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

作者: 曾楚河 | 来源:发表于2022-07-14 19:07 被阅读0次

    认识赵土鳖的时候手机还不普及,特别是学校里,用手机的人寥寥无几,刚刚好,这寥寥无几中就有赵土鳖。赵土鳖不但有而且不止一个。赵土鳖有三个手机,一个诺基亚,一个步步高,一个摩托罗拉。不过赵土鳖只有一张卡。

    记得某个星期天,我,赵土鳖,还有周苗三个人在学校特别无聊,周苗于是提出打电话玩。打电话就必须有能打的号码,三个人想半天,找不出适合的,最后决定,打学校外面的公用电话,由周苗出去接。

    赵土鳖先用诺基亚:“喂,周苗吗?”

    周苗:“喂,喂你个傻x,知道还问。”

    赵土鳖换了卡,换了个手机,“喂,周苗吗?”

    周苗:“喂,喂你个傻x,知道还问。”

    赵土鳖又换了个电话:“喂 ……”

    周苗:“喂,喂你个傻x,知道还问。”

    最搞笑的是,等周苗回到宿舍的时候,赵土鳖这样问周苗:“周苗,我刚刚都换了三个电话打,你怎么还能听出是我的声音。”

    我和周苗两个人足足盯了他两分钟,然后异口同声的说道:“土鳖!”然后赵土鳖三字开始名声大震。

    我们三一起的时候经常这样,到饭店里或者是酒吧里点了东西,然后我和赵土鳖目光游离各处,而周苗埋头苦“干”,等我和赵土鳖游离得差不多的时候,周苗“嘭”地一拍桌子大喊:“服务员,服务员,XXX东西给我再来一盘。”

    我和赵土鳖这时低头看桌子,都已经被周苗“风卷云残”。这个时候我俩往往盯着桌上最后剩余的一点点食物均想据为己有,而周苗直接无视我们,抄起盘子哗啦一声把仅仅剩余的也真的据为己有了,抬起头,他会奇怪的盯着我们,大吼一句:“赵土鳖,再来两斤小龙虾,一碗牛肉,一盘卤蛋,一盘爆炒鸡丁撑死我吧。”

    谁要说吃货都是女人,那是你们不曾见过周苗。

    我们三人喝酒,赵土鳖每喝必醉,每醉必唱,每唱必哭。他每次喝醉都喜欢在楼顶上唱《光辉岁月》,那时我只知道黄家驹,他离我很远,后来我才知道蔓德拉,而如今他们一起都离我很远。

    那时我知道了陆月仙,人称小不点。赵土鳖那晚唱完《光辉岁月》一如既往地哭,我和周苗坐在一边,对于赵土鳖的这个习惯,我们称之为每个月都会来那么一两天,可是那晚小不点出现了,小不点说:“你唱得真好听,能再唱一遍吗?”

    赵土鳖像是个英雄,吉他已经松了三根炫,但是弹得震天响,歌词忘了十之八九,嗓门大张:“风雨中拥抱自由……”光这些也罢,绝的是赵土鳖可以让那该死的眼泪一直流着,周苗时常感慨:“赵土鳖,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还这般能哭的史上也就你一人了。”

    赵土鳖一首歌完毕,小不点走上前,我和周苗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果然,赵土鳖已经顺势把小不点拉进怀里,接着赵土鳖“嘭”地一声倒在楼顶上,我和周苗架起赵土鳖回了宿舍,留下小不点在风中凌乱。

    第二天小不点让人送来这样一段话:

    今早我叠了一只大大的纸飞机,我想让她带我飞向天堂。一路上我和蜻蜓捉迷藏,学鸟儿歌唱,在云朵里跳舞,最后我披上七彩彩虹,在城市的上空追赶每个快乐的早晨。忘记了地铁里硬币砸落碗内发出的声音,忘记了路人目光里的冷漠和怜悯,忘记了想背上书包的奢望。

    地铁里没阳光,却不分白天黑夜,耀眼的灯光永不间隙。 这里人流如潮,我学着斜挎吉他,步伐匆匆却又踌躇茫然。我在这里等你,我相信你会牵着我到阳光下用我背后的吉他给我弹一首我最喜欢的歌。地铁里时光不暮,我等你就流年不逝,白发枯烬。

    还有小不点站在房顶上仰望星空的照片。

    赵土鳖把信扔在一边,盯着照片里的小不点,眼睛越来越大,一只手抓着头发,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一拳砸在床架上:“这姑娘昨晚梦里我见过啊,还抱了她呢!”周苗暗叹,来十包土豆片撑死我吧,接着把昨晚的事给赵土鳖说了一遍。赵土鳖听完,沉思了许久,悠悠道来:“用我的歌声征服所有漂亮姑娘的时代开始了。”

    赵土鳖家离学校不是很远,许多时候我们会一起去赵土鳖家,小不点偶尔也会去。赵土鳖家的楼顶上种许多兰花,都是一些名兰。

    我们常会蹲在他家的楼顶上发呆,曾不止一次的想,要把最好的几盆搬回家,不然以后这些兰花若突然开始值钱,那狗日的得卖多少钱啊。赵土鳖从不吝啬,或许也是这个原因我和周苗从来没有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

    有一次我正看着那许多兰花发呆,赵土鳖进来,问:“你看我应该是什么兰。”

    我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把目光转向那被打理得最好的花盆。赵土鳖面露喜色,我悠然道来:“你最多就是屎壳郎。”

    周苗幸灾乐祸,只有小不点,站在我们中间说:“我也不知道这里什么兰花是最好的,不过他一定不是屎壳郎。”小不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赵土鳖。我们站在种植的大棚低下,小不点鼓着耳腮,红着脸,就差对天发誓了。

    许多时候,我们都这样,用自己全部力气,想去证明我们已经倾尽了所有。其实,我们也的确倾尽了所有。

    小不点去打了一个暑期工,把平时的零花钱省吃俭用给赵土鳖买了一把吉他。小不点把吉他交给赵土鳖的时候,我们都知道这吉他对小不点的意义。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赵土鳖,家里摆设的东西随便拎出来一件就可以让许多人心满意足地生活好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几十年。小不点为了一把吉他几乎倾尽了所有,那种分量超过了所有的语言与空头支票,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一盒火柴与皇帝手中的一片金叶子,我们就算用尽所有的方式,也算不出来他们之间的等价。

    那晚我们站在楼顶,赵土鳖接过吉他,轻轻地拨动,然后他唱了《无情的情书》。很老的歌,风从黑夜的四面八方吹来,我们偶尔微笑,偶尔嘻嘻哈哈,只有小不点,静静地站着,等赵土鳖唱完,小不点已经泪流满面。

    谁都说不出来,有一种心疼在我们的心里打转,弥漫。我们站在人来人往,接近天空,都可以微笑,打闹,但只要有那么一个声音响起,我们就会泪流满面。它带着我们,从广场上出发,在所有歌声里迷茫,直到我们开始单曲循环。

    小不点在赵土鳖身边短暂地呆了一个月。一日,小不点从楼下上来,赵土鳖牵着另外一姑娘从楼上下来,小不点先是呆住了,接着微微张嘴想要骂,然后立在楼道里发抖,最后“哇”的一声就哭了。赵土鳖看着小不点:“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我也没对任何人说过我爱她。”赵土鳖说完牵着那姑娘就走了,留下小不点,蹲在楼道里,像是突然空了心,抱着头泣不成声。

    周苗走过去,想扶起小不点,小不点摆摆手,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周苗无处发泄,照着楼道的扶拦一脚踹下去,整个楼顶摇摇摆摆。

    爱情在九月还算温和的时光里颤抖,一朵晶莹剔透的白云里包裹着满是委屈的泪水,任它在落下的瞬间被风吹遍四面八方。叶子在树上盼望着秋,但它同样知道,花在等待着春,再美好的琥珀里落进泪水都是一样的悲伤。我们跌跌撞撞站起来抖抖灰尘,滚落着带着泪水,或笑或哭,还是得握紧拳头,继续坚强。

    小不点哭了许久,站起来,看着赵土鳖的方向,握紧拳头。我们看着她,没一个人出声,因为我们没一个人知道此刻她心里是愤怒还是绝望,但是我们都知道,她此刻的疼痛。或许是羞愧,或许撕心裂肺。她默默地往宿舍走,等站起来就没再落一滴眼泪,只是瘦小的身子还是微微颤抖。周苗靠上前:“小不点,你没事吧?”

    小不点咬咬牙,忍住泪水,转身给周苗一个微笑。周苗低着头,不敢看小不点,嘴里一直骂着“赵土鳖,我弄死你大爷的……”小不点走到操场,起初慢慢地走,后来加快,接着疯一般地跑。汗水湿了衣服,泪水掩盖了灰尘。

    赵土鳖还是会站在楼顶唱歌,弦又松了三根,可是赵土鳖还是弹得震天响,忘记歌词的曲在楼顶上张扬,还是会一样的泪流满面,只是少了小不点那亮得像是星星一样的眼睛。

    小不点总是远远地站着,看着赵土鳖。赵土鳖身边换了一个又一个,姑娘从矮到高,从漂亮到一般,从聪明到二货的都换了个遍,只有小不点,身边再无他人,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听歌,一个人穿过楼道,一个人漫步在操场。临近毕业,即将分别,整个原本热闹的校园多了莫名的惆怅,安静得只有风吹的声音还有雨落的声音,青草在操场上绿了又枯萎,枯萎了又绿。

    只有小不点,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圈又一圈地跑步。这个习惯从赵土鳖牵着另外一个姑娘从楼上下来那天开始,一直坚持着,先是慢慢地跑,接着加快,最后像是发疯了一样,汗水湿了衣服。也许小不点一直用这样的办法来忘记赵土鳖,又或许她以为这样可以追上她想要的爱情。

    可是都没有。她整整了坚持了半年,既没有忘记赵土鳖,也没有追上赵土鳖,只是把她带进了一个更加痛苦的轮回里。她像是被大水冲走了竹筏的摆渡人,既渡不了别人,也渡不了自己。站在渡口,她鼓足勇气,再次站在赵土鳖身边,笑得如二月桃花,含苞待放的微风里尽是倾其所有。

    赵土鳖看着小不点,拨动弦,松了的吉他在风里怒吼。一曲罢,小不点笑靥如花,只是接下来,赵土鳖拿起吉他摔在房顶上,松了的弦四处散落,木片满天飞。小不点这次忘记了哭,忘记了尖叫,甚至忘记了任何反应。

    站立许久后她蹲下来,一片片拾起那些碎片。有木屑扎进手里,小不点不管不顾,只有她身后染在屋顶上的血迹和还没有干的泪水,诉说着她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当一个人卑微时一滴水可以淹没你,一阵风能刮走你,一句话可以呛死你,站在阳光下都没人看得到你,于是小不点卑微着,打包着这些碎片,毕业了。

    有很多人为小不点流着泪,有很多人和小不点一样在路上捡起散落在各处的照片,可是没有人可以和小不点分担哪怕一点点疼痛。这种疼痛在我们的心脏里淤积,越来越深,越来越浓烈,像是磨砂机齿轮下的印。

    毕业后的赵土鳖同样打包,包了一个叫慧子的所有衣食住行,吃喝拉撒。

    赵土鳖和慧子两个人开着车在所有闹市里招摇而过。生活对他们来说就剩下吃喝玩乐,两个二十出头的人整天无所事事。偶尔一群人还是聚聚,小不点也会去,每次似乎都很忙,像是旋转的陀螺,似乎每个匆忙的路口都有她的身影,有时会给在座的所有人带点什么,也有赵土鳖的,不过给赵土鳖的永远是护肝药。小不点知道赵土鳖喜欢喝酒。赵土鳖笑笑收下,慧子坐在赵土鳖身边,理所当然事不关己。

    又三年,赵土鳖家里出事,家道中落,父母离异,其父另娶,赵土鳖跟着母亲,终究风尘仆仆。慧子在这个时候果断消失,赵土鳖站在十字路口,看着人来人往,拿了设备到广场里唱歌。人群中有慧子,赵土鳖看到慧子,走上前,想求得慧子帮助,慧子身边三五人,砸了赵土鳖所有设备。

    路过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赵土鳖蹲下来,开始一片片拾起来那些散落在各处的碎片。慧子说:“谁爱你了,我有说过我爱你吗?”木屑扎进手里,眼泪落下来,赵土鳖开始懂得某种疼痛,像是被践踏的灰尘,开始在他身体里奔腾,把他在人群中赤裸裸地撕开着。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小不点。小不点扒开人群,一步步走进来,蹲下,和他拾起那些被摔碎的碎片。小不点边捡边哭,像是比她自己受委屈更难过。等捡完所有碎片,小不点站在赵土鳖身前,抖尽赵土鳖身上的灰尘,拿起那些碎片,说:“走,我带你吃饭去。”那晚他们走了三条街,赵土鳖哭了三条街。

    我能说什么?站在路灯下,我看见自己一直在哭,许多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许多誓言已经化成灰烬。路边的树苗已经长大,只是我还是害怕,那些碎片还是会让我泪流满面,它们像是我回家的大门,永远存在。

    赵土鳖和母亲,租了房子,某个夜晚,母亲病重。赵土鳖围着母亲,不知所措,情急之下,给小不点电话。小不点把平时三十分钟的路缩短到十分钟,到了住处,一言不发,背起其母往楼下走,开着车就往医院赶。那晚赵土鳖知道,小不点已经有了他丢了的一切。

    但是小不点从来没有让他知道,在医院里打理好一切回家,赵土鳖在小不点家里看到那把被他摔碎了的吉他,稳稳地挂在墙上,上面还是松着三根炫。

    小不点从来没有对赵土鳖说过“我爱你”。她只是一直在做,努力地追上赵土鳖。她从暑期工开始,在操场上奔跑,在匆匆忙忙的人群中奋斗,没有人给过她答案,或者连她自己也不曾知道答案。她只是如一个被上了发条的陀螺,不停地旋转,旋转。她的目标就是追上赵土鳖,或者还可以超过他。然后她真的追上了,超越了。

    2018年他们完婚。那一晚赵土鳖还是唱《光辉岁月》,不过他把那三根弦拧得很紧,他站在房顶,看着小不点,眼泪又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只是他一直微笑着。他在每个路口街道步伐匆匆,有时汗流浃背,不过他说他很快乐,也很幸福。他是幸运的,小不点一直在他的彼岸看着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我们都知道,他还是需要学会去一片片地捡起那些碎片,让那扇门可以一直开着,指引所有需要回家的路。

    没有人如小不点,有义务这样看着你。许多时候我们连摔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何况是一片片地重新拾回那些碎片。

    小不点很少说话,直到那天婚礼,她这样说:

    我们欢笑过哭泣过,所以我们疼痛过悲伤过。

    我们年轻过疯狂过,所以我们无所谓过肆无忌惮过。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唱着,所以我们一边哭着一边快乐着。

    我们一边爱着一边寻找着,所以我们一边幸福着一边痛苦着。

    最终,我们还没有微笑就已经哭了,还没有爱就已经散了,还没有快乐就开始疼痛了,还没有忘记时间就轰隆隆倒塌了。

    再回到这里,那些路灯和脚印无比清晰,街道顺着黑夜在城市里笔直地延伸出去,而我终究无法触碰,一旦触碰,整座记忆的城市就会轰隆隆地倒塌,把我埋葬。

    我们必须往前走,哪怕往前走只是与岁月擦肩而过。

    看着身边许多人互相依靠,一步步穿越青春。

    一辈子会沉醉许多人,也可能身边换了许多人。

    但是沿着地平线有一条无限延伸的路,与时间平行,和生命交替。

    我们每个人都会从那里走过,有时快乐,有时孤独,有时欢笑,有时悲伤,有时幸福,有时痛苦,有时崎岖坎坷,有时万丈光芒。

    但无论我们的生命或长或短,人生或艰辛或幸福,请相信我,总有一个人会陪同你数完生命的所有里程碑。

    会牵着你的手告诉你:我比爱我的生命更爱你。

    如果别人说,或者我会笑笑,可是小不点说的,我相信了。

    离开的时候我和周苗一起,周苗擦着眼睛,他说:“来一份爱情撑死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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