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个陕西,陕西有条汉水,汉水之滨有个乔家集。乔家集不是集,是个大庄子。庄子西头有户人家,那户人家是乔大喜家。
腊月二十八头天晚上,鸡叫二遍的时候,大喜家东屋里还亮着灯,大喜妈伏在缝纫机旁,给亲戚邻居家的孩子赶过年穿的新衣服。只能这么熬夜了,因为白天还有一摊子事,炸丸子,烙小煎饼,搓米糖……再晚,不赶趟了——大喜的几个小表妹都来看舅妈好几趟了,她们就是看新衣服做好没有,恨不得离过年一个月呢就穿上,满庄子满胡同转去。要是过年这天还穿不上新衣服,她们准得急哭了,不会叽叽喳喳满庄子跑着拜年了,拜年也不会给舅妈好脸色看。
鸡叫三遍的时候,大大小小的衣服终于完了活。大喜妈反倒没有了倦意,她一边想着孩子们穿上新衣服的欢喜劲儿,一边抿着嘴把新衣服折好,各家各户地放一摞儿。然后把床前的火炉拨一拨,趁着点余温,和衣眯一会儿。
这天似乎亮得早,大喜的祖母觉得有些怪,起身小步走到门口,一拉门插,她吃了一惊:夜里下了厚厚一场雪!天已大晴,四下里展望,房前屋后,琼枝玉树,花霖锦簇。再一听,东邻西舍的扫帚擦擦响,娃儿们的笑闹声一波接一波的。祖母清一口嗓子里的痰,“大喜——二喜——美娟娃娃哎——起床喽,下雪啦——”
老祖母的嗓门儿还有她咔咔咳嗽声惊醒了大喜妈,接着,大喜的爹、二喜和他们的妹妹美娟,都起床了。
一家大小各自吃完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菜豆腐稀饭。太阳升高了,蜂蜜色的光芒照着大喜二喜西屋干净锃亮的窗户。要过年了嘛,家里所有的玻璃窗,大喜先用肥皂水块加洗衣粉冲洗一遍,二喜又用旧报纸擦两遍,美娟还在每个窗户台上摆了一盆叶儿碧绿蕊儿娇黄的水仙花,看着又雅净又喜气。大喜妈看着这个方圆数十里唯一一个在上海读大学的宝贝女儿,摆得又新鲜又洋气的水仙花,心里这美劲儿没法说。又想着两个双胞胎毛头小子年前都订了亲,常跟大喜的爹偷着笑,都怕一不留神笑大发了,惹人眼气。唉!甭管什么时候,幸福也不用藏着掖着,藏不住的:一奶同胞的两个大小子,都长得宽宽的脸,浓浓的眉,虎背熊腰,能吃能干,心眼儿好,人又活络,谁看着都喜欢呢。
腊月二十八,最后一个年集,一切过年该买的东西都要在今天备齐了,不然的话,大集得赶上正月初九呢。因此,大喜妈先把要买的零碎东西交代给了大喜爹,他要到市里包工头那儿要工钱去,要了钱顺便买些东西。她又拿些钱交给大喜二喜,让他俩卖完一大三轮车白菜,添上这钱,各自买回年初二到未来媳妇家的拜年礼,尤其是得多买几斤猪肉,瞧着好看。嘱咐完了,她又把美娟扯过来:“闺女儿,这钱是给你买羽绒服的,咱们农村出来的孩子也不能让上海人看着寒碜,买个漂亮的回来。”大喜二喜喜滋滋地看着这个被从小宠大的聪慧无比的娇小妹,“会看衣服不?不然,把钱给哥,哥替你买回来。”美娟白了他俩一眼:“谁稀罕你们买的,俺们自己到市里买去,你们操心好自己的老婆就妥了。”
他们临出门,已经坐在堂屋门头削萝卜的祖母又叫住了大喜二喜,从怀里掏出个手绢来,好像一月前都备好了似的,把年年月月攒的几个体己钱各分一半,搁在大喜二喜手里,说给未来孙媳妇儿买喜欢的。俩孙子想不要,又怕拂了奶奶的好意,就虔诚地揣起来了。
天到后半晌,按说赶年集的都该回来了。大喜的妈都忙得忘了时辰,一抬头,太阳有点儿偏西了,正照着东屋窗台上的水仙花,瞧着暖盈盈透亮亮的,把大喜妈心头的一丝疑虑逐跑了。
等家里所有的活儿差不多利索,大喜的爹推着自行车进门了。大喜娘看丈夫眉头锁着,像是没要到工钱,就说:“瞧你这样儿,没要到钱?”“唉!只给了一半,又说年后再给,这孙子,年后不能再跟他干了!”大喜爹觉得对不住大喜娘似的,把从年集上买的几样过年用的香烛、炮仗、对联、门画、福字什么的交到大喜妈手里。一看这些喜庆的东西,大喜妈心头的一丝不快就溜了,跟大喜爹说:“算了,没要到就没要到,大年三十打死个兔子,有它们过年,没他们也过年。过了年我跟你去要钱,反正是他欠咱们的。”
祖母喉咙里呼噜着那口难喘的气,鼓捣浆糊,大喜妈开始撕旧门画,大喜爹比划着这张该贴左还是贴右,两个儿子和闺女这时候一齐进门了。
大喜妈一看两个儿子手上的肉,就觉着肉块小了,瞪着大喜二喜说:“钱呢?肉咋买那么少?”二喜抢先说,“我们在大集上看见二姑父卖白菜,他家白菜冻了,姑父一棵没卖掉,大哥让把卖白菜的45块钱给姑父,我们就硬给姑父了。”大喜娘心里一沉,看了看哮喘的婆婆,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大喜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到祖母跟前:“奶奶,这回你的病一定该见好了,我们专门跑市里买了进口的哮喘药,一直不敢买呢,老嫌贵。”
祖母低下头悄悄用袖子拭泪。
大喜娘还是忍不住了:“你们孝顺奶奶,帮姑姑家都是该着的,难为你们好孩子,可初二怎么到你们老丈人家去,人家姑娘会觉得没面子,要跟你们吹灯拔蜡,可别怪谁哈。”大喜听了他娘的话,倒嬉皮笑脸起来:“妈你想哪儿去了,就因为送的东西少就吹了,这媳妇儿不要也罢。我说啊,你儿子比东西值钱。”这一说,一旁的美娟先笑了,她一边笑一边着急从大挎包里往外掏东西,一晃,两个大红包装的漂亮东西被她举了起来。“这是啥,姑娘?”她娘问。美娟把两样东西一一塞到两个一般高的哥哥怀里——“护肤品!给俩嫂子买的,她们保准喜欢,一盒二百八呢。”“我给你钱让你买羽绒服呢?再说,你身上钱也不够呢。”“嘻嘻,我是故意没告诉你们,我暑期才得了一笔奖学金,悄悄攒着呢。买这些没用完,我还给自己买了一个鸭绒袄呢。”美娟说笑着,就把余下的钱塞到她爹的袖筒里,“就当爸这个月多发了工钱了嘛!”又把给母亲和祖母买的大红围巾拿出来,巧巧地给她们围在脖颈里。四下的雪这么一趁,可好看呢!
都说时光不驻,一晃二十多年了,大喜们的老祖母早已西去,老祖母的重孙子孙女各个欢实跳跃,爷爷奶奶都结实着呢。
又快腊月二十八了,杭州刚下过一场大雪,屋外琼楼玉宇,室内温暖如春。四十几岁的美娟坐在自己家干净宽敞的客厅里,左边倚着儿子,右边拥着女儿,边上的爱人看他的新闻。茶几上亭亭玉立着一盆水仙,美娟闻着这淡雅清冽的香味儿,又想起那年她家的最后一个年集,那些甘甜的年味儿,想着想着就口角生花起来,说得闺女儿子一脸的向往,好像比他们现在的日子还好似的。
(小说)
注:明人李东阳在《咏水仙》一诗中写道:澹墨轻和玉露香,水中仙子素衣裳;
风鬟雾鬓无缠束,不是人间富贵妆。故标题里“仙姝”二字在此特指水仙花。水仙花,我国十大名花之一,过年的吉祥花。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