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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母亲拖着瘦弱的身躯在乡镇卫生院生下我。
因为营养不好，母亲没有奶水，白白胖胖的我一饿就哭得特别响。已经三天了，只能喂些稀面糊糊，母亲愁得只掉眼泪。
父亲从家赶来，他听从爷爷的吩咐要把我送人，因为他们不喜欢女孩。没有看一眼，那双粗壮的大手就把我从褴褛的被子里抱出，没有一丁点留恋和不舍。窗外已是深秋，瑟瑟的凉意让人发抖。母亲从地铺上站起来，头发凌乱，面容憔悴，一边哭一边死死的抱住父亲的小腿，不让他走。
襁褓里的我哭得更凶了，也许是哭声警醒了父亲，也许是母亲的阻拦，父亲跨过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
虽然我留下来，可是很明显这个家族和家庭不喜欢我。
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吃饭，很着急，热面汤刚喝上一口，烫住了，然后就哭。母亲劝慰着。父亲听到我哭，用手指着大门赶我走。我哭的更加厉害。不是因为烫伤的痛，而是因为父亲的嫌弃和驱赶。父亲呢，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知道父亲不喜欢我。哥哥可以拿着零钱去买吃的东西，而我只能跟在后面追着要；哥哥学习不好，但是却有许多文具，而我没有。我什么都不说，该上学的时候上学，认真完成作业。上课认真听讲，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我的成绩还是很好的。完成作业了，我也会去帮妈妈做饭，去田里锄草、拔草，傍晚守在打麦场里看护庄稼，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
有一次，我考了全班第二名，发了奖品。哥哥成绩不及格，父亲瞪着眼看着我，然后狠狠地打了哥哥一耳光，骂哥哥不争气。那一刻，仿佛挨打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父亲的眼神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上，使我胆战心惊。
后来，一放暑假，我就去姑姑家。那里有表姐表哥，还有疼爱我的姑姑。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父亲，我离开了，似乎他会开心几天吧。
2
我上中学后和哥哥在一个学校里，他快要毕业了。在最后的学期里，他学抽烟，喝酒，因为和邻班的男生争夺一个女孩，他把人家胳膊打断了。学校通报批评后，直接把他开除了。
事情我早就知道，不敢给父亲说，也从来没有正面交谈过，没那勇气，更别说打“小报告”。父亲来学校领人的时候，抱怨我不管哥哥，我低着头沉默着。
其实，我很担心哥哥，怕他走下坡路，跟别人学坏，但是总是阻止不了。青春懵懂的心始终以为哥哥将来找个对象也难，父亲会不会为了哥哥拿我跟别人交换。这种恐怖的想法在脑海里盘旋了好几年。
好在，我的成绩一直很棒，我憧憬着未来。可是事情偏偏不尽人意。
那个星期天，父亲少有的清闲，在旁边看我写作业。等我写完，父亲说：“家里要买一台拖拉机，带拖斗一共8300块钱，人家要现钱。”父亲顿了顿接着说，“你这学恐怕上不成了。我知道这一步迈的太大，孩子，没有车咱种地也老难啊！”父亲说着，他的眼睛湿润了。
再过一个月就毕业考试了，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淌。
没有反驳，没有僵持，第二天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去学校把书和行李都带回来了。
离开学校，我迷茫了一阵子，摆过小摊，卖过衣服，后来去小城打工。农忙的时候回来，干完农活又去。这完全得看父亲的态度。
渐渐地，我发现父亲不像以前那样注视我，他的眼里有了仁慈和爱怜。也许我长大了，也许学业不成让我比同龄人更沧桑。父亲连和我说话的语气也变得谦和陌生。
二十岁那年，我从邻居张婶嘴里听说，父亲一直后悔没能让我继续求学，后悔当初错误的决定。时间早过去了，现在说有什么用呢？我故作轻松地对张婶说，我现在也挺好的，现在就是让我上学，我也不去。张婶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走开了。
父亲后悔了，事实上我也一直耿耿于怀，只是不说出来罢了。那天我去车站，因为带的东西多，父亲来送我。我们没有说话，空气静止着。父亲买了许多吃的东西，放在旅行箱旁边，一个劲地问还需要什么，我摇摇头。上车的时候，我提起东西要走，他搓着那粗壮的两手，极不自然地，仿佛他是一个犯错的孩子。
3
打工路上，我结识了男友，我们两家相距一百多里地。父母见了他，觉得很满意，只是太远了。父母想让我找个近点的，方便照顾彼此。可是，缘分是天注定的，况且我们真心相爱，一段情怎能说断就断？
父亲让我不要再见男友，不要再来往。我们都很痛苦，每天只能电话联系。后来，父亲觉得阻拦不了我们，勉强答应我们在一起。
那年的五一，彩云当空，鲜花似锦。我身着洁白的婚纱和男友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
没有嫁妆，没有父亲的送别和嘱托，没有亲人的祝福，看着母亲偷偷塞给我的银行卡，我忽然觉得好想哭。
按习俗三天回门，应该亲人接回。没人接我，我是自己回来的。父亲冷冷地注视着我，这眼神仿佛使我又回到童年时光。
后来逢年过节，我都是满心欢喜地回去，然后悻悻而归。有时我打电话，父亲说：“回来干什么？”只一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我只好在自己的小家里呆着。
父亲六十岁生日时，我想去给他过生日，却又惴惴不安。刚好母亲打电话，说父亲可能太闷，一个人背着锄头下地了。父亲肯定想我了，尽管哥嫂他们和父母住在一起，两个侄子乖巧可爱，可是父亲看起来不开心。
当我带着儿子回到家里，父亲正在屋里落寞地看电视。一见我回来，眼睛又盯着电视看去了。中午我忙着做饭，儿子在屋里，爷俩一边看动画片一边笑，儿子坐在父亲的腿上，吃着果冻撒着娇，看那亲密劲儿，我都嫉妒了。
4
父亲是个没福的人，家里姊妹多，他是老大，家境又困难，从小没少干活。所以脾气不好，不会安抚人。这点我深有体会 。
可是父亲又是一个勤劳的人，集体土地承包给个人后，那时父亲三十多岁，他在地里变换着种植各种作物。春天种烟叶，烟叶旁边套种红薯，有时候种西瓜，瓜地里套种豆角、辣椒。秋冬季节种大蒜和萝卜、白菜。地没有闲的时候，人也没有闲的时候。
父亲还开过荒地，那是山坡上的不毛之地，石头多，土少。一到下雨，人家往屋里跑，父亲则往地里跑。因为下雨，土地湿润，开荒更加容易。整整四亩多地，父亲用了两年时间，一撅头一铁锹地整理出来。种过花生，种过芝麻，到现在还种着成片的药材。
父亲做过小工，给药店送过草药，在人潮涌动的街上卖过面包，由于各种原因都没能坚持下去。但他尝试着，努力着。为家庭生计不遗余力地奉献着。
少年时代，曾几何时，昏黄的油灯下，一堆豆角放在堂屋的门口。母亲、哥哥和我坐在灯下，用纤细柔韧的水草把豆角绑成许多整齐的小把，然后放在走廊下。第二天天不亮，父亲起身去赶集，把豆角卖掉。换来的钱，给我们交学费，买书，买吃的东西。那时父亲的自行车车筐就像宝箱，一打开总有好东西。
有一年冬天，家中最值钱的两头耕牛被人偷走，父亲赶紧报案，又组织亲戚朋友四下寻找。过了一段时间，案情犹如大海捞针，没有进展。父亲只好上午寻找打听，下午和母亲忙活地里的农活，还把牛棚的屋顶和大门重新修了修。有人不解，父亲却说，修牛棚是为了以后还要再养牛。一年后，卖掉多余的粮食，父亲又买了一头牛，日子慢慢好起来。
纵使生活千沟万壑，也绝不放弃，绝不抱怨，总有一条适合自己的路。这是我从父亲身上看到的，学到的。
对于早年的一些事情，我已经淡忘，既然回不到过去，不如尘封。光阴似箭，过好当下才是重要的。父亲嘴里说着不让我回去，其实看到外孙他又很开心、快乐，好像年轻了许多。父亲也许把往事都忘记了吧。
母亲说，父亲现在最不喜欢下雨。下雨天，他会想你，望着屋外的雨发呆，嘴里嘟囔着闺女现在忙啥呢。
那他打电话呗。
他那脾气，永远别想！
是的，我想父亲，却不愿和他促膝长谈，就像父亲对我的思念从不说出口一样。
我们是多么相像的两个人。只因为我的血管里流动着他的血，骨子里有他的精神。
唯愿父亲永远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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