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的刻刀

瞎子的刻刀

    在二十多年前的记忆里，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那里住着我的一个同学校却比我低二年级的男孩，姓张，名字久了记不大清晰，认识他是因为他父亲在小街附近略有点名气。小张的父亲老张是个瞎子，严格地说是个弱视，一米开外基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张瞎子原本靠着据说是一个高人传给他的紫薇斗数算命为生，后来政府不准迷信，就没了赚钱的门路，生活很有点艰难。张瞎子有些骨气，丧偶多年的他带着儿子也不接受什么救济，帮别人接点零碎小活，勉强让儿子读书，只是由于我的奶奶和他挂着点老乡的名义还受些平常我们送去的吃食。一来二去的我和小张也算朋友，就会经常串串门玩在一起。张瞎子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看着我们玩闹，手里老是有些奇怪的木头，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一把刻刀，在上面雕来划去，或许他是有些天分，渐渐也能雕些勉强分辨得出的小马小猪来，这也让我们多了有些嫌弃的玩具。小张却很有他的艺术遗传，画画写字都是学校极好的，这也让张瞎子很是欣慰，算是看到了希望。记得那天小张捧着学校发的奖状回家，张瞎子摸索着去菜市场狠心称了二斤五花肉，做了儿子最爱吃的红烧肉，又买了一瓶酒，兴奋地像过年，我这个小张唯一的朋友就是他们家庭喜庆的见证者。小张是不爱讲话，就剩下我和老张，年纪尚小的我除开说些乏味的称赞，表现点小小的崇拜以外就只能听张瞎子描绘小张和他家的美好蓝图。“小韩啊，你也要进步！认真学习，我儿子搞艺术，你将来也要出人头地！”张瞎子没忘了鼓励我。“我可不想搞艺术，我想发财，做大生意。你放心！我以后罩着小张！”轻狂的少年很有些想叱咤风云。张瞎子许是没想到我志向远大，楞了楞：“小韩你把手给我摸一下。”少年的我是不大相信这些，碍着面子不情愿地把手给他摸，半天又问我出生年月时辰。张瞎子呆呆地坐着，不知道脑子想些什么，又不放开我的手，我有点不耐烦就问：“张叔你算出什么？！”张瞎子怔了一下才慢慢地说：“张叔看你还是多读书，你应该是靠知识吃饭的。”“切，做生意也要有知识好不！你这都是模棱两可的！”我要不是顾着面子就会直说算命的基本都是骗子了。张瞎子摇摇头不以为意。

  时间转眼就到了我上初中，和小张不在一个学校了，交往便少了些，只是老张经常放学见到，他在巷子口开始买些他雕出来的小玩意，吸引了不少小孩。忽然有一天他的摊子边又多了一个卖炸油条的乡下女人，应该是看那个地方离着小学校近，加上老张雕的玩具渐渐在小孩中喜爱的多了，两人算是强强联合。贪吃又长身体的我就会多在老张那里驻足，也就认得了炸油条的女人，女人姓李，二十七八年纪，离过婚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长得还有点姿色，只是人不信天不信命的样子，有时候还和我一起调侃张瞎子的算命之术。老张也没什么，还经常帮那个女人修下炉灶，照看下孩子。对我来说，他们不过是放学回家的一段插曲。到高二的时候有一天路过，张瞎子叫住我：“小韩，你星期天记得来喝张叔的喜酒！”有些好奇谁会找一个生理缺陷带着孩子的老男人，我问：“你和谁结婚啊？！”“我！”姓李的女人在边上干脆利落地回答，张瞎子满脸的幸福。

  命运很奇怪，顽皮得有些残酷，你最低潮的时候忍耐打熬总算看到了曙光，转眼又会有更加出人意外的变化。我听到小张自杀的消息是快高三的时候，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去跳楼。只是心里很难受，面对着霜打茄子一样的张瞎子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张瞎子好像突然老了许多，原本只是手上有些树皮一样的皱纹，开始爬在脸上，半晌抬起头木然地说：“我真不知道忧郁症是什么病，只是以为他就是内向，不爱说话！”“我也才听说，张叔你要注意身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想小张也不愿意这样，何况你还有李姨！”我苍白无力的劝说他。“没事，小韩你认真读书，将来也算是张叔的安慰，我也倒不了，不是还有你李姨和她女儿吗？！”

  算跑过江湖的张瞎子没有低沉多久，继续在街口摆着他的小摊，雕的东西愈发多了，也精致了不少，有些不很看细节的还找他雕些佛像和家里的摆设。张瞎子也蛮努力的赚钱，把希望都放在李姨的女儿李妙身上。小女孩很懂事，才上小学成绩在学校就一直是第一。张瞎子笑容也恢复了，听到我路过打招呼还经常从老婆那里拿油条给我。

    时间你很匆忙的时候，它也在和你比赛一样加速往前跑。很快我就高三毕业了，大考完那种如释重负的自由现在还记得，简直像飞一样的回家，看见张瞎子带着李妙坐在小摊就兴奋地上去，想告诉他我解放了的消息。他却没像我意料中的和我一起高兴，呆呆地目光不知道看在哪里，手上机械地推动着刻刀：“哦，哦，这样快就毕业了啊。”我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想问问什么情况，小李妙却站起身有点哭腔地说：“妈妈不见了！”我急忙问：“找了吗？报警了没？！”那时候手机不算普及，李姨自然也没有。张瞎子叹了口气：“不用找了，我知道她去哪里了！”再问他就不啃声了。

  小街上的消息还是流传得很快的，李姨和经常来买油条的一个年轻人跑了，她留下了一封信和自己的女儿，追寻她以为的爱情去了。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有点狗血的爱情乡村故事。家里人有点担心张瞎子，让我这个高考完了的闲人没事多去看看他。张瞎子见了我也不说话，只是发狠地雕东西，刻些模版做些版画，没想到他的技艺又升级了。我也懒得管他，坐在边上看看书，听听cd，到了放学的时候去接一下李妙。就在张瞎子的摊子上认识了我的初恋，一个学美术的女孩唐小弦。青春很美好，我把我平常看的半桶子水的杂书在她面前表演，她捧着娇俏的脸庞静静地听，用她美丽眼睛拨动我心里的小弦。因为要看着张瞎子，两个人便把那个小摊做了爱情的舞台，卿卿我我，好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跑多江湖的张瞎子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小韩，你们玩你们的去吧，张叔没事，想通了！”“真的？”我不大相信。“没事，没事，我这不还有妙妙吗？！”我想也是，得了圣旨般，带着小弦在激情的爱海里翻滚去了！

  那时候对待感情就像汽油一样，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点燃，全没管其他人的死活。爱情的小车疯狂地开了一年多突然停了下来，小弦考上了中央美院，离去的感觉痛彻心扉。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所有的誓言只不过是离别撕裂伤口的纱布而已，初尝爱情滋味的情人都以为分别的疼无人能够理解。坐在张瞎子的小摊第一次烂醉如泥，他也不劝我，就任我在那里疯癫哭闹。醒来的时候躺在张瞎子家里，也不知道他怎么把我弄回来的。听见我头疼欲裂的呻吟，张瞎子叫妙妙给我倒了杯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开始抽烟了，云雾缭绕的，他悠悠地说：“这是对你的考验，你说你多爱她，就分别几年可以证明你对她的感情，张叔和你一样，我也等李姨回心转意回来！”事实证明我经不起考验，经过一段时间的低沉，我在另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安慰下过分倾吐了衷肠，一失足没等到山无棱，天地合，自己掉下了背叛的陷阱，被张瞎子很是看不起。

  再后来城市发展的有点快，拆迁以后我只有小妙的联系方式，也只是偶尔例行问候，知道下张瞎子身体倒是很好，越来越喜欢刻东西，也刻得越来越好，在城市里都有点名气。李姨没有回来！

  我在为我的发财梦想奋斗，失败又重来，重来又失败，爱情也差不多如此，被所谓丰富多彩的生活折磨得欲仙欲死，快将那两个人淡忘的时候接到了李妙的电话：“韩哥，我要去美国留学了！”“哦！恭喜恭喜！好好深造，回来带上你哥我一起发财！”我很高兴张瞎子的付出有了回报：“你去了，那张叔呢？！”“爸爸也过去！”张瞎子拨开乌云见月明。 又过了几年，李妙读完书留在了美国，张瞎子比自己这个没血缘关系的女儿混得还好，在美国版画艺术界小有名气。李妙的妈妈最后没和那个喜欢吃油条的帅哥白头到老，听说帅哥口味变了，爱上了肯德基，李姨无奈厚着脸皮打电话给李妙，李妙却要张瞎子接了电话：“这个家一直在等你回来！”

  转眼我已不惑，经历了一些沧桑，慢慢明白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只是可能心中有些情怀始终放不下，就算岁月的刻刀开始在我脸上留下痕迹，也改变不了有些对生活的期盼，不过渐渐地多了个爱好，会把一些心情感悟留在字里行间。

  前些天快递小哥送来一个国际包裹，我许久没打开的那部分记忆又被重新翻了出来，打开看是一块尺许见方的红木，简简单单的样子，上面也只两个遒劲有力的行书“不惑！”落款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