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她是怎样又盘桓了一阵子,在她所在的那个空间的短暂静默,使我觉得,人对孤独的恐惧好像被具象地释放了出来。
此时,对面熟睡的胖哲,脸色红润发亮,像一只穿上T恤的粉猪,沉重的呼吸并没妨碍他无忧虑的神态。咖啡机间歇性声音大作。哲睁开惺忪的眼睛,说,我都要爱上朝阳区了。我想,我也是。
我们搬了家,像重新寻找洞穴般找到楼下的咖啡馆,小松鼠样慢慢搬来书、电子产品、杯子、书包,适应起新空间。
第一次来的时候,俩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便都选中了临窗的二号沙发,从此,竟再没变过位子。我俩对于任何事物都带有隐隐专一的偏执,既是懒人作法,又默默自诩服从本我心意。故而,我们离开一个地方总是依依不舍,到达一个地方又很快义无反顾。朝阳区没有让我们失望。它和海淀的安静单调不同,它接地气,容纳千形百状的朝阳区人民群众,让我们屡屡反省起自己的学生气,暗暗下定“揠苗助长”的决心成长成长。
人群众多。生意很好。翻桌率极高。于是我们就可以坐着看人来人往,缺乏见识的我们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滚滚红尘。
面容姣好、身条白腻的少妇以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尖嗓音向对面的中年男人倾诉自己在职场所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不喜欢她。中年男人淡淡笑笑,说,不瞒你说,我身边人也劝我不要与你来往。女人毫不在意,仍然热情地添加菜品,高声阔谈,直到最后男人走,她买单。男人走后,她叹口气,拿出化妆镜补妆,而后又拿起手机给人打电话,喊了几个响亮的亲爱的,大概是想叫两三个女伴儿来喝下午茶,对方纷纷婉拒。不知她是怎样又盘桓了一阵子,在她所在的那个空间的短暂静默,使我觉得,人对孤独的恐惧好像被具象地释放了出来。
马上新婚的眼镜女孩带着厚厚的眼袋和对面更像是新娘的婚礼经纪细谈婚礼细节,语调羞涩胆怯,眼中却闪出喜悦慌乱的神光。婚礼经纪语调细淡,大概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的,每日婚礼,想必她对之中所谓神圣性与仪式感的东西早已嗤之以鼻。她像是在观看对面女孩的表演,而自己却站在了一个更远的收费站,等待着女孩的婚车从不远的地方开来,收她一沓钱,嘴角诡异地放行。
第一次见面的相亲男女坐在旁边。女孩高挑漂亮,却经不住细看,细看就看出了年纪。她笑得阳光坦荡,讲自己从前是老家的一名小学老师,“可能是太年轻,不安分吧,还是想来大城市看一看,就辞了工作,来了北京。”对面的男人摆弄着手机,没接话。女孩接着说,来后做了很多工作,最后才稳定下来。男人突然问,父母都健在吗。女孩不自然地笑了下,说父亲在年少时去世了,单亲抚养长大。后来还说了什么吗,可能说了,咖啡厅音乐太大声,像有意填补了长长的空白。最后结账,AA。
过了气的中年女明星与两个秃了顶的导演大谈“艺术之道”,讲起张嘉译最近在干吗干嘛。身边的人纷纷侧目,却想不起来这个脸熟的女演员曾经演过什么。新入行的小明星在面试小助理,语速噼里啪啦,大大咧咧讲,我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打助理,我不打助理,哎对了,你能在我累的时候给我按摩吗。对面的短发小女孩低着头。好像刚从家乡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排养乐多,不敢说话,只斜斜看了看对面带她来的女人。女人身材略有变形,脸上斑点很多,拍拍胸脯担保女孩的诚实可靠。眼见着,一桩生意就谈成了。
“你就不把我当人看。”男人怯懦地说。
“是你自己他妈活得就像条狗似的!”女人牙口恨恨,声音洪亮。
过往情侣的最后一餐。女人的胸很大,可一眼瞧过去,引人注目的是,肚子和胸一样凸出,脸上的横肉在厚厚的齐头帘下不断抖动,活像现实版“虎妞”。她不断逼问男人提出分手是否因为另一个女人,男人屡屡小声否认。临走时男人想帮女人拉一拉行李箱,女人一把拨开他,身手矫健、头发飘逸地从他面前横过。箱子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Hello Kitty。
两个老爷子每天在我们对面占据着另外一个临窗沙发。他们大概也从事着某种艺术行业,脸上挂着一幅“德艺双馨”的标配面容。他们每天点两杯清茶,不多不少,从不自己结账,只在前台报一个“段先生”的名号。于是,我对这个从不露面的段先生便充满了好奇。
土大款带着个颇有姿色的女人来和导演接洽。土大款坐硬椅子,一幅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样子。导演一口京腔,说,在您面前,我就算专业人士了吧,既然专业,我也就不瞒您,您现在有小说,也有钱,但离拍成作品还差得很远……导演的高谈阔论让我等吃瓜群众颇长见识,直到最后人家结账走人,我们还意犹未尽,也后悔没看清跟着大款来的女人的长相,万一下次见面就是大银幕了呢。
也有相熟的闺蜜来喝下午茶。岁数都在三十上下。姿色、年纪、身家都经历了一定的积累,像是花瓶里的塑料花,远看娇艳欲滴,近瞧则灰尘披拂了。家庭、事业、老公、孩子、狗和婆婆,是她们的大致话题。说实话,看到她们,总让我觉得有一点灰心的。每到最后,她们都纷纷假意结账,明眼人一下看出来,她们心中早就有“内定”的结账人选了,因此“假动作”就格外难看。
年轻的女孩大都是自己一人来,带个电脑、带个耳机,一副“两耳不闻天下事”的样子,蜷在沙发里一待就是一天。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她们实际上心虚得要命,也寂寞得要命,这个年纪,是有很多的话对别人说的,能够说一晚上那种。没办法,要注定这么寂寞地成长起来,谁都有那个岁数那个年纪。
由此,咖啡馆的声音庞杂。见多识广的咖啡馆店员大多一张冷漠脸,见怪不怪,。只有乞讨的“老大爷”进来,店员才快步迎上去,张口就是,您收入比我都多,别难为我了。我们旁观的人,不知道该笑不笑。
坐定,渐渐在这些声音中沉没下去,好像本该就有这种声音,我先一步承认了这种声音,才确认了我本身存在、看书的合理性。
有时候旁边杂声大了,我就不自觉地读出声来了,“……没有一个能像这个文本中的鞋匠、逃兵、衣商、掮客或云游道士那样震撼人心……”
“钱不够,再添四万吧,我妈就这么跟我说……”
“……他们疯狂、可耻又可怜,这无疑是由于人们知道他们生存过。”
“你多高?”“一米六四啊!”
此时,对面熟睡的胖哲,脸色红润发亮,像一只穿上T恤的粉猪,沉重的呼吸并没妨碍他无忧虑的神态。咖啡机间歇性声音大作。哲睁开惺忪的眼睛,说,我都要爱上朝阳区了。我想,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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