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其人,姓名不详,因身高过人,人称“大个”。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在我的家乡,那个边境小城的一家影剧院里,做了一名跑片员。
那时还没有VCD、DVD之类,想看电影只能去电影院,而我们是影剧院,不光有电影,还有演出,那时流行各种走穴,各种歌舞团来演出,电影院的生意很是红火。
在这种形势下,我们市虽然不大,但也建了六家电影院。我的工作是在我院和其他电影院之间穿梭来去,运送我们需要的拷贝。我的工具是一辆自行车。
大个在我们电影院前边的路口摆摊修自行车。
因为使用强度极大,我们跑片的自行车故障率很高,是修车摊的常客。在我跑片路线上的十来家修车摊摊主,个个见了我如见亲人。他们就算不认识我,也认识我自行车后座那个拷贝包。
唯独大个例外。大个做生意的态度,有点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别的修车摊子上,总是有人,或者摆着两三辆待修的自行车。唯独大个,摊子上总是干干净净的,大个本人也总是在歇凉或者鼓捣他自己那辆自行车。
按理说生意清淡,应该收入不高。但是大个看着又不像,因为他的着装和别的修车师傅不同。
一般来说,修车师傅的着装,基本就是油渍麻花一件工作服,最多就是讲究点的师傅会弄得干净点,也不是买不起,而是干这个没人舍得穿好衣服。
但是大个穿的是中山装,而且是毛料的。这在修车师傅中简直鹤立鸡群!我非常好奇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大个是如何保持服装整洁的。
枯燥乏味的工作中,大个成了我琢磨不透的一个谜。
有一天跑片的间隙中,我和师傅聊起了我的疑惑。
我师傅说是师傅,其实只比我大一岁,因为他参加工作早,所以就成了我的师傅。
我这个师傅除了跑片,就是喜欢看武侠小说,不拘金庸古龙梁羽生的都看,后来真的看完了,假的也看。比如金唐和全庸的书,他就看了好多。痴迷武侠的后果,是我这位师傅说话带有江湖气味,就像我们跑片不过是骑着自行车在市里转转,但我师傅管这叫行走江湖。
那天我师傅听了我的疑惑之后,他的回答让我更加疑惑。
他说:“小子,行走江湖要带眼识人,你可知道大个是本城之中,修车行内,二十年来,第一高手?“
我说:“那为什么大个的摊子上,总也不见有人来修车?”
这回我师傅的回答更加玄妙,只见他眼望远方,做遥想前贤状,幽幽说道:“当年小李飞刀名满天下,又有几人见过小李的飞刀呢?只因当你看时,刀已飞过……”
我一听这种回答,明白我师傅的意思是让我到江湖中多加历练,将来自然明白他老人家话中的深意。正好跑片时间到了,于是我就赶紧去行走江湖了。
过了没几天,就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明白了我师傅他老人家话中的深意。
那天跑的片子是《三大战役》,这是重要的政治片,各单位都组织观看,六家影院同时放映,而拷贝只有一部,跑片间隔排到了史无前例的十分钟。
就是说我从上家拿到片子,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回到我院,路上需要八分钟,到院检片一分钟,只有一分钟的富余,如果我有任何意外,铁定误片。
误片就是正在放映的影片出现中断,这在影院就是事故。一部电影的拷贝大约十本左右,每本能放十分钟,那天是上家两点开映,我院两点二十开映,也就是上家放完一本我们就要跑回一本,一旦路上超过十分钟,我院正在放映的电影就得中断。
那时候没有堵车这一说,更何况我们是自行车也堵不了,最担心的就是自行车半路出故障。
一般情况下,如果坏车的地方离影院较远,我就找就近的修车摊子,如果坏车的地方离影院较近,我就推回影院自己找工具修一下。俗话说久病成医,我们跑片的,都得会修车。大个的摊子因为离影院最近,所以我还没去过他那修车。
但是那天出现了不一般的情况,离影院一个路口时,我的车胎扎了,这是个小毛病,但足以导致误片。
我们那里民风彪悍,一旦误片,观众除了大声喧哗,还会用力拍打座椅以示抗议。一次误片损坏几十把座椅很正常,所以我们跑片员业余时间经常要去修理座椅——谁让我们误了片哪?
但是那天我并不担心座椅损坏,那天的观众非常有素质,那天是市政府的包场,市长本人也在观众席上。我担心的是我们经理,我怕我误了片,经理的高血压会发作。
然而经理就是经理,什么也无法代替。我立马看到了经理的贵人——大个,大个的摊子就在前面。
我紧蹬几下,呼嗤带喘的来到大个面前,情况一说,大个就开始了他的表演。
那天大个是怎么补上车胎的我并没看清,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看表,所以我精确地掐出了他补胎的时间,总共40秒!
如此闪电般的维修我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说过。
结果就是片子按时送到,我们经理的高血压也没发作。但对大个这样补上的车胎,我心里是有点不安的,担心他是萝卜快了不洗泥。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使用,确定了大个补过的地方坚如磐石之后,我对大个的佩服有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了。
我没事就跑去大个的摊子上看高手修车,发现他不只是给我修车那么快,他给每个顾客修车都是闪电一般,更厉害的是他修过的故障就没有返修的。
我这才明白我师傅说的什么刀已飞过,大个的摊子上不是没人来修车,而是都修完走了。就这种速度,想看到大个在修车,可不容易。
我最喜欢看的是大个鼓捣他自己那辆自行车,他没顾客时就拿自己的车练手,全车拆散了再装起来。大个做这件事时嘴里叼着烟,和我聊着天,眼睛四处看就是不看车,手下行云流水一般,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就看见满地的零件。我师傅说过江湖中有一种武功叫做分筋错骨手,可以在呼吸之间卸人全身关节,不过失传已久,我怀疑那本秘籍落在了大个手里。
长期进行这种类似“盲打”的练习,大个的修车动作可以手比眼睛还快,而且他的手上触觉接近盲人,漏气的车胎他不需要浸入水中来判断漏点,他只需用手拂过车胎,从细微的气流处就可以感知漏点。
不光我爱看大个修车,有个穿西装的老头,隔三岔五的也抱个保温杯坐在旁边看大个修车。有一次老头对我说:“看到大个修车的手艺非常眼馋“。
这话让我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
不夸张的说,大个修车时,一把扳手在握,竟然能够生出一股睥睨群雄的气势来。
有一天我下班看见西装老头坐辆皇冠走了,我问大个:”老头是什么人?”大个说是旁边农业局的局长。我说:“行呀大个,坐汽车的都羡慕你这修自行车的”。大个笑笑没说话。
后来又见到老头我就问他:“大叔你也不骑自行车,你怎么会认识大个?”,老头说:“大个以前是修汽车的,我的车就一直在他们那个修理厂保养。”
怪不得大个手艺好,原来是修汽车出身。可是我又有疑问:“那大个为什么来修自行车?难道比修汽车挣的多吗?”,老头听了我的问题,沉吟了一下说:“要说修汽车,大个的手艺也不错,但是要说修自行车,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大个手艺更好的”。
老头的话让我愣了半天神,莫非大个为了臻于完美,不惜降格以求?如果这样的话,这个大个还真不简单,这是田忌赛马的策略呀!但是我总觉得用“策略”二字来形容大个的选择,有污辱之嫌。大个的选择,更像是单纯的为了对顾客负责任,只做自己有把握做到最好的事情。
大个的不简单还不止于此,有一天我和大个正闲聊,来了个中年大叔修车,人家都说了不着急,可以放着慢慢修,下午再来取。可是大个和人家说就两分钟,然后就是一番F1赛车进站般的操作。
顾客走了我和大个打趣道:“你以为人人都像我们跑片员一样,争分夺秒吗?”,大个说:“你想过没有,如果真的人人都象你们一样争分夺秒,那会怎样?”。我说:“那?那咱们国家不得超英赶美呀!”“是啊!”大个接着道:“国家在发展,生活节奏会越来越快,总有一天会每个人都和你们跑片一样争分夺秒,如果到那时,我还是半天一天的才交车,恐怕会失业,你说是不是?”
大个这番话让我刮目相看,想不到这家伙有这样的超前思维。
有一天晚上没有跑片任务,我在家看电视,是一个记录片,我国的建筑行业标兵去德国访问,其中一位抹灰工应邀为德国同行表演。
抹灰工是个挺精神的小伙子,一出场就搏了个满堂彩,小伙子没穿工作服,而是西装笔挺,衬衣雪白,皮鞋锃亮。小伙子左手灰板右手抹刀,稳步上前,墙面上已经用粉笔划出了一米见方的区域,只见他手起刀落,刷刷几下,就见粉笔的划线内出现了一块水泥面,表面平整光滑,边缘有如刀切一般,现场掌声雷动,电视机前的我也忍不住鼓掌。小伙子转身鞠躬致意,依旧是西装笔挺,皮鞋锃亮,一尘不染。
掌声中,我脑海里闪过大个那身干净整洁的中山装,我一下明白了,这是高手才有的境界,这也是高手才有的作派!
我在那个小城的平淡工作,因为有了大个这样的朋友而变得不那么平淡。
那之后不久,我离开了小城,四处去闯荡,最后定居在京城。
这些年里,我不止一次地给别人讲起大个的故事。一般情况下,当我说:“要做什么就要做到最好”时,大部分人是同意的,但当我接着说:“如果做不到最好,就应该去做更简单,更低端的工作,以求做到最好”时,就很少有人同意了。
他们认为,做人当志存高远,做为一个汽车修理工,就应该琢磨开个汽车修理厂,即使修汽车的手艺未臻一流,只要一直修下去,总会越来越好,也犯不上去修自行车嘛!
可是我还是觉得,既然修汽车的手艺未臻一流,那么拿顾客也就是上帝的汽车来练手,未免心中有愧。
他们见说服不了我,就恨铁不成钢地说:“那你去修你的自行车好了!”,倒好像我是大个。
当然,我也承认,生活中发生的一些事,也会让我动摇。我有时会想:大个这样的人,是否适应当今社会?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迷惑与日俱增,直到去年。
去年我有了一个长假,我决定回老家多待些日子,去会一会一些失去联系的老朋友,其中就包括大个。
小城的变化非常大,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口,恍若隔世,但我很快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路边有一家店铺,现代时尚的玻璃橱窗上写着“大个车行”。
看来大个鸟枪换炮了呀!我兴冲冲进得门来,里面一个精干的小伙子,听说我要找“以前的大个”,小伙子边给我倒茶边说:“您是我师傅的老朋友吧?”
喝着茶聊了一刻钟,我才知道大个这些年的经历。我离开小城后的两三年,小城开始流行山地车,这些车型价格昂贵结构复杂,大都是年轻人在骑,大个精湛的技术和快速的服务成了金字招牌,大个抓住机会开了这家车行,生意长盛不衰。
三年前,大个把店盘给了自己的徒弟,带着积蓄去大城市重新学习修理汽车,回来后干回了老本行,在郊区开了一家汽修厂,规模不大,但口碑极佳。
从大个车行出来,我感慨万千,看来这天道不仅酬勤,还酬诚!
按照小伙子的指点,我找到了大个的汽修厂,几个工人正在忙着,听了我的来意,其中一位说:“您晚来一步,我师傅昨天去北京学习了。”
“去北京,学习?”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对呀,我师傅定期到各大城市学习新的技术,回来教给我们,所以我们这的技术是全市最好的”工人一脸自豪地说。
看来,我赶得上在北京请大个喝酒了。
对,一定要和大个好好喝一回,不光为了大个能有今天,也为了我能持有和大个相同的信念,直到今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