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回忆起那件事,首先涌入老杨思绪的是一阵刺耳的钟声。
01
街对面的钟楼临着江,外形是仿的英国伦敦的大本钟,不过个头小了不少,在这座城市也称得上是地标性建筑。6年前钟楼竣工时老杨刚刚大学毕业,那天整个江滩上人山人海,虽说前来剪彩的市领导行色匆匆,但市民自发组织的庆祝活动持续了整整一天。可人们对钟楼的“爱”并不长久,忙碌而复杂永远是生活的主色调,当年的地标如今只是路人眼中的一支超大号手表罢了。
老杨其实并不老,明年春天才到而立之年。他所在的公司就在钟楼对面,年纪轻轻便接任了公司销售部总经理的要职也算是年轻有为,理应春风得意才是,然而今天董事会成员李总的一顿奚落让他的心情跌倒了谷底。销售部今年的业绩较去年降低了近十个百分点,虽然全公司都清楚这是由于上半年销售部原来的张经理挪用公款做风险投资给公司造成了极大的损失,老杨接手后,在秋冬两季抓住机会打了几场漂亮的反击战,这才使业绩仅有百分之十的下跌,然而跌就是跌,总得有人负责。这位李总说起来是个纨绔子弟,年纪比老杨还小,因为继承了叔父的股份才成了董事会的一员,他在年会上狠狠地给了老杨一个下马威,说公司创办以来就从没走过下坡路,他老杨根本没资格做销售部的总经理。在场的同事无不在心里为老杨喊冤,可这喊声终究没从嘴巴里钻出来。老杨一直频频点头,为参加年会专门做的发型给颤得有些凌乱,却始终没说话,他心里清楚,半句辩解就会使得自己在公司六年的汗水与心血瞬间化为乌有。
已是下班时间,夕阳完全被对面的钟楼挡住了,只有点点余晖洒在老杨的肩头。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六,街上的行人与车辆一天比一天少,所谓的摩登都市在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里往往都成了空城。老杨站在公司门口一动不动,像尊蜡像一样盯着钟楼,思绪从三维蹦到四维,又从四维游回二维,却始终摆脱不了郁闷的心情,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往哪去,便绕着大楼慢慢地踱起步来。想到往日的朋友都回家的回家,聚会的聚会,自己好像被彻底隔离了一般,心里便更烦闷了。不知不觉走到了公司大楼背侧的十字路口,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02
一位擦鞋匠蹲坐在街边的路灯旁,身边放着两个被塞得鼓鼓的、接近半人来高的浅蓝色编织袋。待走得近些,老杨看到,那是个皮肤黝黑,手脚粗大的中年女人,她上身穿着件红色运动外套,里面裹着花布棉袄,下身套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则踩着一双崭新的运动鞋,这格格不入的打扮在这高楼林立的白领世界里显得尤为突兀,她头发不长不短,绑成小马尾束在脑后,此刻正拿着手机,极不熟练地发着短信。老杨的眼里猛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随后快步走上前去。
“擦个鞋。”他轻声呼道,然后身子一斜,潇洒地坐在了女人面前的竹藤椅上,顺势翘起了二郎腿。
女人显得有些犹豫,不住地看手机上的时间,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道:“先擦哪只脚?”
老杨有些错愕,在他的印象里,擦鞋匠都是些脸上写满殷勤的人,工作时对顾客虽谈不上阿谀奉承,但满脸笑容是免不了的,这女人可真淡定得厉害。于是也不搭话,伸出右脚踏在了鞋箱上。
女人随后便动了起来,她左手持着小喷壶对着皮鞋面喷潮,右手打开鞋油盒,用鞋刷轻轻一蘸,待到鞋面刚刚着潮完毕时,便迅速开始涂鞋油,从前到后、从右到左,一只鞋刷在她手中像是一只围着皮鞋跳舞的精灵一般,只三十秒不到,鞋油便彻底涂匀。紧接着左手从箱底扯出一条灰色的软棉布,随后双手各持一头将其拉直向皮鞋“袭”来,这一次擦的速度更快,棉布拉直后并不宽大,但女人擦鞋时,老杨甚至看不清自己皮鞋的黑色鞋面,只瞧着一团灰云上下左右地盘旋在自己脚上。此刻他方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句话实在非虚。还未待他欣赏够,女人已然完工,她轻轻吐了一口气说道:“换脚吧。”老杨有些发愣,缓缓伸出左脚踏上了鞋箱,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老杨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眼神颤动了一下并立即直起了腰,轻咳一声接起电话:“喂,是李总吗?您好您好……是的是的我是小杨……还没走还没走,您找我有事吗?需不需要我马上到您办公室来?”说罢直起右腿就准备要站起来,忽然身子和脸上堆起的笑容猛地一僵,嘴巴微微张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然后又慢慢坐回了竹藤椅,女人不想浪费时间,见他坐了下来,左脚也踏在鞋箱上,便准备继续自己的工作,“哎……哎,李总,您这简直令我无地自容啊,销售部今年业绩不好,我作为经理当然要负主要责任,您批评地再有理不过了,小于他们都是新人不懂事,到您这里乱讲话,哎,我马上批评他们。”不得不佩服老杨的临场机变,这一连串的解释说下来居然连口气都不换,显然是在短短几秒钟内就做好了深思熟虑的准备,“……是是是,我知道他们是一片好心,可就像您说的,原则问题决不能姑息,我得紧紧跟随您的步伐不是?……那怎么可能呢,您是做生意的大行家,哪存在什么熟悉不熟悉啊,我还得跟您多请教多学习呢。”女人有点烦躁,倒不是因为老杨讲电话的声音大得夸张,而是因为他身子总是不由自主地转来转去,左脚也跟着晃了起来,并且频率还不低,女人竟然抓都抓不住。“好的……好的好的,李总,跟着您干,明年肯定是个丰收年……好,好嘞,您也新年快乐……好,好的,再见,再见,李总。”老杨总算打完了电话,他脸上的笑容也总算活了过来,厚厚的眼镜框被他上鼓的腮帮子顶得直晃,直到他看到一脸恼怒地盯着自己的擦鞋女人,才意识到自己刚刚风度全失,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啊,请继续吧。”说完左脚踏上了鞋箱。女人重新低下头,左手拿起小喷壶准备喷潮,这时,女人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03
女人手上不停,左手喷潮,右手用食指和大拇指打开鞋油盒,提起鞋刷准备蘸,中指与无名指托着电话送到脖子前,随后接通,用下巴和右肩紧紧夹着手机开始讲话:“是大毛嗦?”女人的嗓门出奇的大,口音则是地道的四川方言,“你个撇火药,昨天是不是又出去打架了……还说没有,你爷爷都给我说了,作业做完没……我给你说,我明天早上就拢屋了,要被我检查到作业没做完,老子打得你屁股开花,喊二毛接电话。”说完女人的声音明显变小了一些,说话的速度也变慢了,“二毛啊,运动鞋妈妈已经买了哟……肯定是崭新的噻,妈妈比着电视上买的,明天回来就看到了,你要争气哦,明年再考个第一名哈……好,好,好,你和哥哥在屋里等着哈,妈妈明天回来煮肉吃……嗯嗯,妈妈知道,二毛好乖哦,拜拜咯”女人说完这句话,刚好擦完老杨的左脚皮鞋,竟是丝毫没耽误时间。
老杨看着脚上擦完后像是新买的皮鞋,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胸口,怎么都取不出来。他平时并没有经常擦皮鞋的习惯,今天只是因为心中郁闷,想在那些所谓的底层人身上找找丢失已久的优越感,可似乎并没有成功。老杨记得公司附近擦皮鞋费用差不多是五块钱左右,准备掏钱付账时一个想法闪电般地掠过脑子:给她点小费,像她这样在外务工的乡下人,肯定特别爱占小便宜。于是他掏出十块钱,心中计划着把钱用力地丢给女人,然后大方地告诉她不用找了。看着她满意十足的面目,一定十分过瘾。想到这里,老杨不由得兴奋了起来,钱包都拿不稳了,生怕自己这个在擦鞋匠面前的“上等人”付账时的大方体现得不够。
正当老杨的手指夹住钱包中间那张崭新的十元纸币时,女人开口道:“小伙子,你脚上穿的是大姐今年擦的最后一双皮鞋了。我年轻时没机会读书,所以现在没啥挣钱的本事,也就皮鞋擦得还行。今天遇到你挺有缘分的,本来急着赶火车,不想接你这单生意,可老早就瞧着你心不在焉地乱晃悠,大概也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吧。大姐劝你一句,凡事还是想开点,你这么年轻,机会多的是嘛。快过年了,开心点,别让亲人担心。”女人说完露出了微笑,“今天这单就不收你钱了,记得明年多照顾大姐生意啊。不说了,火车快开了,我赶着回家过年,明年再见啦,小伙子,新年快乐!”说完站起身来开始收拾工具,老杨目瞪口呆地让在一边,之前见她坐着只觉得挺壮实,此刻发现她个子比自己都隐隐高出一头。女人收拾东西跟她擦鞋一样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打好了包,随后背上背着竹藤椅、腰间挎着擦鞋箱、双手提着编织袋一步一步地快速往火车站方向去了。
老杨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眼皮上似乎有股液体蠢蠢欲动,可却怎么都流不到眼眶里来,他脑袋里突然闪过一段话,那是在大学里自己竞选学生会主席时演讲的开场白:
“各位老师、同学,你们好,我叫杨大树,父母给我取这个名字是要我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我很骄傲自己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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