了一声师傅,立时低头,不再发一言。
老僧上前:“施主里边请。”
进了寺院,里面全都是和尚,打坐的,扫洒的,习武的,真是有动有静。
书生跟着老僧到了佛殿右侧的一间偏房。书生学着老僧坐到了蒲团上,小和尚端来了茶水,书生太渴,来不及客气,咕叽咕叽就喝干了茶水。
老僧见状,微笑,问:“施主是外地人?”
书生解了渴气,精神大振,答:“小生钱塘人 。”
“都说钱塘人长得俊,我看施主有点长偏了。”
老僧得意地笑,书生窘迫地笑。
笑完,书生道:“今日若非老师傅,小生早就渴死途中了。”
老僧道:“施主客气了,出家人慈悲为怀,莫说施主了,就算是阿猫阿狗,老僧也要救一救的。”
书生道:“师傅真是菩萨心肠。”
老僧道:“那是自然,前些时候,周边闹饥荒,要不是和尚我施粥,县太爷都差点饿死了。”
老僧眉头一皱,接着道:“前面一带多野兽,匪人也不少,施主可要小心。”
书生一犹豫:“那便如何是好?”
老僧目视书生,笑答:“以施主惊人之貌,我看强盗未必敢动你,豺狼未必敢吃你。”
书生苦道:“师傅说的哪里话,就算小生的相貌震古烁今,可还是无用武之地呀。”
老僧手捋须根,道:“也是,那么我给施主指条道,过了这道,就到有人家的地方了,只不过……”
书生急道:“师傅直说无妨。”
老僧道:“只不过这条道虽无强盗野兽,却有些邪乎。”
书生道:“怎么个邪乎法?”
老僧说:“据说这路上有一座古寺,叫做兰若寺,寺里住着一群女施主,人都说她们不是人。”
书生一惊:“不是人是啥?”
老僧沉声道:“是鬼魂,专门等着吸男子的阳气。”
书生嘿嘿一笑:“无稽之谈。”想了想,书生说:“那就走这条道吧。”
临行前,老僧差和尚给书生装了几个饽饽,书生坚决不收,扭不过老和尚的盛情,就收下了。
书生觉得过意不去,就伸手摸了几枚铜钱:“钱少意在,聊当为寺里添个香火钱。”
和尚也笑着收了,又叮嘱书生:“遇到女的搭讪,一定不要理会,否则就会被吸阳气。”
书生骑着毛驴,顺着老僧指的方向行进。路不算崎岖,就是没有人。
行了大半天,终于到了兰若寺,这时候天也黑下来了。
书生记着老和尚的话,不敢耽搁,就想继续赶路,只为早些走出这里。
就在这时,一女的从天而降。
夜色下,女的一袭白衣,看着苗条婀娜,就是出现的方式太有些离奇。
书生大惊:“是人是鬼?”
女子看着书生,亦大惊:“你是人是鬼?”
书生答:“我是人。”
女子道:“我是鬼。”
书生直吓出一身汗,立时昏厥。
醒来的时候,书生发现躺在一堆篝火旁。坐在篝火旁烤火的,是一个络腮大汉。
书生翻身而起,又见络腮大汉怒目看着他,立时害怕:“好汉别杀我。”
络腮大汉切了一声,道:“放心,我只救人,不杀人。”
书生长舒一口气,又想起那女子,问:“是大侠救了小生?”
络腮大汉道:不是我,还有谁?”
书生直接站起来,拱手就拜:“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络腮大汉道:“先别急着拜,摸摸少了什么?”
书生上下一摸,发现盘缠不见了,顿时慌了。
“你,你拿了我的盘缠?”
“不是我,是被那伙女子拿走的。”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是我上京赶考的钱,没了钱,如何去得京城?”
书生突又问:“鬼要活人的钱做什么?”
络腮大汉冷笑:“鬼个毛,那也是大活人。”他向书生招了招手,“坐过来说话。”
靠近篝火,书生看上面的架子上烤着一只兔子,一只山鸡。此时刚上架,还飘不出肉味。
书生坐下,络腮大汉翻着架子上的肉,道:“在下燕赤霞,敢问小哥如何称呼?”
书生道:“小生宁采臣,钱塘人氏。”
燕赤霞嘿嘿一笑:“功名利禄皆云烟,宁兄怎就看不穿?”
宁采臣哎了一声,道:“任凭小生看得穿,老母百年也要钱。”
燕赤霞一竖大拇指:“孝子,就宁兄这句话,你这个兄弟燕某交定了。”
宁采臣却又叹息,道:“可惜小生盘缠被抢,怕是到不了京城了。”
燕赤霞一捋下巴上不长不短的胡须,豪语道:“若行程不紧,你可逗留一下,我替你拿回来。”
宁采臣道:“时间倒是不紧,只是能拿得回来吗?”
这时候肉香已经弥漫,燕赤霞将熟肉架子从篝火上拉出来,道:“先吃夜宵,吃完再说。”
燕赤霞卸下一条野兔后腿,递给书生:“宁兄,人生能吃就多吃,莫使老来无牙吃。”
宁采臣接过兔腿,道:“好,肉逢知己不嫌多,投机之话莫嫌少。”
燕赤霞自己扯下半只兔子,满满撕了一口,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拔了塞子就在嘴里灌。
他将葫芦递给宁采臣:“来一口?”
宁采臣摇头:“要不得,以前喝酒后误入青楼,要不是恰逢姑娘们都不方便,险些就失了童子之身。”
燕赤霞一拍双手,哈哈大笑,道:“你我言语本就相投,却不想还都是童男之身,我看今日咱们就结拜了吧。”
宁采臣连连点头:“如此甚好。”
于是以鸡兔为供,也没有黄纸,就只能以野草为替。
宁采臣刚过弱冠之年,燕赤霞已过而立之年。是以燕赤霞为兄,宁采臣为弟。
结拜完,燕赤霞道:“弟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要钱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宁采臣问:“哥哥可有什么妙计?”
燕赤霞起身,从草丛里拿出一把长剑,朗声道:“就靠这个。”只听嚯的一声,剑就出了鞘。
燕赤霞却蔫了,看着手里的断剑,诧异道:“怎么是断的?不可能,我那把剑削铁如泥,乃精钢所造,绝不会断,看来,是被人调包了。”
宁采臣叫苦:“这可如何是好?”
燕赤霞扔了断剑,道:“无妨,对付一群女流,还用不着动剑,只不过……”
宁采臣问:“只不过什么?”
燕赤霞道:“只不过那个女头头有些来头,不好对付。”
宁采臣问:“什么来头?”
燕赤霞说:“那老太太原是城里青楼的老鸨,认识很多达官显贵,这里面就包括权臣严嵩。她来这里做人肉的生意,自然没人敢惹。”
宁采臣叹息一声:“既然如此,我看就算了吧。”
燕赤霞道:“急什么,哥有的是办法。”他问宁采臣:“你看那个女娃怎么样,是不是生得很俊俏?”
宁采臣道:“当时天黑,并没有看清楚。”
燕赤霞笑道:“哥已看出,那女娃并不想害人性命,若不是她的姐妹出现,她一定会放了你。”
宁采臣道:“那又如何,还不被洗劫了。”
燕赤霞说:“所以我就想让你做一次饵,引出这个女娃,然后用这女娃要挟老婆子还钱。”
宁采臣一惊:“这,不好吧,我怕到时候没有引出她,反被她害了性命。”
燕赤霞道:“不会,这女娃本叫做聂小倩,是被人拐来的,奈何她父亲的骨灰盒在老太婆的手里,所以走不了。”
燕赤霞自怀中取出一纸信笺,道:“我曾与通州知府刘大人交好,这是他给我的书信,你把这个交给老太婆看,她就不敢杀你。你到了寺里,伺机偷出骨灰盒,就带着小倩出来,然后给我发暗号,我就来接应你们。”
燕赤霞又自怀里取出一个炮仗,连炮仗同信笺一并交给宁采臣。
宁采臣道:“可是你现在连剑都没有。”
燕赤霞哈哈大笑,道:“放心,我燕某虽然以剑术著称,拳脚功夫也丝毫不差,而且,你逃离的那天,京城的官兵也就来了。”
宁采臣半信半疑。
燕赤霞道:“这里闹鬼的事,已经传到了京城,住在京城的嘉靖皇帝一直渴望长生不老,所以对鬼神之事很为关心,刘大人已经密报朝廷了,官兵三天后就到这里,到时候咱们就趁乱逃走。”
宁采臣问:那好吧。
燕赤霞拍拍宁采臣的肩膀:“放心吧,不会有事。”于是两个人枕着柴草就睡去。
次日天刚亮,燕赤霞已经点起大火,开始锻造那只断剑。左手伸断剑于火中,右手拿着大锤。
宁采臣不解,问:“哥这是要干甚?”
燕赤霞呵呵道:“愚兄不但会舞剑,铸剑本事也还可以呢。可惜啊……”
宁采臣问:“可惜什么?”
燕赤霞道:“可惜我的师兄蓝道人弃剑而进了皇宫,现在专门给嘉靖练仙丹。”
宁采臣问:“真的能练出仙丹吗?”
燕赤霞嘿嘿笑:“能练出来就怪了,蓝道人也是艺高人胆大,自己装神弄鬼就算了,现在连皇帝都弄的不人不鬼的,据说大小便都在房里,热冷都不知道了。”
宁采臣道:“可惜了那么一个九五之尊。”
燕赤霞收了剑和锤,道:“可不是嘛,现在戚继光将军战事吃紧,要不是胡宗宪大人从中斡旋,抗倭就别想了。”
宁采臣长叹,燕赤霞道:“如今权奸严嵩当道,想你考上功名又能如何?”
宁采臣道:“至少就有钱给老母买棺材板了呀。”
夜幕降临,宁采臣去到外面,燕赤霞伏在暗处。
聂小倩复又来,这次宁采臣不再害怕,也看清了她的脸,俏是挺俏,就是很惨白。
宁采臣故问:“你是人是鬼?”
聂小倩娇笑:“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鬼。”
宁采臣道:“告诉你家姥姥,我是通州知府刘大人的朋友,是专门来你们这消遣的。”
聂小倩问:“你说你是刘大人的人,有何凭证?”
宁采臣递出信笺,说出燕赤霞教的口号:“阁老当道,鸡犬安宁。”
聂小倩点头,道:“跟我走。”
两个人进了兰若寺,只见里面灯火通明,舞姬豪客,哪里有寺庙的样子?
很快,宁采臣就见到了姥姥,是一个声音沙哑的老婆子,但打扮得风韵犹存。
老婆子见宁采臣打扮普通,不免生疑,但看了刘大人的亲笔信也就深信不疑了。笑问:“小爷要不要叫姑娘?”
宁采臣点头,指着聂小倩:“这位姑娘就很不错。”
老婆子笑道:“小爷有眼光,但我们这位姑娘可是卖艺不卖身呢。”
宁采臣道:“那也值得很。”
老婆子嘿嘿笑,道:“那就好,既然这样,小爷就去楼上吧。”特意走近两步,老婆子小声道:“对了,您是初来,半夜要是听到什么动静,不要在意就是了,咱们都是有严阁老罩着的人,出不了事。”
宁采臣自然明白什么意思,点了点头,独自上了楼。
进了房子,不一会,聂小倩抱着琵琶就进来了。
一进来,聂小倩就要弹曲,被宁采臣拦下,然后就实情相告。
聂小倩犹豫片刻,终于点头,却又摇头。
“可惜我并不知道父亲的骨灰盒放在哪里。”
她记得自父亲去世之后,因为没钱买棺材,就带着骨灰盒四处卖艺,只为了赚够棺材钱,然后就被卖到了这里。
这时候,楼下一片沉寂,然后就发出了男人的惨叫声。
宁采臣强作镇静,道:“弹个曲吧,不然你姥姥就疑心了。”
第二天,宁采臣以受刘大人嘱托为原由,开始查账和参观。
这一下来,他也就对兰若寺里每个地方有了很清晰的了解,也亲眼见了人体被肢解后的恐怖场景。他在外人面前强作镇静,回到房子就吐了。
半夜时分,等女的去外面狩猎男人,打手们都睡了后,宁采臣就悄悄溜了出去。
到了院子里时,就去了大殿后面那个荒废着的佛塔,他疑心骨灰一定就在这里。
佛塔并不高,但极其细,所以要每一层地检查开翕就有点难。
宁采臣没有犹豫,就从下面伸手摸了起来,最后攀到中间的位置,伸手一摸,是个盒子,心下一喜,突然脚下一空,就掉了下去。
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宁采臣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
盒子没有坏,他坏了。他清楚地感到小腿发出一个声音,紧接着就感到剧痛,于是没忍住一声哀嚎。
这一声哀嚎,直接将打手和老婆子叫来了。
老婆子见状,问:“小爷这是做甚?”
宁采臣二话没说,起手点着了炮仗,一个烟花自下升起。
老婆子见状,又看到了宁采臣怀里的盒子,一时明白了许多。
“给我拿下他。”几个打手上前就按住宁采臣。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寺门从外向里倒下。
但见燕赤霞手持一根足有九尺长的火柱,冲了进来,一进来,就开始乱扫,直将老婆子和打手逼得退出老远。
燕赤霞提起地上的宁采臣,让其上到自己背上,以端头燃着火的杠子开路,片刻就冲出了寺。
出了寺门,走出不远,就看到焦急等候的聂小倩。
三人一汇合,宁采臣递出盒子,就对聂小倩道:“骨灰盒拿到了。”
这时,燕赤霞已经摔倒了两个冲上来的打手。
三个人跑起来的时候,宁采臣吹一下口哨,毛驴立时就从远处奔来,一来就调转方向。
宁采臣点头,燕赤霞看这瘦弱的小毛驴,觉得靠不住,可也再没有办法。
聂小倩在前,宁采臣在中,燕赤霞在后,三个人上了驴,毛驴就发足跑了起来。
毛驴倒下的时候,刚好到了之前的那家寺院。
毛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后面是即将到跟前的打手。
燕赤霞示意放下驴子进寺,宁采臣不同意,没办法之下,燕赤霞大喝一声。
这一声喝,直接吓退了一大群打手,也喝开了寺门。
小沙弥看到宁采臣:“又是你。”再一看后面有好多执刀的人,立刻就要关门,突然脑袋上就着了一下。
老僧站出来,见状,立喝出一帮武僧。
在武僧和和尚的对峙下,燕赤霞一手拖着宁采臣,一手和聂小倩半拖着奄奄一息的毛驴就往寺里走。
老僧招呼几个弟子上前,合力将毛驴抬起来,燕赤霞也背起宁采臣,一众人就进了寺。
次日,兰若寺就被官兵封了,宁采臣的盘缠也要回来了。
只不过老太太上了囚车被押走后,关于兰若寺的鬼怪传说并没有停止,而兰若寺在夜晚的时候,依然还是有鬼魂出现。
但这些宁采臣再不会关心,他埋了小毛驴,别了燕赤霞,就和聂小倩赶往京城。
夕阳西下,一妙龄少女,一瘸腿书生,到底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近百年后,一个上京赶考的老秀才于晚上路过兰若寺,就想去住宿,遇到一衣袂飘飘的白衣女子,感觉不是很对,问:“你是人是鬼?”
女子道:“我是鬼。”
老秀才嘿嘿笑:“老朽找的就是鬼。”
女子大惊,问:“你是什么人?”
老秀才捋须笑道:“老朽蒲松龄。”
女子道:“看你也不是什么坏人,好吧,小女姓宁,本钱塘人氏,怎奈家中一贫如洗,只好来这里谋些营生。”
蒲松龄心有疑虑,问:“这谁教你的方法?”
女子道:“也没有人教,就是听我爷爷说,我们有一个先祖,到过这里。”
蒲松龄道:“能否讲一下那事。”
女子俏皮地一笑,道:“可以,得付钱。”
进了寺,蒲松龄一看,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更有威武的大汉,立问:“怎么有这么多的人?”
女子道:“我们村的人都在这里呀。”
蒲松龄问:“官府不管你们吗?”
女子道:“当然管,每个月都要给官府上供呢。”
晚上,宁老先生热情款待蒲松龄,并为蒲松龄详细讲述先祖的事迹。蒲松龄知道,宁家已经把兰若寺当成家了,于是向宁老先生承诺道:“待吾高中,一定替你们重修兰若寺。”
次日,蒲松龄走出兰若寺,呵呵笑道:“好一个宁采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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