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老简的病日渐好转,简丹辞去了“烩火”的工作,全力以赴为出国做好准备。
其实老简是希望他报个班,毕竟毕业几年了,不一定了解现在出国的套路。
简丹不愿意去。“烩火”老外多,他和老外有过密切交流,加上业余时间喜欢看英文书,所以不打算报班,只想在家了解了解考试的题型。
这不是自信不自信的问题,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前天晚上婉婉对他说她想回家陪陪父母,可能需要待上一段时间,毕竟父母年纪大了,就她一个女儿,夜里好几次做梦都梦见妈妈,为此偷偷哭了好几回。
“也好,应该去的。这边你放心,反正有我在。只是,你连个电话也没打过,叔叔阿姨能原谅你吗?”
“我知道,不是我不想打……”
“还是一个面子的问题。”
“你知道有时候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特别在咱们老家那地方。”
“所以,你回去要做好迎接风言风语的准备。”
“看开了,其实无所谓,那些人又不管你吃喝。”
“这就对了,哈。”
婉婉走后,父子俩有番对话。
老简原本是卧在床上看这个小美女收拾东西的。目光如炬,有点留恋有点不舍,更多的是失落。
她走了,他没有起来去送,翻过身面朝墙壁一动没动,只把耳朵高高竖起,任外面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和轻轻的关门声响起,然后是啪嗒啪嗒的下楼梯声,直到脚步远去,一切变得好安静。
说实在的,年纪大了,他很怕安静。
他也不明白喜欢婉婉什么,可他就是喜欢,安静地喜欢。
有时候他老是回忆年轻时的自己,新鲜的面孔那么朝气蓬勃,喜欢一个人时那么义无反顾,记得上学时为和别人打赌看大冬天谁有勇气去跳河,结果他想也没想就跳了下去,上岸时浑身直抖,嘴唇发紫,看着目瞪口呆的围观者,他昂起头握了握拳头,意思你和大爷我打赌跳河你却没跳,爷爷我跳了,到底谁有勇气?
妻子的去世让他毁青了肠子,无数次地发誓,如果她还在,和她坐着摇椅从年轻的平铺直叙摇到老年的曲折离奇,是件多么爽的事。
现在呢?暗中也检验过镜中的自己,活脱脱一个自以为有点钱见过点小世面的暴发户嘴脸,不要脸地以为认识几个上流社会的人,自己的身份也变得高贵起来,不要脸地以为有美女坐怀,就是自己的魅力,完全忘了脱掉衣服后一身松弛老化的肥肉和衣冠楚楚时赤裸裸的铜臭气息。
有时候自己也厌恶一身的大肥肉。当婉婉小美女在浴室里清洗着身体,雾气腾腾中裹着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偶尔甩着湿漉漉头发。这时候作为一个自卑的老男人不由自主摸摸屁股,哇,青春的根底依然存在,茂盛的胡子却没了几根,可能感官的刺激让那厮活跃一会,但谁又能不允许那厮的一时冲动呢?于是乎不得不良心发现,在心里反复自我讨价还价,床上功夫实在拿不出手,只有进贡一身的汗骚气了。
只是,伏在婉婉紧绷绷的肉体上,他仿佛找回了年轻的自己,这种感觉相当不赖。
是不是青春早没了尾巴,抓住一条是一条?
他打心底里讨厌自己。
窗户开着,婉婉说白天一定要打开窗户透透气。
一阵风吹来,长长的窗帘鼓起,捎带着几片落叶扑到老简的脸上,他掀了几次也没掀开。
老了就老了,手都哆嗦了,还不服老?还霸着人家不松手?
其实,他想和婉婉一起走,想多看看妻子的坟头。
其实,婉婉只是回家住一段时间,他却胡思乱想,敏感地像个老娘们。
当房门再次响起,他动了动,听出是儿子的脚步声,没回头。
“爸,我扶你去院子里散散步,可好?”
老简觉得自己真老了,老得连走个路也得靠人扶,一冒火:“想去我自己能去,不用扶。”
“爸,你怎么了?”
许久,老简没有回应。
“小丹,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他终于转过了身,“你说……”
“嗯?”
“小婉此次去,你说她会回来吗?”
“这个……”简丹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不到婉婉的一次寻常离开,老爸反应那么大。看来这段老少恋,让老爸入戏太深。
他自觉地退回了房间,和一个尚未痊愈的病人较劲,远远比不上和老外的文字大干一场来得痛快淋漓。
而婉婉此去,恐怕也是一场硬仗。
傍晚,当她回到久违的那个小城,她以为会张皇失措,没想到心里出奇地平静。
打断骨头连着筋。其实,亲情是最没有道理可讲的。既然总有一天要面对,早一天,也未尝不可。
熟悉的小区,熟悉的防盗门。
轻轻地走到门口,想抬手去敲,手举到半空终于失去了勇气。
坐在小区的长凳上,她习惯性地去包里掏烟,一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一身睡衣的妈妈搀扶着爸爸的胳膊缓缓走着,这让她很感慨,妈妈年轻时对衣着那么讲究,没想到现在也成睡衣一族了。
她退回拿烟的手,快步走过去扶住了爸爸的另一个胳膊。
“爸,你身体好些没?”
她说得很随意,随意得让老两口原本风轻云淡的眼神顿时有了内容,这内容很复杂,有牢骚有抱怨,有关心有理解,更多的,是心疼。
爸妈的心疼打败了她,这种心疼让她心虚,她不敢再说话了。
很不幸,气氛不是她想象中默契的其乐融融。
妈妈看了她一眼,恨恨道:“你还知道回来?”甩手而去。
她以为她走这几年,心理承受能力应该很强,但不知怎么,妈妈这句话一出口,她的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
有个邻居走过,遇见久违的婉婉拉着个箱子,本想走过去打个招呼,见这情形没好意思吭声。
望着妈妈远去的背影,她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爸,是不是我特给你们丢脸?”蹲下身子捂着脸抽泣起来。
父亲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她哭完,扶着她站起来:“起来吧孩子,老爸试过,蹲在地上时间长了,晕。走,不急着回家,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她乖乖地跟在爸爸后面走着,想起来小时候她放学时他去接她,他走得很快,总是远远地把她甩到后面。这时候她就会很没有安全感,尖叫着让他等等她。
现在,他在前面走着,走走停停,很慢。背影已经没了年轻时的坚实挺拔。因为骨刺,两条腿走路还可以,上楼很受罪,一拿劲就疼。
“你妈一辈子就那个脾气,她其实不是跟你较劲,她是跟自己较劲。”
“我知道,我老招惹她。”
“不是,她张口闭口想的都是你。你离得远,也招惹不着她,招惹她的就我自己。”
“妈妈总是在人前人后不给你留面子,你没意见?”
他说:“有又怎样?跟她又争不出个高低。”
“你们怪我吧?我不是个乖乖女。”
“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好怪的?只要你幸福。”
婉婉看爸爸认真的样子,突然笑了:“你的话可以代表我妈吗?从小到大,家里都是她说了算。”
父亲看了看他,站起身替她拉着箱子:“实际上,咱们家现在还是你妈说了算。”走了几步,回头催促,“走,回家去。”
到门口时她其实有点忐忑,劈头盖脸地骂人一向是妈妈的强项,这次肯定也不例外。
家里好静,妈妈没在客厅,一时间,她就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父亲见她有些不安,赶紧嚷嚷:“闺女,你是用这种站姿告诉老爸身材很好吗?嗯嗯,我闺女就是漂亮,瞧这身材,这脸面,和你爸真像。”
婉婉没接话,冲他眨眨眼。只见妈妈从厨房里出来,端了一盘水果:“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你房间没来得及打扫,被子什么的也没晒,还有……”
没等她说完,婉婉打断了她:“妈,今晚我想和你一起睡。”
“啊?”妈妈有点小懵。
“对对,我很自觉转移阵地,今晚娘俩好好聊聊,明天睡个大懒觉,早餐我来准备,跟我说想吃什么?”
正说着,有人敲门。
“我来。”婉婉捏了块水果,想也没想,要朝大门方向走,只听妈妈责怪:“哎,坐了一路的车,还没洗手吧?”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管那么多可累?”有闺女撑腰,爸爸有勇气唱反调。
“喂,你确定这是你的良心话?”
“你已经知道了答案,还问我?”
无论是谁的出现,根本挡不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愠不火的互掐。
掐得相当从容。
从容是什么?从容是一种态度,沉稳中积极果断地互揭伤疤。从容是一种修养,深思熟虑扬短避长。从容还是一种效率,稳而避其乱,任唾液鲁班弄斧。
两口子活到老掐到老,胜不骄败不馁,从容,更是一种勇气。
敲门声继续,婉婉又捏了块水果,快步去开门。
打开门,是尹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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