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猎马带禽归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王绩《野望》

      王绩，字无功，号东皋子。性简放，不喜拜揖。十五年少之时，才学便得“神仙童子”之称，然却几度辞官归隐。读王绩的传记轶事，更喜其字号，近似魏晋名士隐逸风采，而其诗近而不浅，质而不俗，真率疏放，有旷怀高致，直追魏晋高风。如此风骨，甚是令人折服。

        他嗜酒，据说为此撰 《酒经》 、《酒谱》；大概，他是钦慕陶渊明的吧，能饮五斗，竟自作《五斗先生传》。翻开文学史，与酒结缘之文人墨客，多不胜数。然历览古代文人之嗜酒者，心中必有大不平。正如宋人叶梦得《石林诗话》所说“晋人多饮酒，有至沉醉者，其义未必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多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疏远世故。” 曹孟德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诚然也。

      大概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便需要酒精来糊涂了自己的清醒，来麻木了自己的精神志向，来浇灭了自己的胸中块垒。于是有刘伶“鹿车载酒，醉死便埋”的狂狷，有了阮籍“穷途之哭”的任性，有了嵇康“玉山将倾”的超脱。李太白“会须一饮三百杯”，“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在一朝盛世的大唐豪情外，或许也有“古来圣贤皆寂寞”的失意与无可奈何。

        于是，我便认为，亲历朝代更迭的王绩大概也是寂寞的吧，不然他何须写“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在黄昏里的眺望，不说悲哀，却自有惆怅的情绪了。徘徊中的诗人，扪心自问“欲何依？”这一问，却是问得无言以对。大抵，于热闹热烈之中，于人海鼎沸之中，寂寞感生得愈加寂寞，王绩如是。此刻诗人的心里应是百般辗转，天人交战的吧，可惜，却无人能懂，无人能知。李白尚能“相对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硬是从山水中寄托了自己的情感，而王绩“欲何依”，竟是不知何去何从。

        非常欣赏且喜欢王绩的《野望》，是从诗中看到了大唐诗歌景象的两个画面。“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是静穆之美，是大唐的气象万千，便是秋日的黄昏也是如此大气磅礴，虽然寂寞却不见萧条颓败。而“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是力量之美，是生机勃勃的大唐色彩，是朴素自信的大唐胸襟。读这四句诗，真是喜不自胜，不但有《诗经》里“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烟火气，还有了矫健旺盛的生气。沐浴在夕照中，“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新鲜生猛。有安详，有收获，有速度，有力量，有热烈雀跃，有希望满怀。

      非常欣赏且喜欢王绩的《野望》，是从诗中读到了诗人的心绪轨迹，从“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之静美，到“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之生动，也是诗人王绩心境“欲何依”的两个画面吧！是甘心隐逸怡然于自然之乐，还是建功于这个蒸蒸日上的伟大时代？于是“相顾无相识”的寂寞便又汹涌而来。

      《唐诗意》曾如此评说王绩：惟有隐耳。隋日式微，无功伤之而作，即诗人“北风”“雨雪”意。然唐兴之兆见矣。无疑，王绩的酒杯中，除却晋人一味的避世，他有了生命的活力与气息；正是这生命的色彩，他在寂寞里开启了鼎盛大唐诗歌华章的第一杯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