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落夏
我七岁那年,村子来了一个从县城调过来的老师。那天我和小姑在村口不远处的那棵老杨树下织毛衣。村口处一行人围着那个老师,笑声与感谢声在这个平静的小村子里充斥着,林子里的鸟呼呼的飞到空中盘旋着,像是在凑热闹。
我双脚踩在老杨树从地底下鼓起的粗根上,奋力的向人群中张望着,我看见了母亲,她右手挎着家里的那个摘豆角的小竹筐,筐里静静的躺着几个鸡蛋。我撇撇嘴,从枯树根上面跳到地面上,不满的对旁边低着头织毛衣的小姑说:“干嘛把鸡蛋给他?我都还没吃呢!”小姑笑了笑,竹针和毛线依旧快速的在手指间穿梭着。线团瘦下来,毛衣肥起来,日子便也如流水般逝去了。
小姑长我十岁,是奶奶生的四个孩子中年纪最小的。父亲七八岁那会家里很富足,爷爷奶奶也还年轻。每天父亲神气的把奶奶亲手缝的装满书的花布书包挂在脖子上,便和几个小伙伴勾肩搭背的去学校念书了,放学后父亲的花布书包里的书变成了放学路上熟透了的野果子,那是父亲享受过的最好的时光了,无忧无虑,无苦无痛,仿佛阳光在奔跑的布鞋上跳跃了起来,脚下踏着野花香,头上顶着满天蓝。
后来,奶奶又生了几个叔叔和小姑,家里人口一下子多了一倍。作为孩子里年纪最大的,父亲理所应当的从学校里下到了田地,脸上的书香气变成了田地里的泥土的芬芳,花布书包也被几个叔叔背了个遍,轮到小姑的时候,花布书包上面的补丁已经一块连着一块了,奶奶说小姑背上它就像是隔壁村子那个捡破烂的大娘。
再后来,爷爷奶奶体力大不如前,父亲也成了家有了我,小姑便也不再上学,在家中和奶奶有模有样的学起了织线活。一团毛线,两根粗竹针,两只秀气的不曾割过稻子的素手,这便是小姑所有的生活了。
村口的人群像一团雾似的霎时间散去了。我看见母亲依旧挎着那个小筐,前脚紧跟后脚的向我们小跑过来。村口林子里的鸟又飞回去了,阵阵悦耳的鸣叫声在林子里回旋,放大,然后升到了半空中。
母亲扶着老杨树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我侧过头瞟了一眼母亲挎着的竹筐,还好,鸡蛋都还在。母亲气息平复了些才开口说话:“芳儿啊,看见那个城里来的老师了吗?他要来村子里教娃子们读书了。马上打秋了,你这两天给人家老师织出一件毛衣来啊!”母亲的脸裸露在空气中,绽放出大把大把的花来。小姑怔了怔,然后点了点头,于是毛线又在手上穿梭起来,毛线绕在竹针上,挑过去,再穿过来,小姑的手像是一架不会出错的机器,机器在斑驳的树影下运作着,毛衣便一点一点见到了雏形。
后来,我去了学校,见到了那位母亲说的城里来的老师。他穿白色的半袖,亚麻色的长裤,脚上踏着一双城里人才会穿的凉鞋。他总是笑着,他的笑容就像是庄稼丰收后父亲脸上的那般笑容似的,只是他的脸上多了些清澈,少了些皱纹。他给我们讲书本上的知识,也给我们讲城里的故事,能绕着村子一圈的会怪叫的火车、三个颜色来回变换的红绿灯、比村子里最好的瓦房高出好几倍的大楼房……那是我们一群小孩子在那个年纪不曾见识过的光景,他多说一些,我们眸子里的光便又明媚了些。遥远的城市,也像村子这样安静和谐吗?我当时这样想着。
小姑是在两天后把毛衣送过来的。
太阳升至了半空,光芒有些刺眼。伴随着老师的一声“下课”,我跑出了教室,小姑站在绿漆门前。老师走了出来,小姑便双手捧着毛衣递过去,像古代侍女向皇上奉茶时的那般样子,小姑低着头,忽高忽低的声音在风中游离:“李老师,这是我亲手织的毛衣,村子秋天儿凉,你多穿些的好。”老师愣了一下,转而笑了笑,眼睛在灼热的阳光下眯成了一条线,“不用了,知道乡下冷,我带了很多衣服过来的。”小姑微微的抬起了些头,脸像是学校路边那一簇簇熟透了的红果子,“您还是收下吧,这么远过来教书!”小姑颤抖着声音把毛衣塞进了老师的怀里,转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站在原地看着伴着风跑远的小姑,空气中多了几缕新毛线的味道,怪怪的。
from unsplash那时的我并不能理解小姑扭捏的作为和涨红的脸,就像我无法明白一个心灵纯净的花季少女会在见到一个人的第一眼内心就惊起了阵阵波澜,且久久无法平静。在那之后,小姑有了些变化,以前从不去学校的她开始每天都去学校找我,有时站在窗外一站就是一上午,她也不再像一架机器似的织着简单的毛衣了,很多次我看见她不停地琢磨和尝试着各种织毛衣的新花样,有时还会向我借几张粗纸在上面画一些毛衣的图样。
与此同时,小姑家里来访的客人也多了些。听奶奶说她们都是来给小姑谋婚事的,但小姑却好似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把一粒又一粒的从旧衣服上裁下来的铜扣子缝到新织好的毛衣上,毛衣缝好了,蓝色的毛线密密麻麻的凑在一起,一排铜扣子整齐的排列在一侧。小姑望着毛衣,眼里生出了花来。
几天后,田里忙了起来,村人们一面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一面愉悦的收割着稻子。排排稻子倒在田地里,露出了插着半截稻子根的金黄色的土地,天空偶有鸟儿飞过,叫唤几声便不见了踪影。
秋季的风吹在脸上凉凉的,痒痒的。老师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我愣了神。小姑曾经引以为傲的蓝线毛衣如今套在老师的身上竟是那般合身,像是量身定做的似的,那一排整齐的铜扣子在他的步伐中上下颤动,门外的风吹得那个绿漆木门吱噶吱噶的作响,空气中弥漫的是田地里丰收的气息。这个秋天,似是比往年要清凉些。
晚饭过后,我顺着去小姑家的路慢慢走着,路两边的草里有蝈蝈的叫声,不大不小,却为宁静的傍晚增添了不少和谐的伴奏曲。天空的满天星忽明忽暗的闪烁着,老师说那不是星星,是路过这片天空的飞机,飞机竟然能像星星一样在空中闪烁,我不由得憧憬起来。
不远处老杨树下有窃窃私语声,很轻很细,若不仔细听,怕是会被误认为是野兔穿过草丛的窸窣声。我慢慢走近了看,才发现是小姑和老师。一时间,我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该转身回去。不远处的村人的房屋上面盘旋着炊烟,狗吠声时有时无的响起,老杨树下聊天的声音此起彼伏,偶有小姑银铃般的笑声伴着微风传来。我在路边拽了一缕草,转头一面扯着草一面往回走了。
那些日子里,小姑日夜织起的带着花样的新潮的毛衣总会在几天后如约的船在老师身上,这仿佛是一个约定,就像田地里嫩黄的野花会在每年六月绽放,十月凋败,一切仿佛都有了规律似的。
那天放学后我和小姑往回走,老远的从村口向我们跑过来一个人影,匆匆忙忙的,还未走近那人便大声喊着小姑的名字,声音中透露着欣喜。小姑停住了脚步站在路边,那人站在离小姑半米处,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秀芳,今天天我去城里了,路过超市我买了一袋与蜜糖给你。”说着,他便手伸进上衣兜里掏出来一袋包装精美的玉米糖,小姑埋着头,盯着脚尖,小声的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不吃这个。”听到这些,那人露在风中的笑容凝固了,像是被人泼上了一层糨糊,风呼呼的吹过,他的蓝色工作服便鼓起来,他捧着那袋玉米糖,收也不是,送也不是,于是他的目光开始游离,像是在找着合适的停靠点。我站在小姑身后不做声,那人瞥见我时嘴又咧开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秀芳,这是你哥家的孩子吧?你不吃就给他吃吧,小孩子都好甜口。”说着,他便不再等小姑回答就把糖塞进了小姑扯着衣角的手里,然后一溜烟似的跑远了,好像生怕小姑再拒绝他似的。小姑愣在原地,手里塞着那袋玉米糖,我站在小姑身后,眼睛流连在小姑的手上,天空的云飘来飘去,被风吹散后便没了痕迹。
后来听奶奶说,那人叫李志,和小姑年龄相仿,曾经在媒婆的介绍下和小姑见过一次面,从那之后便经常跟在小姑身后,村里人都看得出他是相中小姑了,可小姑却偏偏对人家不咸不淡的。奶奶说李志读过大学是个文化人,当前在村子里当干部,家里富足,小姑若是能嫁给他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过的顺风顺水的。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小姑正坐在木凳上一针一针的缝着毛衣,在夕阳的照耀下,小姑的黑发被染成了金黄色,落日渐渐沉下去了,只留下了几缕橙黄色的光晕,就像飞速流逝着的光阴,辗转消逝后留下的只是曾经时光里的那份记忆。
from unsplash李老师是在第二年夏末回的城里。
一年的扶持乡下教育活动结束了,老师依旧站在村口那个熟悉的地方,身边依旧围了一大群人。我跟着母亲在人群中间看着老师拎着来时的那些行李向我们挥手道别,然后转过了身,他的身上穿的是小姑织的最久的最好看的那件铜扣子蓝毛衣,他的目光四处游离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终于他踏上了班车,班车晃晃悠悠的渐行渐远,只留下了一片扬尘。树上几片泛黄的枯叶在微风的吹拂下从枝上滑落,在半空中盘旋着,飞舞着,迟迟不肯落地。
我转身便看见了站在老杨树下注视着班车离开的方向的小姑。我跑到老杨树下时小姑正慌忙的擦着眼角的泪珠,一阵风吹过,小姑的脸上便留下了泪痕,像早起的人不曾洗过脸似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小姑哭,眉头紧皱,双唇颤抖,眼皮不停地上下扇动着,就像在暴雨里摇摇欲坠的花蕾,看得直叫人心疼。
后来,我们换了一个老师,是一个带着老花镜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他给我们讲拼音识字,讲算术算法,讲文学知识,但却不曾像李老师那般向我们讲起过城里的生活。小姑从那之后也没再来学校找过我,更多时候她是在那棵老杨树下望着村口的方向出神,她的手指间依旧穿梭着毛线,只是又变回了以前的老样式。她比从前更加勤快的织毛衣,织出的毛衣被放进竹筐里,竹筐渐渐满起来,日子便也匆匆的过去了。
我十四岁那年去了镇上读初中,和小姑见面的机会变少了,但只要一放假我就会去找小姑,小姑依旧手法娴熟的织着毛衣,只是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的少了。听奶奶说来说媒的村人快把家里的门槛踏烂了,可小姑却偏偏一个都不点头。那会儿时代已经悄悄地发生变化了,古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开始慢慢变成了“自由恋爱婚姻”了,可让爷爷奶奶头疼的是,媒人介绍的小姑瞧不上眼,可小姑自己也不张罗着谈恋爱。每逢谈到这些,小姑就一言不发的操起毛线团和竹针去老杨树下织毛衣了。那时候每次我放假去找小姑,总能看见李志的身影,他整日跟在小姑身后,我便与他开玩笑说他像家里的那只缠人的土狗,他也不生气,只是依旧跟在小姑身后嘿嘿的傻笑。
我再大一些的时候,小姑开始给我讲她的心事了。小姑说她很想念李老师,他们曾在老杨树下伴着夜色和月光聊天,他给小姑讲一些城里的好笑的新鲜事儿,小姑便捧场的捂着嘴轻声笑。小姑说那是她不曾有过的生活。我曾试探性的问小姑:“那他有说过会回来找你吗?”那时小姑欣喜的表情便开始变得僵硬,她摇了摇头不再说话。风吹着她的发丝凌乱的跳起舞来。
我十七岁那年考上了县城的高中。那些李老师曾经娓娓道来的会怪叫的火车、会变颜色的红绿灯、会像星星一样在夜里闪烁的飞机我都慢慢地见到了,只是我竟再也不像当初那般憧憬和喜爱城里了,更多的我会怀念那个有着和尘土气息。秋天空气都是甜的的小村子,那里天蓝似画,碧草如荫。
那年秋末的季节,小姑和李志结婚了。丰收的季节里村人的脸上都带着喜悦,,小姑的身上穿着我暑假回去时她织的那件红毛衣,脸上绽放着大把大把的笑容,小姑挽着李志的胳膊,害羞的向来祝贺的村人们敬着酒,风夹杂着田里丰收的稻谷的香气肆意的吹过来,那风吹乱了小姑盘起的秀发,也吹远了小姑过往的青春。
婚后的小姑生活得很幸福,李志依旧如婚前那般把小姑捧在手心上,村人们都说小姑这辈子算是嫁对了人。我曾问过小姑关于李老师,那时的小姑正在给即将归来的李志姑父做饭,她看着我笑得云淡风轻:“都过去的事了,年轻时谁还没为点事儿稀里糊涂的执着过?”锅里的米开始翻腾起来,米饭的清香散发在空气中久久不能散去。
from unsplash岁月的齿轮慢慢地向前滚动,田里的野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败,看着如今幸福的小姑我开始坚定自己当初所做的决定是那么正确。几年前我去找过李老师,令我没想到的是那时他已经结婚了,看着他挽着牵着娇妻的手那般幸福的笑着,我终是没能开口说出小姑的名字。如今他们各自成了家,曾经的那份没有过承诺的爱情岁渐行渐远,但也终成为了彼此青春岁月里不朽的回忆,更何况岁月待他们都不薄,各自安好或许也是不错的结局!
如今小姑也经常和李志姑父讲起这荒唐的十年,每逢这时李志姑父便会抚摸着小姑的头咧开嘴笑。屋外的村子里的炊烟升腾到半空,远处,天蓝,草碧,夕阳斜,岂不是一片美好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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