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5号下午,我登上了去往西藏的火车,上火车前,陈鱼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大概意思是让我在拉萨等他一两天,他去接另外一个人,我说好,反正时间充裕,拉萨也是个好地方可以转转。然后,我跟陈鱼简单说了一下徐文杏弟弟的事,陈鱼却突然十分兴奋,他说,他要去接的这个人,刚好是个十分有名的心理医生,回北京一定要介绍给徐文杏认识,最后陈鱼让我好好享受青藏一线的风景,和这段难得的独处时光。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还好,我并没有看见那个女人。
大概是受了徐文可的影响,我心里暗暗想过,如果我再看见她,我就一定要去正视这件事情。去做心里咨询也好,吃药也好,我实在很难容忍她这样一个荒诞的形象跟随着我的生活。但我也心存侥幸,我希望这一次旅行可以让我看见更丰富的意义,从而不再这些过于具体的事情上纠结。
所以我花了大部分的时间看窗外沿路的风景。这几年,我实在是很少乘火车旅行了,长年拍戏,跑通告,跑宣传,白天在南方,晚上回北方的日子很多,我从来不知道,这些地理位置的变化究竟是怎么具体发生的。我很喜欢徐文杏有意无意地和我说起北京的交通,她说车流有轮回的生命,会不断迎来一天又一天的早高峰,晚高峰。你开着车和融合进这一段激烈的生命里,才会发现城市和你一样,都是孤独而富有热情的。
这一段表述,我觉得很美,同时又带着她的敏感。
我用手机拍了一张外面的风景发给她,大概是因为信号不好的缘故,她隔了很久才回复过来:“你到望昆了吗?听说那里要停三分钟,你拍一张昆仑山给我吧。”我抬头问一个路过的乘务员大概还有多久到望昆站,乘务员抬手看了看表,“您好先生,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列车将停车三分钟,但不会打开车门,供大家观赏昆仑山风景。”
旁边一个和我一起趴在车窗前的男人伸了个懒腰,也跟乘务员问了一句时间。下午两点过,阳光正是好的时候,车内的暖气也很足,熏得人有些犯迷糊,我正想靠着眯一会儿,那个男人却开口对我说:“诶,哥们儿,你是去拉萨做什么呢?”
我觉得他的话有些突兀,但确实赶走了我的睡意,所以我也没有排斥。
“去转转。”
那男人松开抱在胸前的手,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茶水。“一个人去转啊。”
他显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虽然穿着休闲,但也很考究,手上那只保温杯的牌子和徐文杏用的是一样的。我十分相信徐文杏的品味,对眼前这个人也就有了些好感。
“对,你好像也是一个人吧。”
男人笑了笑,“去拉萨采风。”
“哦,你是画家?”
“哈哈,你说是就算是吧。不过这年头,能拿得住笔的都说自己是画家。”
最后这一句自嘲我是喜欢的,我也爱这样自我解构,如此一来,好像自己就活得实在和平和一些,好像以前为名利装过的逼都不存在了。
“诶,你是做什么的。”
“我……我在影视圈里混饭吃。”
“哟,那你是拍电影的咯,难怪我从刚才就觉得你特别眼熟。你……是不是梁深?我有看过你拍的《红伏》。那部电影的导演我认识。”
我也笑了,“那有点久了,是我第一部电影。”
气氛松快下来,男人将外面的外套脱了,稍微挽起一点点毛衣的袖子,“不过到是很少看到跟你有关的新闻。”
“是啊,人不红嘛。你刚才说,你认识林红漫?”
“嗯,我们是老同学,都是央美的学生,她以前做摄影的,后来做了导演。天分这东西,不好说。”说着,他笑开了:“诶,你不是和她传过绯闻吗?”
我没有否认,反而也自我调侃起来,“嗯,那是我最红的时候。”
男人停顿了一会儿,我想他也知道,那段时间的报道并不那么美好光鲜,多少沾染着什么龌龊揣测。但他接下来的话还是说得十分自然,甚至有几分艺术家洒脱的性情。
“林红漫到真的是很有意思,不过当时我就猜啊,她和你吧……长不了。去年她结婚,我们几个老同学也去看了她和爱人,我的感觉吧,诶,我就跟你说实在话,他两站一起,也不配,不过也是,她这样的人能和别人有段生活就不错了,感情……”
他没有接着说,但我却顺着想了,我在想和我和林红漫的那一段时光,有爱情吗?我觉得是有的,林红漫身上的故事,她与电影这个行业的渊源,她所有的经历,在二十几初头的我看来,几乎就是一座宝藏。那个时候的我和一个女人相处,更多的是去看她身上蕴藏的东西。但是分手也是我提出来的,我提出分手是因为,我觉得我被这个优秀的女人吞噬了。
“你们现在还合作电影吗?”
“自从《红伏》以后,再也没有了。”
“哎,挺可惜的,我和林红漫聊过,她这辈子拍的最满意的电影,就是《红伏》。那你最近呢,在拍谁的电影。”
“唐迅的《望山》,刚刚在西藏杀青。”
“那你又上西藏啊。”
“这不没走过青藏线嘛,一直想看看。”
“我在这条线上走了一年了,平时除了有急事坐飞机以外,基本上都在这跳线上悠哉悠宅。去年我和我老婆一块过来,在前面的望昆站拍了一张合影。”说着他低头翻起手机来,“我找出来看看,好像也是现在这个季节。”
我趁着他翻手机的空档,去前面倒了一杯热水,又顺手把他的杯子也添满了。
“今年为什么不和你爱人一起来呢。”
他摇了摇头,“她不愿意了呗。说高原冷,我们在海南有一套房子,一到冬天她就会过去住,她这几年越来越受不了阴冷的天气了。”
“那你还是这样到处跑。”
他似乎翻到了那一张相片,自己低头看了一会儿,才举起来给我看,“那有什么办法,人嘛,哪个不是在生活里选择对自己最重要的事情来做。”
我抬头看向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女人眉目清秀,穿着一件乳白色的毛衣,肩上披着灰色的羊绒毛披肩,长发垂顺,目光柔和。
我笑了,“哥们儿,真有眼光。”
他把手机收回去,“是吧,就是心气太高了。”
话题一旦聊到女人身上,一下在拓宽了不少,我去餐车买了两罐啤酒,两人就都放下了中年危机的保温杯,就着车窗外温柔的阳光,一边喝一边聊,聊天中我了解到他叫李尔明,甘肃人,早年在北京读书,后来在后海开了一家艺术画廊,前几年生意好做,这几年慢慢不行了,他索性把画廊顶给了别人,自己一边拿笔,一边找投资,做文创创业。
我也稍微谈及了一些自己的生活,到望坤站的时候,话题已经有点天马行空。他拿出手机对我说,“欸,你帮我在这个角度拍一张吧。我要后面那座山峰,一会儿发给我老婆看。”我一边拍一边笑,“其实我以前以为,像你们这样的艺术家都不大看得起婚姻的。”
李尔明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慵懒地在阳光下面舒展开,在我看来他眼神中有一丝讳莫如深的笑“习惯很可怕的。”我捕捉下了这个画面和光线,李尔明十分满意,他用手挡住强光,低头左右端详了很久,“果然是拍电影的。”
我也拿起手机,顺手拍了一张昆仑山脉的雪峰发给徐文杏,不到一分钟,她给了回复,“真美。”
这两个字到让我稍微放下心来。就在我继续回复徐文杏的时候,杨熙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梁深,你手机总算通了。”
“怎么了。”
也没什么,今天你被刷上微博话题了,有人在成都火车站遇见了你,然后拍了你的照片,说你拍完《望山》以后入戏太深,出现情绪问题,去西藏寻求宗教治愈什么的。我就有点担心,所以打电话问问你,一路上还好吗?”
我听了这件事以后楞了三秒,“是《月亮》的宣传期吗。”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也不是不晓得,但是你最近真的太累了,还非要一个人又跑到那边山上去,说实话,我也有点担心你,有什么事情及时沟通啊,还有,小徐那边的事我也知道了。”
我忙接着问,“她那边什么事。”
杨熙明显愣住了,“什么?感情你不知道啊。徐文可在医院跳楼自杀,差点摔死,不过现在渡过危险期了。”
我觉得心口猛地一抽疼,听着杨熙的声音,想起刚才徐文杏回复过来的“真美。”我突然觉得这两个字上有血的气息。
“我以为你知道了心情不好,不过说真的,那几张照片,你看上去状态真的很不好……”
“我没事,我到了拉萨会联系你的。”
“好吧,那你自己小心,回来的时候联系我,到时候公司去接你。”
“好。”
挂了电话,李尔明正用一种特别玩味的表情看着我。“娱乐圈里是不是谁都不能免俗。”
我摇摇头,“说句装逼的话,我只想做个演员。”
李尔明点头,继而昭明一切,“明白明白,资本时代里讲情怀嘛,做一个明知是梦的梦也不坏。”
我不再回答,举起啤酒,“回北京了来找我,我请你喝酒吃羊肉。”
李尔明很爽快,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口,干了。我看着他喉结上下移动,想起照片上那个美好的女人。李尔明还是在经历日日夜夜的行程,路上也没有风月情怀,没有什么有趣的人和事,虽然风景绝世,可也只有一罐普通的啤酒可以敬给风光。那个女人此时也大概身在厨房,避不开油烟。也要握着拖把打扫房间,避不开灰尘。艺术与美好暂时性的勃发于线性的时间里,中间间隔漫长的无聊和人间烟火。相比他们,徐文杏因为某种苦难的赋意,从而活得满身清霜,比任何人都要冷艳和出挑。
我突然觉得,我很爱她。
而就在这个念头涌起的一瞬间,我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坐在我对面的那个铺位上,剥着一个橘子,包到一半的时候,她抬起头望了望窗外,翘起二郎腿。
我闭上眼睛。李尔明扔了啤酒罐回来,“怎么了?困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对,我去睡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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