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在前我在后
--致我们已逝去的青涩时代
袁俊宏
我的家在陇东一个叫九沟十八岔的地方,塬高岔多沟深路曲且陡,年龄小个子小的我中学时期书读得很辛苦。尽管费了九牛耕地之力,可成效如山坡地上种庄稼,收成难以挂齿。
高考落榜后,母亲很失望地在我的后颈处狠狠抽了一巴掌,然后咬着牙狠狠地骂了一句,就你这样,只能去打牛后半截了。
打牛后半截,是我们九沟十八岔的家长骂孩子没出息时常用的一句话,意思是指种地。耕地时牛在前你在后,打牛只能打牛屁股,屁股即后半截。母亲骂完这话走出很远,又扭头冲我喊了一句,从明天开始,你去耕地、抱粪去(抱粪就是用斗装上粪,用一根绳子挎在腰间,紧跟在犁的后面,将粪用手或碗一步一下均匀地抛洒到犁沟里)。
母亲历来是说到做到。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母亲扯着我的耳朵将我揪了起来,让我跟着爷爷去学耕地。
牛走在我的前面,我紧跟其后。
初升的太阳光直直地照射过来,从牛背那丛浓密的牛毛的森林中照射过来,像从茂密的秋日的森林中照过来,一派金黄。牛的前胛两块隆起的肌肉如两座小山,在朝阳中左右摇晃着从一条羊肠小道走过。牛膘肥体健十分魁梧,相比之下,路如一条钢丝绳悬在山与山之间,牛每往前走一步,路就颤一下。见牛走过,过路的人皆侧身退到路的山坡躬送牛雄赳赳地走过。
牛在前我在后。爷爷扛着犁悄没声息地走在我的后面,我们像爷儿几个,走在九沟十八岔一个叫羊洼山的山坡小路上,向着一块山地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作为一个农民去上工。
在乡村长了十五六年,干过许多农活,诸如放羊喂猪给牲口割草刨土豆搬玉米棒子拉车往地里送粪,等等,唯独这最具一个农民特性的耕地营生我没干过。对一个农民来说,不会耕种,就无从谈起收获希望,耕种是基础,没有这个基础,一切都是空谈,一切都是农活的皮毛。
到了地头就走到了路的尽头。牛也似轻车熟路,到了地头即站下不动了。牛回头看了我一眼,使劲伸了下腰身,哞地叫了一声,似在告诉我,我已经准备好,就看你的了。
我走到牛的前头,看了一眼那块地,那是一块斜立在山坡上的地,我试着往前走了几步,由于平衡掌握得不是很好,差点摔倒。我知道,这样的地在九沟十八岔很多,就是人们常说的滚牛坡。牛还没打脚我差点滚了。
爷爷放下犁,拿出牛肩胛板给牛套上后又极熟练地套好犁,把犁往起一提顺势落下,稳稳地将犁铧插进了地里。然后给我一五一十认真地讲解耕地的要领需要掌握的事项。我如在课堂上听讲,听得很认真,边听还边点头,听到最后也有了跃跃欲试的念头。
你先看着我耕两趟。爷爷说话间手中的鞭子在空中很潇洒地一挥,但并不往牛身上打,只在空中一摔,一声鞭哨的脆响如一个小鞭炮一样在空中炸响。牛和犁似乎听到了出征的号令,牛头一低几条腿使劲一蹬,犁起步了,地的胸膛立马被犁开一条深深的口子,泥土的气息随一阵清风和着阳光扑鼻而来,走过肺腑留下一种特别的味道。这是一种不曾有过的味道,熟悉而又陌生、生疏而又亲切。
走在滚牛坡上的两头牛一高一低相伴而行,不前不后,配合默契,如一对相濡以沫了几十年的夫妻。它们脚步沉稳,每一步都深扎在地里,看不出一点是走在滚牛坡上。
爷爷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一生都没离开过生他养他的九沟十八岔,他是农民中的农民,按乡下人的话说,他是农把式,相当于学校的教授科研单位的高工工人中的劳模军中的将军。犁头如他手中的笔,地如笔下的纸,每年都能写出许多优美的文章来。
牛在他的跟前如冲锋陷阵的士兵,他的一声吆喝,手下的一个小动作,手中鞭子的方向牛都心领神会。犁铧在他的手下如我手中的笔,轻重缓急、横竖撇捺,挥洒自如。
爷爷与牛融为了一体,与犁铧融为了一体,与土地融为了一体。
我见过很多人耕地,但都是浮光掠影,像这样如上课一样一招一式看一点一画往心里记还是第一次。
爷爷耕了几趟,把地耕顺了把牛赶顺了,在地头把犁回好,将鞭子和犁把一同交到了我的手中,很随意,没有任何仪式,似将一个饭碗递到我手上一样随意。
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把鞭子在空中一挥,动作虽然潇洒,但没弄出什么响声来。可这不妨碍牛的理解,牛对我的意图心领神会、积极主动配合,奋蹄向前而去。
我扶着犁把的手还没有进入情况还没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牛跟犁已先行一步。我慌忙跟上。可犁似我刚上学时手中的铅笔,怎么拿也不顺手,点横竖撇捺怎么也摆不到位置,写出的字个个歪歪扭扭。犁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深一会儿浅,仿佛不是我在耕地,倒像是犁在耕我,似乎我被握在犁把的手中,跟在牛后犁后如扭秧歌和跳忠字舞,两条腿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把两头牛整得头如点豆,不知如何适应我。这中间,有头牛回头看了我一眼,还哞地叫了一声,似在问,你怎么回事?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耕地,这在爷爷手中看起来非常随意简单的一件农活,到了我的手上怎么就做得这样别扭难过呢?
我歪歪扭扭的脚步在后面绊得前面的牛蹄也如拌面汤。犁时深时浅牛时走时停,犁忽左忽右牛也忽右忽左,不一会儿牛背上渗出一片细小的汗珠,落了一层霜一样,被太阳一照,亮亮的颤颤的看着人心也颤颤的。
爷爷看了看走过来,手在我的手背上只轻轻地扶了一下,犁和牛立马心领神会,牛精神一抖擞脖子一使劲迈步向前,犁铧只歪了一下一步走上正道,迅速向前蹿去。
是犁的原因牛的原因还是爷爷的原因,走了几步,爷爷的手刚一离开我的手背,牛和犁又如散了队的士兵,满犁沟胡乱跑起来。如初学写字者手中的笔,无论你用多大劲控制它,它仍似故意跟你对着干,就是不听指挥,你越是想控制它它越与你别着扭着。特别是到了地头回犁时,犁不知怎么提,牛不知怎么吆,鞭子不知向哪个方向摔。一手提犁一手摔鞭,牛在前犁在中间我在后,在地头搅起了搅团,死活将牛赶不进趟将犁放不到犁沟。
这使我想起了六十年代末发生在我们村的一件有关耕地有关牛的事。
那时,全国是一片红旗的海洋一派红宝书的江河。毛老人家的画像、塑像更是铺天盖地。我们生产队一位没有文化的村干部别出心裁,在一次群众大会上提出:无论什么劳动,都要将毛主席的画像贴在标语牌上,插在地头,让毛主席时时监督我们检阅我们。
一日,一位陈姓群众耕地。他一个肩扛着犁一个肩膀扛着贴有毛老人家画像的标语牌和一杆红旗,一手挥着鞭子赶着牛。到了地头后,他将贴有毛老人家画像的标语牌和红旗往地头一插,套好牛鞭子一挥大喊一声,意思是想让毛老人家看看他的精气神,想在红旗的指引下乘风破浪向前进、争上游。可牛不认识毛老人家,不了解红旗所指的方向,一到地头,见站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人和一个红色的大手在空中呼啦啦地挥动着,像要扇谁耳光似的,还没挨着地头即被惊得扭头拐向了一边,把那陈姓耕地的老把式气得挥鞭就打。而这打并不是真打,如爷爷一样,只是将鞭子象征性地在空中挥了几下,意思是只要牛领会了他的意图就行。
在农民眼里,牛就是他的亲兄弟,跟亲兄弟动粗是为人所不齿的行为。
鞭子在空中响了好几下,牛依然不听指挥。陈姓老把式很生气地又使劲挥了一下,想给牛来点实实在在的教训。可当鞭梢与牛的皮肉就要亲密接触的一霎那,他心软了。心软手就软,手一软这鞭子在牛背上跟打水漂一样,只轻轻一蹭,滑了过去。
陈姓老把式只有两只眼,这两只眼只盯了牛背,没注意到这鞭梢滑过去的去向,待听到啪的一声“巨响”,他回过头一看,一下吓傻了眼。那打了水漂滑过牛背的鞭梢不上不下不偏不歪正好抽在毛老人家的画像上,正好从老人家的脖子处抽成了两截。
经过无数次斗争考验的人都具有很强的政治意识,这与他的学识高低无关,只与经验有关。陈姓老把式意识到了这一举动的严重性,撒了手中的犁把和鞭子,转身直冲那画像扑了过去,他想趁人不注意,把那画像想方设法粘好,免得留下什么尾巴让别人揪住不放。
有的人眼睛比他还尖。这也是斗争锻炼的结果。就在他的鞭梢与毛老人家的画像刚一接触的那一响间,有一双眼睛已紧紧地追踪了过来,并很快找到了斗争的焦点,仿佛那眼睛就埋伏在画像跟前。在陈姓老把式的想法还没有付诸行动时,那双眼睛已将这一事实广播了出去,很快在我们那塬头如骤风暴雨迅速传播开来。
那双眼睛也许只是下意识的一个反应,并不一定是一个有意识的行为。
陈姓老把式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他作为四类分子之一被揪了出来,成了大会小会的台柱子和批斗炮轰的对象。
长时间的批斗使这陈姓老把式跟牛一样患上了严重的主席像和红旗恐惧症。
那时家家都挂有马恩列斯毛的画像,到处都有迎风招展的红旗。陈姓老把式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主席像,心里就恐得慌,在毛老人家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下,他总觉得自己满身的污点。老人家的目光有如一根银针,时时挑刺着他的那些污点,让他始终如芒刺在背,吃饭不香睡觉不实。
可他又不能将老人家的画像取下不挂,如是那样,以他当时的身份,定是罪上加罪罪不可恕了。
没办法他想办法。最后,他干脆用一个门板在牛圈里支了个床,搬进牛圈,跟牛同吃同住同劳动了。
一日,大队一位干部检查工作时发现他的这一举动,直夸他悔罪表现好。
我跟爷爷学耕地时,插红旗挂画像的风已刮过了好多年了,我之所以将牛赶不到地头赶不进犁沟是因为我的技术不行。
耕了几趟,一趟不如一趟。爷爷见我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不再让我学耕地,什么也没说,从我手中接过鞭子和犁把,只吆喝了一声,牛和犁又自如地上了趟。
我连这打牛后半截的事都学不会,将来还能干什么呢?
也许是怕打不了牛后半截而饿肚子,我另辟蹊径,应征入了伍,离开了生我养我的九沟十八岔,永远离开了牛、犁铧和鞭子,即使偶尔回家省亲,也会见到牛、犁铧和鞭子,可这些似乎与我没了任何关系,如同陌路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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