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食

1

长假七天，他没有在家吃过东西，更没有煮过东西，连一包泡面也没有冲过。他家的蟑螂已经饿了七天。

有人说，即使地球毁灭了，蟑螂依然能存活下来。蟑螂小弓想，或许，我们蟑螂的确是地球上最强大的种类，又如何呢？画这种天大的饼，能疗饥？旋即，它懊恼起自己为什么想这些没用的，当不了吃的都没有意义。它羡慕小伙伴小虽。自从七天觅食无果，小虽只管整天睡。

小弓既饿又寂寞。心慌得难受。它不禁伸出左前肢轻轻推了推小虽。小虽这几天太反常了，整天睡不说，脾气暴躁得吓人——谁扰了它的睡觉，暴跳如雷，一副要吃了你的架势。

一窝小伙伴们都离开了。只有小弓和小虽在一起了。小弓觉得自己理解小虽。小虽是只聪明的蟑螂，在同侪中出类拔萃。小虽这样，一定有它的想法，独特的想法。小弓如此信任它的朋友。

七天了，小弓多半自言自语度日。七天了，它希望它的朋友终于想出点办法来。小虽在它的轻触下竟然醒来了。小弓感到意外，不由惊了。

唉。小虽只是叹了口气。

我曾逛游世界，见识过天地之广大，草木之繁茂，百兽之威势，虫鱼之无穷数，唯独羡慕蛇之冬眠。冬天，冰天雪地，树木凋零，虫兽息迹，觅食最艰难不过如此，蛇，实在是天地间最聪明的生灵，以睡抗冬，一觉醒来，天地早换了，生机勃勃的春。如今，不过金秋十月，而你我却惨遭此种困境，无奈何，我尝试学蛇以眠抵饿，可恼的是，七天来，我的修炼毫无头绪，到底无用。我现在饿得不行了。

不如，我们再出去找找吃的。小弓惋惜之余，低声试探着说。小弓替朋友的努力失败了感到痛心，同时也唤起了这个一直压在心底的念头。

嗯。小虽挪动一下身子，旋即伸展肢脚，抖擞精神。小虽是只出类拔萃的蟑螂。

2

今天是小弓小虽哥俩初次出门的日子。

小弓和小虽出生迄今未出过这个家门。小虽口中逛游过的世界，是电视里的世界。每次餐后，它们就腆起鼓肚皮仰躺着看电视消食。小虽目不转睛看得入迷，偶尔轻轻晃动长长的触须。

小弓总是在不停地吃零食，窸窸窣窣。有时，这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挪动一下深陷沙发的屁股，循声侧过头来。小弓这个胆小鬼就一溜烟跑了。为此，小虽不爱带小弓看电视，独自看了不少次。小弓说它不爱电视，只爱吃。蟑螂，不就是以吃为天性吗？小弓理直气壮。

第一次出远门，兴奋与忐忑的心情。小虽设想过很多次离开这里，出发到外面的世界看看的情景。不曾想，今次仓促成行了。尽管饿得肚皮贴脊背，头晕目眩，冷汗淋漓，它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出发冒险的威风凛凛的勇士。

小强……小弓声线有些发抖。

哪个小强？

被拖鞋拍扁那个……听说……外面的世界会不会很可怕啊……

……

小弓，别害怕。小强那个愣头青，太莽撞。跟着我，没事的，我们别自己吓自己。小虽安慰小弓，它不允许自己被恐惧征服了。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小弓小虽小心翼翼地探险。朝着门口。

这时，它们已离开蟑螂窝有一小段距离了，来到洗菜盆边上。

十月里清晨六点，天气凉。第一脚踩上不锈钢制的洗菜盆边沿，小虽就感到一股透心凉。

小心点。它压着哆嗦低声嘱咐它的朋友。

啥？小弓说着已跟着踩上来了。呀！小弓哆嗦得厉害，没站住脚，哐啷，掉落深坑一般的洗菜盆里。

洗菜盆这个地方，堪称蟑螂们的粮仓。空仓已七天。小弓小虽没少光顾这里。小弓今天摔个仰八叉，小虽正想嘲笑它。

啪！小弓一个强有力的鲤鱼打挺，完美地迅速翻转身子，慌不择路地往盆壁猛爬，眼看就要战胜光滑冰冷的高壁。

小虽看呆了。危机感突然袭来。随着小弓惊恐的叫声，小虽，快跑！

小虽迅速掉过头，看到了他。

3

对面前两只张皇失措的蟑螂，他没有弓腰绰拖鞋。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小虽趁机急急爬到对面的角落，蜷缩在酱油瓶做的掩体里。小弓也爬过来了，两人瑟瑟发抖抱做一团。

拖鞋下，肚破肠流的小强，是大蟑螂威吓调皮捣蛋的小蟑螂的别人家的孩子。那副经由想象放大了数十百倍的恶心模样，不知多少次出现在小虽的梦里。在它扭转头看到他的那瞬间，小强像一道霹雳在脑袋里炸裂。继而，满脑空白。

现在，小虽喘息已定，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它感到意外，纳闷他何以不是绰拖鞋，而是一脸仿佛看着有趣的小玩意的神情。它听说，猛兽在吃饱后也会变得性情温顺——他在它眼里无疑是庞然的凶猛的敌人——看来，他是刚吃饱了？

长假里，他出了远门。去了哪几个地方，做了些什么事情？小虽才发现自己对他的生活认识有限。它一直以为他的生活就是早上八点一刻后开始懒懒散散出门去，傍晚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家，旋即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到凌晨一点。没有人来访，房间落了灰尘，不碍观瞻。

小虽一直觉得他容易相处，因为他是个懒人，什么都懒得去做，比如，懒得打在两只在眼前爬过的蟑螂。懒人总宅，饼干泡面外卖从不间断，实在是蟑螂的好伴侣。

而今，他竟出了远门。

他去找久不见面的同学旧友了吗？

他回到远方的家与家人团聚了吗？

他去寻找爱情了吗？

他独自一人去了梦里的地方了吗？

这些，小虽无法知晓了。不过，他既已返家，往日的美好时光已复还，想这些没用的干什么呢？让一切恢复正常吧。

4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安全地回到窝里去。幸运得很，他保持着好心情，并不忍心一大清早捕杀两只小蟑螂。

相安无事。

一切都如愿地恢复了正常，小弓小虽又吃喝不愁了。他却不大正常了。

一改往常，他花了两个周末把屋子收拾得井然有序，还搞了一次大扫除，不知道是不是嫌尚未窗明几净，紧接着又大搞了一次。第三个周末，他从超市采购回来一大堆日常用品，当然，少不了吃的。

小弓嘴馋，等不及要去把各种零食嗅个遍。经过上次出门未成的惊吓，小虽警惕心重了，拦住它。可没等拦，小弓已快速爬进超市购物袋子了。小虽很生气，决定今晚不和小弓一块看电视。

等了一会儿，小虽没忍住，也爬进了超市购物袋子。不进去还好，这一进去把小虽吓得魂飞魄散。

小虽眼尖，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零食底下看到了蟑螂屋。蟑螂屋的电视广告看了不下百遍，这下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小虽才晓得以前在电视机前调侃它是多么幼稚，真是针未到肉不知痛，事不临头不自知。

当晚，小虽没看电视，小弓也没看。发现蟑螂屋危机后，小虽和小弓商量出走的事。

想想当初闹饥荒出走的那帮小伙伴们，现在好日子都过了三个七天，它们连个影都没有归来，凶多吉少了。小弓反对出走。

你不怕蟑螂屋？

我又不是傻子。小弓说，我才不会去钻那鬼烂屋子呢。

你是不知道害怕。知识使小虽感到害怕，害怕蟑螂天性里的贪婪会引来可怕的结果。

你神经太紧张了，以后别再看那劳什子蟑螂屋电视广告了。其实，小弓想说电视节目把小虽的脑子搞到神经兮兮了。

是的，它承认知识是好东西，为好友诗书满腹感到自豪，上次没有随大伙逃荒而免了陷入险境绝地的厄运，知识居功第一。可知识也不总管用啊，见个蟑螂屋就杞人忧天了，可见知识也有耽误事的坏的一面。出走？岂不是重蹈小强们的覆辙？为了避开蟑螂屋的危险，就去冒挨拖鞋板子的危险，这就是知识带来的所谓明智吗？

想东西令小弓感到厌烦，它觉得自己以吃为乐实在是践行天性的最佳方式。反正，它不可能傻乎乎爬进蟑螂屋的。

小虽决意要出走。两位朋友从此分道扬镳，各自将踏上各自不同的人生路。

落秋霜的凌晨。他已入梦。小弓洒泪挥别好友。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想到好友从此分别，小虽的歌声充满伤感。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

人生难得是欢聚……

小弓目送小虽出了门，听着渐渐远去听不清的歌声，泪沾巾，感慨万千:我的朋友小虽真是一只出类拔萃的蟑螂啊！我以它为傲！

5

小虽不能理解小弓。

明明知道外面有一个广阔，丰富，精彩，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为什么不乐于做走出去的梦？为什么要如此坚决地拒绝走出去看看？为什么满足于整日只践行吃的天性？除此外，无所事事，连看电视这么有益于增广见闻的事情也不专心，似乎还鄙夷精彩的电视节目不如怀中口里满满的零食。

小虽不能理解小弓自得的满足的安逸稳定。沉溺其中，为了害怕失去这眼前的安稳日子，不顾蟑螂屋的危机四伏，为了害怕未知的未来，放弃对一个广大丰饶精彩的世界的好奇与探索。

自从有了知识，小虽就常常处于兴奋喜悦与忧虑苦恼中。它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这个家，只有一个人的家，太缺乏生机，令它无比讨厌烦躁。它讨厌自己，一只无用的胆小鬼，一只不着边际的幻想家。它讨厌自己害怕小强的梦魇，一只伪装勇敢的怯勇士。

它不甘心。它在等待长大，这是它唯一的希望，只要长大，就会有勇气离开这里，走出去。然而，这难道不就是缺乏勇气吗？它为此苦恼不已。

它不甘心。它无计可施。或许在知道知识之前，那个问题就在心里萌了芽:为什么蟑螂活得如此卑微低贱？它想要过一种尊严的生活，度过有价值的一生。但一切皆无解。

世事多变幻。现在，它终于有了出走的借口——难道它非走不可吗——它不愿放过，牢牢抓住，这就是自己的命运。

6

除了吃，小弓终于知道了，还有一件事是自己要去做的：接受或抵抗孤独。

朋友不在多，一个知己好友，足矣。可小虽已离开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弓受恶梦的困扰已有些时日了。与小虽为伴的日子里，小弓只管吃与睡，美滋滋，香甜甜，舒适无忧，从来没有尝过恶梦的滋味。现在，它不得不将孤独与恶梦一并吞咽。

梦，一开始是快乐无忧的。

厨房就像一个大大的游乐园，小弓小虽在这里自由自在地玩，津津有味地吃。吃饱喝足，玩累了就歇会。这时，小虽提议上客厅看电视。小弓衔上一大口零食，附和了。

小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迷失在琳琅满目的美食里，四周都铺满了，叫它目不暇接，这是彩色的梦最重要的一笔。

他从未如此可怕，除了在梦里。他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呢？巨大的阴影一刹那就覆盖了它们自由且绚烂的天地。小弓在黑暗里窒息了。

他要行动了。弓腰就绰拖鞋。凶猛的巨兽。小弓从未想象过如此狭仄的天地，无论如何逃，总会很快就碰壁。逃的意志，在一切都仿佛凝结的世界里，很快就失去了抵抗力，颓靡下去了。小弓知道自己要完了。可自己做错了什么呢？

小虽振羽飞过。小虽是飞得最好的蟑螂。它急速朝他飞去，临近他的脸庞，完美地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它要把灭顶之灾引向自己。

小弓惊叫出声来，如果这时谁在它的卧榻之侧，准会为它何以梦中惊叫感到不解，觉得好笑。

他也吃了一惊。恶念总是很快就会聚结，他果然暂时不顾唾手可得的小弓，转身循小虽飞落的地方。

不常开火的厨房，物件不多，竟也井然有序，找一只难以藏身的蟑螂，很容易。他用力掷出了拖鞋。

小弓再也承受不了，猛然睁开眼睛，醒过来了。每次它冷汗淋漓地从梦魇中醒来，半天难以平复心情，它不解像自己这样享受安逸稳定的人，为什么会做起这种梦。它很想知道答案。它很想念它的朋友小虽。

7

这是一个关于人生选择的故事。在人生里，每个人都免不了要面对安逸与奋斗的选择。

他始终没有打开过蟑螂屋的包装。一个积极的念头所带来的激情往往不能持久，未等到出一点成果，就已消褪殆尽。

生活最能教人适应。又或许，人总善于适应眼前的生活。小虽虽然想念着小弓，但很快就会全身心投入新的生活中去，往日的生活一去不复返，成了偶然间记起的旧忆。

正因如此。奋斗的生活值得向往。一种同安逸稳定一样能够令人适应的生活，一种能教人不仅能觅得丰饶的物质粮食，更能觅得丰富的精神粮食的生活。

自信于这一点适应生活的能力，物质的匮乏，精神的空虚才不至于成为生活的困扰，人生道路的选择才不至于令人茫然且苦恼。

他家里住着小弓与小虽。这个故事结束了。他或许想过让自己成为一只打不死的小强。这个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