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太慢了!慢到我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撕开透明塑料纸打开第一页是什么时候了,六个月前?还是两年前?每次打开折了角的那一页都像是夜里酒喝多了一头扎进了家里别墅后院黑暗中的泳池,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当然,家里没有别墅也没有泳池,但这并不妨碍我体会这种感觉,因为我看的是《孤独天使》。凯鲁亚克永远走在雾霭里,可神奇的是永远有一束阳光照着他,所以无论你从哪一页开始看,你也会明白他在说什么,相比他清醒时说的,我更喜欢听他喝多了时候说的,看了七八页我就睡着了。
我醒来是精瘦汉子把我叫醒的,他叫我兄弟,他说“兄弟!起来抽支烟!”,他递给我一只紫云,只属于男人的烟,是那种为了抽烟而去抽烟的男人才会抽的烟,我的意思不是说熏黄的手指和弥漫全身的烟味。他已经又把矮墙拔高了四十公分,也许每个没有见过仰阿莎的人都是他的兄弟。他认真的吸着烟,每一口都很认真,吐完最后一口烟他看着我的书认真的念了出来: “孤独天使”,然后啐了一口唾沫又回去砌墙了。
我抽的心不在焉,还有小半只,此刻又刮起了微风,一束阳光穿过高空云层的间隙,在稻穗织成的黄色毯子上奔跑,稻穗毯子看起来柔软而深厚,一脚踩上去势必东倒西歪,只有阳光可以如此轻盈的不留痕迹的在上面奔跑。凯鲁亚克说他在夜晚大雪纷飞的松树林里突然明白了,此刻我也突然明白了,顿悟不是一种不期而至的觉悟,倒像是一种豁然开朗的心情,风吹着稻穗,一波波的去追赶还在远处跳舞的阳光,看着看着我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被小黄狗叫醒的,它从跟着我第一次叫唤,它知道我在等什么。我睁开眼睛,远处传来低沉的发动机声音,一辆巨大的白色的越野车刚爬上大坡,我跳了起来背上背包,左手提着睡袋,右手抄起书挥舞,小黄狗在身边高兴的跳跃。
越野车并没有减速,又是一个戴墨镜的女司机,看着我热情的挥舞着《孤独天使》,看着小黄狗在我身边欢快的跳跃,若有所思的冲了过去。我放下手臂,小黄狗也跟着我停止了跳跃,失望的“呜呜”低鸣着甩尾巴。越野车还是没有减速,我看着它,即使它不停留,我也准备目送它离开,这是除了两辆摩托之外经过的第一辆车,我准备看着它在屁股后面拉出一条高高腾起的灰尘尾巴,飞快的消失在远处树林的转弯处,那时候我就可以畅快的骂上一句“去它M的”。
越野车突然一脚急刹,轮胎抱死之后在砂石路上拖出了两条长长的印子停了下来,莫非听见我刚才在心里准备的暗骂?车门打开,戴墨镜的女司机下得车来,把墨镜往上抬起,严肃的凝视着我和小黄狗,我既然骂了人,有些心虚,小黄狗不知道是不是也骂了,摇着尾巴躲到了我身后。女司机看了半天,似乎终于在心底做好了决定,对我和小黄狗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过去。
我对惊奇的拿着砖刀看着这一幕的精瘦汉子喊了声再见就小跑过去了。我拉开后边的车门,车内空无一人,我把包睡袋和书扔上去,正准备爬上去,一直打量我的女司机开口了:
“要去哪?”
如果你不想让一个搭车,最好的办法就是像刚才骑摩托车笑呵呵的男人那样指着旁边的高坡村说“回家回家!”,当然这位女司机的家不可能在这,她又不是路断了看不到的仰阿莎。但是如果她愿意,她也可以说“不好意思,我只到前面一点点那个地方,你搭其他车吧!”我电光火石的寻思,然后我胸有成竹的笑着对她说:
“无所谓,去哪都可以!”
“无所谓?”女司机重复着我的话,很是迷惑。
“无所谓!”我也重复到,很为自己的反客为主计谋得意,这下再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我再次准备爬上后座。
“坐前边吧!”她说,正好,我讨厌坐后座。
我们一同上了车坐到了前面,我关上车门,她又露出迷惑的表情。
“不是你的狗?”她问,小黄狗自然没上车。
“不是”我说。
她摇了摇头,挂进挡准备起步,我看着小黄狗在车下摇着尾巴。
“等等”,我反身从后座上的背包里拿出火腿肠,打开车门下了车,我撕开一根给它,它叼着,并没有狼吞虎咽,只是看着我摇尾巴,我摸了摸它的头,上车关上了车门,女司机还是一直看着我。
“走吧”我说。
小黄狗叼着火腿肠跟着我们跑了好一段,直到追不上了,确定我是真要走了才停下来,站着不停的摇尾巴,我也一直看着它,我们在树林处拐过了弯。
“我以为是你的狗。”女司机说。
“不是”
我不知道它是谁的狗,主人和朋友,我更愿意做后者吧!我不知道谁是它的主人,我只是想,在这个小小的山村,也许它并没有很多的朋友。
看着手里剩余的火腿肠,我觉得我饿了,日已偏西,我还没吃中午饭。我撕开一根刚想放进嘴里,突然发现我得有礼貌,刚才我还准备骂人家呢!我把火腿肠递向她,她正准备换挡,看了一眼火腿肠摇了摇头,我才心安理得的把火腿肠放进嘴里,可这么威风的一辆越野车,居然是手动挡!
她开车颇为心不在焉,总是在走神,总是发动机已经开始大声抗议才加挡,减挡就更头疼了,硬要车身开始抖动,才会极不情愿的减个档,要不是发动机排量足够大,早就熄火了。我观察了一下,看得我实在难受,还不如专心吃我的火腿肠,火腿肠用来充饥并不是好的选择,我嚼了两根感觉还是饿,又撕开了第三根。
“走着来的?”她问。
“嗯?” 我有点没明白她的意思,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火车上睡了一天到晚,又在中巴车上睡了半天,衬衣皱巴巴的,牛仔裤腿上全是刚才进山探路留下的泥点。我把头伸向车窗外的后视镜,头发像鸟窝,那种不专心干活筑巢整天东游西逛的鸟的鸟窝,寒号鸟吧?蓬头垢面拼命大嚼火腿肠,还真有几分孤独行者的神韵。
“睡着来的!”我说。
“睡着来的?”她重复了一遍。
“嗯,睡着来的!”我没撒谎,我今早就是在一个车开的和她不可同日而语的女司机车上头不停的敲着窗子睡着过来的,就这么睡着就到了。她的意思应该是问我是不是那种把全部家当背在包里行走天涯的徒步者,笑话!我怎么会是徒步者,我讨厌走路!虽然偶尔也会去山野徒步露营,可顺着公路一直不停走这事我现在还干不出来。偶尔也想过要不做个行吟诗人或者流浪歌手,不过那些都只是想想而已。真正的行者从来不想,他们抬腿就走,说走就走,除了帐篷睡袋,他们还要背着整个厨房,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还要背整个菜市场。当然,还会带一条狗,想到狗我又想起了小黄狗,要是刚才我在浪迹天涯,我会带上它的,可我没有在浪迹天涯。
“来这做什么?”她又问。
“看美女!”她没有贵州口语,想必并不认识仰阿莎,要解释仰阿莎太费劲。越野车是粤开头的牌照,刚才上车前我看到了,看惯了云南车牌的深蓝色,广东车牌的浅蓝色非常像是在拙劣的小作坊里做出来的假牌照。
“可是泥石流把路冲断了没看到!”我又解释到,我想毕竟我得感谢她载我,太冷淡可不太好,
“哦!那可惜了!”
“也没什么,反正看过照片了,而且也不是我想来的!”
我的回答加深了她的疑虑,我在寻思刚才我的回答,听起来还真像一个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下不远千里前来购买一个女人回家结婚,照片也看过了,价钱也谈好了,就差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了。可路断了,没买到。想到这我笑了。女司机看着我突然笑了更是摸不着头脑,让一个单身女司机在向晚的荒郊野外拉着一个搭车的人贩子狂奔还是太危险了,我还是得解释一下。
“不是真的美女了,是个美丽的瀑布,我是被我朋友拖着来看的,走到半路他跑了,我到这里才发现路断了,看不到了,所以你刚才才会看见我在那里。”我指指身后。
“奥!”她这才恍然大悟,脸上的疑云才散去。
我想仰阿莎如果是个美女,在变成瀑布之前到底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前面路中间出现了个水坑,还隔着好远她就开始不停的修正方向,我明白她想骑着开过去,她不停的努力,不断的微调,终于,左侧车轮不偏不倚的准准的压进了水坑,幸亏是越野车,车子只是歪了一下,她摇了摇头,对自己的表现并不满意。
她又开始走神,又陷入了沉思,眉头上仿佛有一片欲雨的乌云,要是舒展开来,倒不失为个美女。谁都会有眉头上有乌云的时候吧!有时候是人生十字路口,走错一步或许万劫不复,可我们无能为力,更多的时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竟也无能为力,甚至只是心情,我们也无能为力。
看她换挡还是让我难受,好几次想提醒还是忍住了,毕竟我只是个搭车的。我翻出《孤独天使》,不看她换挡也许是更好的选择,可我还是能听到发动机一下痛苦的嘶吼,一下又在颤抖,看不下去,我把书又合上。正好上坡,她又在走神,严重的拖挡已经让车子开始一窜一窜的发抖,她还不为所动。
“换挡!”我提醒她,实在受不了了。
“哦!”她从心事中醒来,换了个档,一松离合器,车子熄火了。应该减档,她加了一个档。
“不好意思!”她说,打着火,挂档松离合器,和绝大多数女司机的上坡起步一样,车子一抖熄火了,再次打火,松离合器,再次熄火。她也不再打火了,直接盯着我,我觉得挺无辜,上坡起步怪教练不怪我好吧?
“你来开吧!”她说,我用力点点头,终于不用看她换挡了。
“你有驾照吧?”她问我,我反身从后座包里翻出驾照给她看。
“嗯!不像你”她看看驾照上的照片又看看我。
“我是说照得还挺帅的。”她解释,我装作没听见,我想她肯定怀揣着一本照片照废了的驾照。
“当然,真人也不算丑。”她也发觉刚才那句不恰当。人在屋檐下,我也只好把这句话当作一种新奇的夸奖。
我们换了座位,打火、起步。大概五分钟我就熟悉了这车,大排量越野车和手动挡真是绝配,我娴熟的不停换挡,已经可以做到非常顺滑。不用开车的她放松了不少,愁眉也已舒展,身份证驾照护照等等照片都是很多美女的噩梦,手动挡车更是所有美女司机的噩梦(当然中巴车女司机是个例外)。我想象着美丽如她,怀揣一本照片一塌糊涂的驾照开着一辆巨大的手动挡车,算不算得噩梦中的噩梦?
“你笑什么?”她问我。我这个人就是胸无城府,每次心里活动都会挂在脸上。
“啊……没什么,这车真好开!”我不善撒谎,顾左右而言其他还行。
“真有那么好开?好开得都笑起来了!怎么我觉得难开得要死,简直是折磨!”听到这我又笑了,果然是美女司机的噩梦。
平心而论,这辆大越野车还真是好开,扭矩宽泛,只要不严重的拖挡完全不影响行驶品质,虽然车身庞大,但是油门响应却极快,估计是八缸车。只是估计油耗糟心,还好我不用考虑这个问题。这样的大排量车以前没开过,开得多是中小排量自然吸气车和涡轮增压车。我想发动机都是有个性的,不同的发动机性情迥然,我喜欢装2.0T,如果装在一辆小型车上,那绝对是一个勇敢到近乎疯狂的猛将,一个从不思考只会执行命令的热血斗士,在这样的盘山公路上,超大车是很头疼的事情,但是如果是2.0T,你只要深踩下油门,他在得到命令的第一时间就会往前猛冲,从不思考,从不想你的命令是正确还是错误,只会低头载着你猛冲,哪怕前面突然出来一辆对头车,他也会义无反顾的冲,当然,肯定是无惊无险从容超过,惊的只是目瞪口呆的大货车司机和对头车司机。不过要是一台小排量自然吸气发动机再配上一个皮实厚重的车壳就头疼了,这样的发动机一般都是思想者,酷爱思考,当你同样的深踩油门下达超车指令时,他就会开始他睿智而深邃的思考:
“咦?我的主人居然深踩下了油门,他想干什么?真是莫名其妙的家伙!他是想抽支烟还是想来上一首歌?还是……?哦!他想超车!这个疯狂的家伙,这时候想超车!”
等他两三秒后终于想通了才会喘着粗气力不从心的开始加速,即使明白了,也不会死心塌地的执行你的指令,免不了还是要胡思乱想:
“咦?怎么对面有辆车?它又想干什么呢?哎!不行啦!怕是超不过去啦!喂!你这个疯子,我就说超不过去啊!不行啦不行啦!危险!我要闭上眼睛啦!”
遇上这样一台爱思考的发动机,你只能猛踩刹车啦!然后看着大货车司机带着轻蔑的眼神远去,再准备迎接同样吓得半死的对头车司机的痛骂。而这辆大越野的大排量发动机完全是另外一种性情,如同一个沉默而可靠的老朋友,他会完全理解你的每一个动作,可以准确无误的执行你的指令,从容而又果断,绝不拖泥带水。
“孤独天使”她拿起我刚才放在座位上的书念着。
“哪买的?”
“读诗吧!”我说,可我觉得我还是要解释,不是让她去读诗吧!是这本书是在大理一家名叫“读诗吧”的书店买的。
“是在一家……”
“我知道,是大理读诗吧,我那本也是在那买的!”她指着我这侧车门上的储物格,我伸手拿出来,《达摩流浪者》。我看看她,她看着我笑了,笑起来和皱着眉头完全是两个人。
“你什么时候去买的?”我突然想问她。
“我是今年五一去大理的时候买的。”
“不会吧?五一哪天?”
“我想想,应该是2号……”她认真的回忆着。
“对!2号!一号我们到的晚,直接去的酒店,2号吃完晚饭去旁边的酒吧,他们喝着酒我自己去逛读书吧买的。”她很确定,因为一家书店她话多了起来。
“不会吧?斑马酒吧?”我问。读诗吧旁边只有两个酒吧,一上一下,都叫斑马。
“你怎么知道?”她有点惊奇。
“五月二号那天我也在斑马酒吧啊!怪不得一直觉得你面熟,还真是见过呢!”
“不会吧?五月二号你也在斑马酒吧?也太巧了吧?”这回是她说的不会吧。
“而且我也是朋友还在喝酒的时候自己逛去读诗吧买的这本书呢!搞不好我是在读诗吧遇见你也说不一定!”
“怎么会那么巧?这世界也太小了吧?”她由衷感叹到。
“你几点去的读诗吧?我是大概……大概九点……”她认真想着,我没说话看着她,她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你说的真的假的?怎么可能那么巧?”她疑惑的问。
“肯定假的了!”我实在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世界怎么可能那么小。
“你!我……”她转过头去,不理我了,脸都气红了。
“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是看你心情不好,跟你开个玩笑!”我连忙忍着笑道歉,要是气坏了把我赶下车就麻烦了,可她还是脸朝窗外。
“其实是因为你笑起来比皱着眉头更好看。”可能这个玩笑开的有点过了,我一本正经的解释,说的也是实际情况,本来也是既然她无法控制心情,我来开个玩笑吧!我不相信有人宁愿伤感。
她噗的一声笑了,又马上严肃起来。
“是不是云南人都像你这样……不正常?”她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云南人?”我对着后视镜看了看,还是蓬头垢面,可并没有任何线索显示我是云南人,我的普通话还算标准,和她一样基本没什么明显口音。
“直觉”她说,难道女人都真有这种号称第六感的恐怖直觉?我不信,要有也是不分性别的。
“不过还蛮有意思!”我知道她这么说算是原谅我了。
她开始翻《孤独天使》,我自如的开着车想,是不是男人其他感觉太过强大,以至于过度依赖而忽略了第六感,使其蒙蔽,日久生灰,也慢慢遗忘了。
“喂!你说凯鲁亚克在生活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
“也不会三头六臂吧?大体应该和你我差不多,每天不在赶路就在等车”
她又笑了,她说:
“我觉得他应该是个敏感的人。”
“大概是吧?白天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荡,晚上鲸吞龙吸的纵酒欢歌,每天不是烂醉如泥就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这样时间长了难免敏感”曾经我也有一段时间也每天大体这样,那时候曾有女人说我敏感细腻,其实我知道她们说的是另外一个意思,只是顾及面子委婉换个说法而已。
“你这人说话还真有意思!”她也不反驳,转头看着车窗外,夕阳把余晖铺在一片片的稻穗上,通红着脸,在山边晃晃悠悠,欲言又止。
“青春都是这样吧!”她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