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弥
(1)
听闻王后用红宝石买下了伊丝塔的一件宝物。鱼鳞样的一片儿,落在地上,眼见像植物一样生长出了须状的长根,尖锐地扎进了地底——第二日就长成一片湖泊。
看见的人都啧啧惊奇,讨论得乐此不彼。可那并不像个真的湖,没有鱼虾苹藻,不见任何活物,唯有碧水深粹的颜泽,仿佛书中传述的祖母绿。
没有人见过祖母绿,它的名字神秘,不知由来。可大家都知道书中记载:待年轻的姑娘终有一日落落垂老、朽如祖母之时,祖母绿使她们重返青春……
谁也不知道那个叫祖母的人究竟有多么老朽,人群只是聚集在一起,像奔赴一场庆典似的,向着宫殿涌去了。
不由自主地涌去;热泪盈眶地涌去;未及听说的被人潮推搡着莫名却欢乐地涌去;像祖母一样涌去……她们以为王后得到的就是祖母绿,且有湖泊那么大,每个人只要分得一小块,从此便再也不必惧怕衰老,惧怕变成皱巴巴的祖母了。
宫里侍女们都乱了套,来去喧嚷着,不知该出去斥退那些亢奋的庶民,还是先奔向那片惑人的祖母绿湖。大侍女照例请示王后的旨意,可王后自从在那湖边坐下,便再也转不开眼眸。
也看不见四下里奔忙的人影,也听不见大侍女切切的禀告,一动不动,仿佛一幅传神的肖像,逼真艳丽,已在那儿嵌了千年之久。
湖里无非就是倒影,与寻常水面上迷瞪瞪的倒影不同,“祖母绿”所映鉴出的,竟像是一幅重彩的画,绘在那几欲滴翠的底子上,叫人辨不清真假。大侍女初看时骇了一跳,以为是王后落到了水里去。想必王后望下去,也以为遇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大侍女在里面找了又找,没能发现自己。岸边的花木、树石、鹅一样探头探脑的侍女们,头顶的蓝天、太阳、耳鬓厮磨的白云们……无一样落入其中。蜻蜓和燕子未曾掠下痕迹,风也不能兴动涟漪,那湖泊纹丝不动,光辉静默如月轮。
她这才想起来,小伊丝塔说过,那是只属于王后的宝贝,并且是有名字的,叫做——“镜子!”她陡地惊呼道。
那时候,镜子还没有成为人人都梦想得到的东西。那时得知了“原来不是祖母绿”,人们正忙着为丢失了永葆青春的机会而沮丧。待缓过劲儿来,重又惦念起王后与那名字古怪的湖泊时,王后已不再是从前的王后了。
图/卡小N她终日临水垂眸,像一只谢时的孔雀。有时梳理长长的头发,它们如金色海浪,吸取了太阳的光华;有时拨弄曳地的裙摆,让它们一路铺展,胜过胭脂荼火;有时就伏下身去,仿佛要亲吻一个恋人——青鳞完璧,似春冰化下一块,噬咬了她的唇。
她的美丽,日逾一日地惊心动魄起来。
有人说她爱上了镜子,有人说她爱上了影子。
而王国,无论如何已失却了她的垂怜。
就在人们终于对她的冷漠习以为常时,镜里的人却变了。一缕苍白贸然爬在了发间,犹如一丝干枯的败草。她垂下衣袖,想拂去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色,可它顽固地依附着,并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蔓延起来。
当脸部也出现皱痕的时候,真是吓坏了,仿佛背后有着什么魔物追赶,她提起裙子开始奔逃。她沿湖泊拼命地跑着,像一朵被风吹开的银莲,泡沫般的长发飘动起来,发间的小金冠熠熠闪亮。水中的人却再未变回原来的模样,无论跑到哪里,都只剩那支离的残像,紧紧依着,如疽附骨。
王后终于跑不动了。
影子如愿在她面前躬起腰背,如同一只苍灰的虾子。
脸像缩瘪的猴枣,重重耷拉的眼皮底下,勉强露出一对浑浑的眼珠。它咧开嘴,得意地展露出光秃秃的牙床。那些低垂在颊边的发,都干巴巴地结成了块,贴裹在苍灰之外,犹如大片的斑白的地衣……
王后尖叫起来。
许多人都目睹了那时摧枯拉朽的画面——世界上最动人的花在一瞬间苍老下去,直至干瘪朽落。
虽说令人心悸,日子长了,也渐渐淡忘了。那个湖泊碎成了一小洼一小洼的泥塘,最终被耀日晒干。死去的只是一面镜子,或一个影子,她们的王后依然动人心魄。
可王后跑进宫殿里再也没有出来,听说她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
她的眼睛失掉了灵魂。
她的灵魂,则失掉了影子。
只是镜子先行垂老。
图/卡小N(2)
大公主有一座纸牌城堡。
在那里,所有东西都是用纸牌做的,除了大公主。
她每天花一整个白昼的时间,清点完所有的纸牌,将它们细细地看一遍,抚摸一遍,确保谁也没有得病。只有她能分辨清楚那些肖似的面容,熟知每一位的气息、脾性,用指尖刻录它们的位置。
然而有些时候,事故防不胜防——有些牌呆得腻了,瞧见风来就扯它流苏状的尾巴,跟着飞出了窗户。飞得远了,四下里寻不着,她便会担心它们掉进了河里,或者烟囱里。若是那样,它们连尸骨都挽不回,必定给狗鱼分吃了,给唱着歌的壁炉吞灭了。
等到天黑,她便坐下来点一盏灯火,擒起针线,将一张张纸牌缝上衣裙。她所有的衣物上都缀满了纸牌,还有纸牌串成的项链,纸牌耳环,纸牌靴子,纸牌窗帘,纸牌灯罩……甚至使用纸牌餐具。她几乎就成了纸牌公主。
当然,只是几乎。
真正的纸牌公主,是用镜子看到的。
用橙宝石换来的伊丝塔的镜子里,那个容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少女,总是面无喜色。大公主困惑极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拥有那样一座城堡。
那和大公主的可不一样,那是座真正的纸牌城堡。国王和王后在四壁雍容地微笑,贾克朝她注目,军队向她而立。可是她不理不睬,倨傲地望着镜子外面。
图/卡小N大王推着他的火轮出来了,他衣装艳丽,足下踩一根细细的钢丝,上下颠跃。巨大的轮子从他的左臂滑到右臂,襟前滑到鞋尖,甚至窜上头顶,把挺立的花帽子压扁。还有一根细细的金属拐杖,藏在就近的空气里,他高兴就取它出来,拐着轮子跳舞。
眼睛一只是红心,一只是梅花,时常轻轻眯着,弯出暧昧的弧度。他总捏着兰花指,指甲上沾满了簌簌的金粉,有时候除了火轮和拐杖,还能抖出一大块色彩斑斓的方巾。
当经过纸牌公主的身边,他驻足而立,优雅地躬身行礼。
“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纸牌公主闷闷不乐地道。
小王拖着他的镰刀出来了,他通身只有黑和白,但却纹饰繁复。唯独那柄镰刀是幽艳的红色,似一弯滴血的月牙,他就抱着镰刀长长的柄,倒吊在天花板上,像一只厌了世的蝙蝠。这样吊着的时候,天就黑了,镰刀就真的变成了月牙。
眼睛一只是黑桃,一只是方块,方块下时常缀着忧郁的泪滴。他面容冷淡,唇角却微微扬起,不是在笑……他的嘴巴原本就是上扬的。
或许不是原本。
原本他没有嘴巴,他自己动手在鼻下割出了它,一个锋利的镰刀样的弧度——割得有些过了,又稍微用针线缝起了嘴角,缝得像一个伪劣的微笑。
当经过纸牌公主的身边,他垂下眼睛,沉默地躬身行礼。
“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纸牌公主闷闷不乐地道。
这时黑桃国王唱起赞美诗,王后从壁上走下来,贾克在她身后打着华盖。他们赠给纸牌公主一根莹光流转的琴弦,用以挽起她松软的长发。公主知道收下后就会变成黑桃公主,便拒绝了。
这时红心国王举起权杖,王后从壁上走下来,贾克在她身后执着玫瑰。他们赠给纸牌公主一匹雪白亮丽的小马,陪伴她在花园里散步。公主知道收下后就会变成红心公主,便拒绝了。
这时梅花国王执起十字架,王后从壁上走下来,贾克在她身后奉着烛台。他们赠给纸牌公主王后亲自调制的香料,可熏香她华贵的衣裳。公主知道收下后就会变成梅花公主,便拒绝了。
这时方块国王扬起宝石剑,王后从壁上走下来,贾克在她身后捧着珠宝。他们赠给纸牌公主一颗硕大璀璨的钻石,用来装点她纤细的手指。公主知道收下后就会变成方块公主,便拒绝了。
王后们觉得是有人争抢的缘故,好心的公主才不愿给任何一方难堪。于是相互埋怨起来,甚至发生了争吵。
尖厉、强势的声音回荡在城堡,纸牌公主眉毛都皱了。她们吵得国王都发怒了,指挥士兵列开了阵。
黑桃军队最先吹响号角,红桃军队、梅花军队、方块军队也相继示威。他们挥舞宝剑,举起擦亮的长矛和盾,喊杀声盈天。
“他们打起来了,你管一管。”大公主道。
“我的耳膜要被震破了,”纸牌公主道,“他们总是没完没了。”
“他们要被打死了!”大公主叫道。
“他们总是没完没了!”纸牌公主气愤地道。
“你真是个自私的人……”大公主失望极了。那人对纸牌们的事漠不关心,即便他们已经打得整座城堡都开始震荡,像要塌了一样。
不光是城堡,连镜子也开始摇颤,最后轰然向前砸去,把大公主压在了下面。
她感到脑勺破了,泉眼一样汩汩地向外冒着水。有两个士兵倒在身边,一个是红心,一个是方块。不远处也倒了许多黑桃和梅花。远处在打仗。再远处,国王和王后坐在高高的宝车上,神容肃穆,贾克骑着骏马。高处,大王在钢丝上掂着火轮,小王面无表情地倒吊着,长长的睫毛覆住了眼下的泪滴。再往上,忽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们隔一天打一回。第一天打仗,第二天和解,第三天打仗……”漆黑无光的世界里,纸牌公主百无聊赖的声音飘远了。
大公主冷冷地哼了一声,没人知道她在哼什么。
她独自往战声激烈的方向爬了过去。
“没有比这更愚蠢的了。”一个人从镜子底下爬出来,面上的愁郁一扫而光。
人们惊讶于大公主的变化,她突然一点都不迷恋纸牌了。
她烧去了自己的城堡,连同那面刚买回不久的镜子,之后住回宫殿里,举止像一个正常的公主。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使她改变了,就像谁也不知道最初她怎会那样痴迷,就像谁也不知道起火的那晚,熊熊燃烧的城堡上方,为何会飘扬起赞美公主的恢弘的歌唱。
纸牌里是没有公主的。
图/卡小N(3)
二公主喜欢蝴蝶,成日在追逐那些翩跹的光点,却又不捕捉它们。
金翅长久地栖在她的发上,佯作一枚别致的金冠。它有世间最明亮的翅膀,飞行时曳着璀璨耀目的流光。曾经人们梦想采集那翅上流落的珍贵粉末,将它们熔成黄金。如果熔炼的是一整只金翅,相传可得到令人不死的仙药,因为它是不死的。可世间就那么一只金翅,它是二公主的。
珠贝总是成串一起飞,它们天生纤巧,比雪片更要轻薄。停下的时候也是成串一起停,贝壳状的翅膀敛拢起来,将细弱的身躯包裹其中。它们最常栖息于二公主优美的项间,像一串光洁的贝壳项链,有时就融化在那一片匀净的肤色里,随呼吸隐现颤颤的幽光。等到一季将去,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落下,开始一段漫长的休眠。这期间翅上会生出泪光似的斑点,明月一样皎洁发亮。不知要经过多少个昼夜,珠贝们一个接一个醒来、离开。若有人恰好经过它们曾栖落的地方,可收获满盘圆润的明珠。
猫是数量最多的蝶,每一只的翅上都生有一对圆斑,奇异漂亮,像极某种生物诡秘莫测的眼。那确实也是它们的眼睛。人们永远没法见到两只颜色相同的猫,它们一秒钟变幻二十六次色彩,每一刻都是别样的。但翅上的那一对圆斑,圆斑中间隐忍的竖线,总是显得静谧而尖刻的。猫缓慢地飘飞着,像一只只惬意的水母,用柔软的身姿迷惑万物,也用大量的时间睡觉。睡觉时它们扑落到二公主的衣裙上,眯缝着眼睛,慵懒地扇动幻色迷离的翅膀,发出咕咕的、低微含糊的鼻鼾声。只要看见彩虹,它们便一块儿往天上飞去,成群结队,直到把天空都遮蔽了,使虹光也相形见绌。人们因此总期待着彩虹的出现。
人们更期待的是二公主的舞蹈。二公主高兴时就跳舞,她跳起舞来就像一只蝴蝶,但任何蝴蝶都不及她的美丽,就连猫也比不上。
图/卡小N可二公主并不总是高兴,因为每到夜里,所有蝴蝶都不见了,她看到漆黑的茫茫的世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一双翅膀,这时就会感到心慌。
她在深夜里提着灯,赤着双脚,独自寻遍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花叶,甚至爬过每一棵树。有时怀疑它们潜进了水底,或许在晚上它们像鱼一样用腮呼吸,翅膀就是它们的鳍。
她当然也下过水,发现那里虽有诸多斑斓的光源,却没有一点是来自她的蝴蝶。
她不知它们都躲到哪儿去了,就连金翅也消失了,她并不担心有人趁这时去捉它,因为连她都找不到它。
二公主用黄宝石买下了伊丝塔的镜子,竖在她的花园里。侍女们都来照了,二公主追着蝴蝶。等到夜深,人们都睡了,她才跑去那里,对着镜子,想象自己就是一只蝶。
于是真的有了蝶。一只两只出现,翅上浮着水光,像是披了层薄脆的纱衣。它们是夜的精魂,宛若月光、露水、霜霰和流萤,静谧幽凉,且是精透发亮的。二公主惊羡于那般莹润的色泽,唤它们“琉璃”。它们渐渐多了起来,在夜色中翩翩起舞,如同一盏盏曼妙的飞灯。她向它们伸出手去,可它们在镜子里。
只是这样二公主也满足了,她开始对着镜子跳舞,一直跳到拂晨破晓,镜里的蝴蝶不见了,白日的蝴蝶又回来了。从早晨又跳到夜晚,又等来琉璃……这一跳就停不下来了。
人们看见她的衣裙昼夜翩飞,好像她永远不知疲倦。她有时如同金翅,有时如同珠贝,有时如同猫,在夜晚就如同琉璃。人们几乎要分不清她与她的那些蝶。她越跳越轻,足尖每每离开地面,像是要乘空去了。身姿也日渐虚幻,虚幻而且迷离,连同那些晨昏交替的蝶影,恍若一个翩跹的梦境。
人们的目光渐渐从惊艳变为不解,再而竟是担忧的。
因公主之美而担忧。
终于她们看见她着了火,火花点燃了一只蝴蝶,一只又点燃另一只。它们像入夜后黑暗中的灯盏,次第地接连不断地亮了起来。
她和她的蝴蝶都烧了起来,最后连镜子也烧了起来,大片的火光里涌出一只只蝴蝶,翅膀抖落下一团团火焰。
人们吓呆了,它们把天空都烧红了,大片炽热的云朵被撕裂开,搓绵扯絮般落下来。燃烧的云朵在空里上下翻飞,被那些决绝的舞姿吸引,尖叫着追逐那烈焰般的蝴蝶,烈焰般的二公主。
火焰并未殃及他人、殃及花木或宫殿,可是人们逃开了。
它们燃烧了七天七夜,终如烟花般熄落,化作了一小抔一小抔的灰。人们不敢去触那些灰,生怕还残有未散的魔力,将他们也引至那癫狂的喜悦中去。
那些灰烬后来结成了梭形的茧,在某一天全部破开,从里面飞出蝴蝶。
那些蝶有着火一样燃烧的翅膀,轻盈得却仿佛随风飘曳的磷光。
因为太美了,总惹得人们长久注目,直至被灼伤了眼睛。
人们再分不清哪些是琉璃,哪些是珠贝,哪些是猫,哪一只是金翅,哪一只是二公主。
(4)
三公主是个哑巴。
一开始并不是真的哑,只是从来不说话。也不听人说话。
她独自占有一个花园,一座空荡的宫殿,非但赶走了侍女,还不准任何人涉足她的地方。
这样她便能细细听取那些穿堂而过的风声,湿润寂静的雨声,云中的雷声,池塘的蛙声,草间的虫声,地板下的鼠蚁声,窗棂外的猫咪声……她喜欢各种各样的声音,除了人声。
直到十岁她才终于开口说话,那一天是四公主的生日。
四公主年纪虽小,行止却端庄,已学会了微提起裙摆的款款的走姿。身上樱桃红的新衣,是亲自督人缝制的,希望走在这生长满园的新枝翠叶间,比谁都更夺目。人们微笑赞叹,看向她的目光,确实像在看着一颗娇艳欲滴的珍果。也就是在那时候,三公主生平的第一句话,清晰平淡、猝不及防地传进了每个人耳里:“本就像头粉皮的小猪,穿这个颜色,可不就像被烤熟了?”
人群顷刻寂静。四公主嚎啕大哭起来。除此之外,唯听见大侍女“嗒嗒”赶来、焦急哄劝的声音,和三公主慢条斯理、旁若无人的诘问:“这么小心讨好,是因为她打扮得像一头会穿衣服的猪,还是因为她是四公主?”说完竟还微微笑了一下,转头走开了。
她的自行其是,本就常叫人不知所措,彼时又因为刻薄之名,成了皇宫里最让人害怕的公主。
不久后的一天,她爬到钟楼顶上,对着遥远地方一座高耸入云的尖塔望了一天,侍女们簇拥在下面,扯着嗓子也喊不动她。
“您是想念六公主了么,殿下?”一名颇为聪明的侍女道。
“我是在想,她若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得要多久才落地。”
“怎、怎么会跳下来?”
“早晚是要跳的。”三公主淡淡往下方看了一眼,“既然爱看热闹,不如去塔下守着。”
侍女们闻言惊骇极了,很快便把这事传开。“坏心眼的毒舌公主”,人们私下都这么称呼她。
后来是王国的欢庆之夜,人群雀跃沸腾,歌颂与拥戴之声如同潮水。三公主默然游离在喧嚣之外,像一尾心不在焉的鱼。直到王后走下去抱起了她,所有人都投以惊羡的目光。大侍女微笑道:“三公主看起来并不高兴呢,是因为六公主没能来出席庆典吗?”
三公主皱起了眉。
王后微微叹息道:“你并不以王国为荣……”
“在这个王国里,我只看到朽木而已。”三公主淡淡道。
王后一怔。
“我们都只是朽木而已。”三公主低下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你就从来听不见肢节在咔咔作响的声音么?它们一直响着,尤其到了晚上。那是零件正在朽坏的声音。总有一天这躯壳会变得七零八落,被虫蚁蛀满窟窿,在鲜润的雨水里长出湿答答的蘑菇,而你们浑然不觉。”她声音不大,可是所有人都屏息在听。“但是……的确,在感受到腐烂之前,我们都已经蒙在尘里……很久了。”末了,她静悄悄地道。
人们都意识到三公主不仅仅是刻薄了,她的心是黑色的,像一枚淬毒的尖芽。再也不满足于私下里谈论,人群在街头巷尾切切地嗡鸣,在广场中心大声地辩断,打听从宫里流出的各式各样的传言。她们言之凿凿,认为这不是寻常粗浅的话题,不能因公主身份的尊贵而失之偏颇。纷繁的吐字在空中变作了细小的箭头,牛毛般黑压压的一片,飞向了三公主的宫殿。
三公主无处可避。那些箭矢织成了大网,铺天盖地地倾洒下来,针尖般的箭头没入皮肉,她疼得叫起来,密密麻麻的黑镝就飞进了她的嘴巴。
十岁才开口说话的三公主,在十一岁即将来临之际变成了哑巴。
人们觉得这是恰切的惩处。
可她从此有了过人的听觉。她坐在宫殿,却能听见果园里樱桃成熟的声音;通过远方飞鸟的振翅,可知道青空中它们各自飞翔的姿态;也曾由水花的跳动,得知是鱼儿撩起了尾巴,还是石子落进了湖底……她甚至能分辨清每一朵花开时伴随的微响,每一支叶脉里淙淙不断的流淌。
她从而得知了海。
叶脉的水流告诉她,海里有最动听的声音,与那些秘密飘在她耳边的一样,是真正的天籁。
谁都知道这个王国没有海,边缘也没有。王国的尽头,谁知道是什么呢?
她乘着船出发了,跟随小河的歌吟顺流而下,漂到了大河,和更大的河。她以为接下来就是海了,不料水流兀然断去,被一片连绵的山石切尽。
这便是王国的尽头,所有人都以为远在天边,她却轻易来到了。她复又逆流而上,往另一方向划去,最终看见仍是紧绷的群山。
山的背后一片死寂,不存在海的声音。
三公主沉默地回到宫殿。自从变成了哑巴,再没有人乐于说起她,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人们几乎已经忘了她,就算看见她像疯子一样划着木船在漩涡里打转,她们也以为那就是一个疯子。况且三公主从小就是桀骜独行的。
她用绿宝石买下了伊丝塔的镜子。
盖布甫一掀开,便有腥咸的风扑面而来,浪花舔湿了她的衣角。她听见一声深长不息的吟唱,盈贯于天地之间,自高空盘旋直下。跟随那声音从云霄俯冲下来的,是一尾深蓝色慈祥的巨鲸,它身躯接触海面时砸出了几万里嘶啸的巨浪,若没有镜面阻挡,整个王国都要被冲为齑粉。
但镜面未曾阻挡鲸鱼吞下三公主。她在它腹腔里睁开双目,鲸歌也正在腹腔里层层地回荡,不像在外面听到的那样高亢,而显得温柔、湿润,带着绵绵空旷的回音。她知道鲸鱼正在往大海深处游去,因为歌声越来越寂静,周遭不再有浪潮喧响,也没了海鸟高昂的唳唱。
她听见了海的神谣。
每一条鱼都是会唱的,它们是悠游的诗人,当海水拨弹起清亮的鳞,它们便得以行吟。每一只贝壳都住着海精,在贝门洞开后随着蒸腾的蜃气袅袅升起,它们长袖飘举,以珊瑚为琴,海草作弦,口中流落出渺柔的音节,无人能追溯它们的古远。海螺是神龟的号角,当它们呜呜吹响的时候,远远就跟来群鲸深邃的长吟……三公主的双足在歌声中变成鱼尾,她脱光了累赘的衣裳,从巨鲸口里游出。谁都不曾因她的到来而受到惊扰,仿佛她正是这里最久远的居民。
所以她也唱起来。
大海在一瞬间沉寂下去,日月学会了咏叹。只因在高空难以追逐那些飘渺的音节,云层纷纷散落进海里,化作了尾随的云虾。当三公主骑着巨鲸冲上碧霄,它们又一只只地飘浮起来,躬着身子冉冉升上青空。
海底充盈了三公主空明的歌声,低回不绝,漫如星尘。
三公主从来不是哑巴。
(5)
四公主是个胖子。有多胖呢?三个侍女都合抱不来。
她也许并不丑陋,可因为太胖了,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圆滚滚的肉球。脸上的横肉把眼睛都挤没了,也几乎分不清鼻子和嘴。虽然肤色雪白,可因为太胖了,一层层皮肉就像是堆积了的油脂,越是光滑,越显得肥腻不堪。而且没有脖子。
裁缝最讨厌四公主,给她做一件衣裳,比平常要多花上好几天功夫,而且每做一件新衣,都必须给她重新量一遍尺寸,她每次都比原来更胖。
可四公主喜欢新衣服,裁缝永远都别想在细节上偷工减料,甚至要做得比其他公主的更精细完好。她每日盛装出行,希望因此得到不绝的艳羡和赞美。
四公主为什么这样胖呢?因为她永远都吃不饱。
厨房从早到晚都是忙碌的,四公主从早到晚都在吃。一停下便会感到饥渴,即便不停也不会觉得饱。她每晚至少饿醒二十次,幸好餐桌就抵着床,一睁眼她就像个皮球从床上弹到了椅子上,把眼前的珍馐一扫而光。光这一桌的食物,就足以给别人办一个小型的酒宴了。
四公主饿的不仅仅是胃,还有舌头,厨子们想尽办法,仍不能满足她可怕的味蕾。她吃得比所有人都多,对口味的要求也比所有人都苛刻,极其挑剔,且极容易吃腻。
她也时常把椅子坐塌,把门窗倚倒,每回在床上翻动,坚硬的床腿就像被锯子锯过了似的,发出危险刺耳的吱嘎声。她走起路来异常缓慢,一方面想保持优雅,另一方面也根本走不快。一旦跑起来,就像个巨大的肉球在滚动,震得地板和天花板嗡嗡作响。没跑几步就真的在滚了,双腿都难以承及上身的重量。
她以为自己虽不及别的公主轻盈,却至少能做到雍容雅贵。实际上她白花花肥得流油,从来都只令人感到嫌恶。每个人都知道她的喜好,知道该如何用言辞和表情去取悦她,但随着她越来越胖,暴食的毛病也越来越厉害,人们逐渐连讨好的功夫都省了,厌烦之情摆在了脸上。
四公主依稀也察觉到人们的变化,可她无法控制暴食的欲望。她的侍女渐渐开始觉得恐慌,害怕她再胖下去,哪一天真要像个皮球一样给撑破了。她们私下里商量,不能再给她吃了。
厨房开始给四公主提供正常的三餐。她每天饿得打滚,半夜里嗷嗷直叫,疯狂地跑来跑去寻找食物,但侍女们把能吃的都藏好了,绝不让她找到可塞进嘴里的东西。四公主知道这是为了她好,并以惊人的毅力坚持了三天。第四天她挨个溜去别的公主那儿,偷光了她们的点心。
人们都很气恼,觉得四公主无药可救了,这时有人提议,她应该去买一面镜子。
四公主用蓝宝石买下了伊丝塔的镜子,被里面的怪人吓坏了。盯着看了片刻,便忍不住开始呕吐,几乎把胃都呕了出来,再也吃不下东西。
她得了可怕的厌食症。但没有人在乎,大家只觉得高兴,因为她一天天瘦了下来,去了累赘的横肉,已变成个珠圆玉润的小美人了。
又过了一阵,连贴身的侍女都要认不出她来。
许多人都开始打听出现在四公主花园的那个纤细的美人,着迷于她子夜般深邃的眼眸,和尖削流畅的下颔。她看起来孤独又高贵,盘得高高的发髻上,插着弯月般的银梳,宝石蓝礼服丝光闪亮。还有端秀的鼻梁和兰花般的唇,迷人得像要化开一片芬芳。
“是四公主。”她的侍女们骄傲地说道。
人们终于仰慕起四公主,可四公主依然饿得想要打滚。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阻止她吃东西,她却找不到任何想吃的,一切美味到了嘴里,都好比干硬难嚼的蜡。
饥饿在侵蚀她的胃,折磨她的神志。她如今已不觉得容貌有多么重要了,她甚至感到自己正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萎缩下去,就要变成一具削干的骷髅!
她并不知道自己更像是一具行尸,镇日在宫殿、厨房和花园之间兜转寻食。直到一日,在侍女整理的旧物里又看见那面镜子,她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并非是欣喜于自己的美貌,她只是觉得那剔透的镜面好似水晶糖糕,乳白的镜框就是诱人的奶酪。
那显然不是普通的糖糕奶酪,因为四公主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侍女们惊恐地看见公主像一匹饿狼撕咬着那面镜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啃噬殆尽之后她意犹未尽地舔舐着嘴唇,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一刻她的美丽虽显贪婪,却震慑住了很多人。
所有人都知道四公主的食欲回来了,并逐渐发展成了暴食症。她又以人们熟知的食量吃起东西,不多久变回了一个肉球。
每当有人嘲笑起四公主,总有另一些人轻声反驳——她曾经很美过。
(6)
五公主用青宝石买来伊丝塔的镜子,那里有一棵巨树。
那实则是一片森林,五公主看见的是它深处的一棵树。一定是经过了千百年的孕育,才形成了这样的神木——遮蔽了天日,使空气弥漫出淡青的水雾,使整个画面都变成绿色。但叶隙中依然透下阳光的斑点,浅金的,冰凉而耀眼。
这本是五公主的一个梦,她醒来看见它生出灰色的翅膀,语焉不详地飞走了。于是一直遥想它的模样,直到从镜子里找回了它。
她时时触摸光滑的镜面,想象那是一扇通往梦境的门。并不因进不去而感到失落,那是她的世界,她的生命之树,她习惯于安静地看它,捕捉那些在光隙间倏忽而过的影子。
是飞鸟吧。时常听见它们扑翅的声音。繁密的枝叶中有细微私语,是雏鸟在啁啾呢喃。还有一种神秘的歌声,充满了整个世界,仿佛传自云霄深处,又仿佛在树的另一端。它那样安然地游荡,又那样寂静地漂浮,如同那些清澈稀薄的雾——
它来自那个少年。
少年来时,天空正下着羽毛。她以为是大地接住了旋转的云霄,大片的纯白覆落下来,铺垫得温柔寂寥。他像是踏着一地积雪,怀里抱着金色的竖琴,歌声也是金色的。
她叫他“树下的少年”。
少年总是坐在树下,唱她从未听过的歌谣,有时候站起来,一展翅就飞上了树梢。他在林间穿梭,轻轻抖落下羽毛,她便从心尖拾起它们,封进透明的水晶里,小心地滋养起来。
但少年偶尔,会因为镜子的存在而烦恼。
五公主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镜子,如果没有镜子,谁来使他们相遇呢?
人们都听说了五公主的少年。他眼眸温柔,有天神般的翅膀。他拨起金弦,花朵便为他绽放;他漫声吟唱,木叶便为他生长。他能使流云停驻,使森林奔跑,天空是他的王国,大地是他的城邦,巨树是他的王座,飞鸟是他的臣民……她们多想见见他,可他属于五公主。
他终于为她打破了镜子。
五公主没想到会这样,少年从亮晶晶的碎片里走来,踏着累累梦痕,鳞伤遍体。然而他抿唇羞涩地笑着,笑得一点也不疼。
他的羽翼不见了,再不能飞翔;他的嗓音嘶哑了,再不能歌唱;他的琴弦断了,可他在向她走来……他伸出手想要拥抱,她却像一只受足了惊吓的兔子,慌忙地逃走了。
少年茫然看着风一样消失的五公主,不明白她是怎么了。
他要远离他的王国,抛却他的臣民,斩去光辉的双翼,付出白银般的歌喉,再以竖琴为利器,打破镜子,方能来到她身边。
他都做到了,她却躲了起来。
闻风而来的人都失望了,还以为能见到五公主的少年。
可这个人是谁呀?没有光辉的双翼,没有白银般歌喉,没有金色的竖琴,没有王国和子民。他衣衫褴褛,眼神落寞,呆呆地立在那里,保持着将要拥抱的姿势——
像一个凋残的梦。
王国唯一的少年,因失去五公主的爱,在风中化作了灰色的石雕。
(7)
六公主是悲伤的公主。她独自住在高高的塔上,任狂风撕扯她的裙摆,任云齿咬断她的长发。远远离开大地,脚下虚空万丈,隔着飘流的云雾,看不见她的王国,看不见王国的人们。
那座塔直插入云霄,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高。地面上的人仰酸了脖子,也望不见顶,也望不见那个远离人世的六公主。
六公主从不离开她的塔,从不出席庆典,从不庆祝生日,从不需要关注,从不接受赞赏。就像她与尘世无关,而是天空的孩子。
“她什么都有了,除了还未长出翅膀。”小时候三公主曾望着那塔说,“搬去那里,是为了学会飞翔吗?”
六公主日夜坐在塔顶,手里拿着巨大的剪刀,裁剪那些流过她身边的云。
金卷云是绵羊变的,它们没有尾巴,头脚都蜷在身子里,只露出一大团蓬松柔软的毛。这些羊来自银河,在夜间吃够了河湾的水草,天亮后就排着长长的队,被牧羊风一批批地赶出来晒太阳。它们日复一日地晒呀,晒呀,把身上的毛都晒成了黄金,身体也就益发沉重,只能喘着粗气,艰难地在天上游移,最后就连动也动不了了。
六公主因而更悲伤了,她用剪刀将金羊毛减去,把金卷云剪得光秃秃的,再让牧羊风把羊毛带走。那些毛又细又卷,被牧羊风吹得漫天皆是,等到它吹不动了,它们便洋洋洒洒地飘下去,变作了人们最喜爱的金丝雨。
金卷云依然在白天晒着太阳,在夜里吃着水草,吃了水草又会长出羊毛,每次都因六公主为它们除去重负而感到高兴,六公主却还是那么悲伤。
蘑菇云是蘑菇变的,来自陆地上最鲜美的猴头菇。猴头菇长得就像个猴子头,看上去毛茸茸的,实际上异常嫩滑,是兔子们最中意的食物。那是种极为聪明的菇,大多时候一动不动,跑起来却比兔子快。它们总是伏在树根上——是那种露出地面的虬壮的大树根——里面有令猴头菇们垂涎的香浓汁液。一瞧见兔子,便迅速地沿着树干往上跑,跑得高高的,兔子就够不着了。若是不小心摔下来,便只能任兔宰割——它们只有在树上才跑得快。
但是有一种可怕的巨耳兔,只要拍动耳朵便能飞起来,它们飞着追逐猴头菇,把一只只猴头从大树冠上扯下来。猴头菇们日子过得心惊胆战,直到一天发现了一株老藤,攀附在六公主的塔上,一直长到了云霄。它们顺着那藤开始跑,跑得飞快,巨耳兔都追不上。巨耳兔并不着急,一如既往地耐着性子,等着它们跑到顶。可这藤蔓哪有顶啊?巨耳兔飞啊飞,一半没到就飞不动了。猴头菇却没有停,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它们饥肠辘辘地来到塔顶,藤蔓也到了尽头。它们吸食了藤叶上的露水,身体变得轻飘飘的,飘到了天上,变成了蘑菇云。
猴头菇自从变成了云,就最怕陀螺风。陀螺风总是疯狂地转着,把蘑菇云绞成碎片。它平日里行踪渺然,可一旦出现,经过的地方蘑菇云们成片地死去,漂浮的尸骸再由锯齿云一一吞噬。
六公主因而更悲伤了,用剪刀把一朵朵滑溜溜的蘑菇云,剪得又毛又燥,一碰撞就擦出电闪雷鸣,远远便吓走了陀螺风。
蘑菇云们再也不怕陀螺风,它们因六公主的帮助而感到高兴,六公主却还是那么悲伤。
锯齿云是不能剪的,它那样凶猛,锋利的獠牙连剪刀都能咬断(已经咬断了六公主长至脚踝的头发)。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很早以前就在了,在天空游弋着,鲨鱼一样寻找猎物。它什么都吃,吃过金卷云、蘑菇云、来回的飞鸟、落单的星星和六公主的头发。它还想吃掉她的剪刀,她的老藤,她的塔,和她。
幸亏有巨镰风。
巨镰风日夜和锯齿云缠斗,冷冽的刃口迎向它钢铁般的獠牙。它从未战胜过锯齿云,锯齿云也从未战胜过它。正因这样锯齿云才没了兜游觅食的时间,到现在也没能吃掉六公主。
可它们打得太厉害了,把沙尘从地下掀起来,迷坏了太阳的眼睛。月亮早就躲了起来,银河也改变了流向,星星飞快地流窜着,像一只只没了头的苍蝇。牧羊风赶着它的羊群逃逸,蘑菇云们慌乱地碰撞起来,整个天空布满雷电,凶恶的陀螺风也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打着转。
六公主因而更悲伤了,她用剪刀分开它们,剪刀断了,她把藤树甩向它们,藤被连根拔起。她流下了悲伤的眼泪,它们落到地上,碎作了一颗颗晶莹跳跃的紫宝石。
伊丝塔拾起宝石,就让黄沙把镜子捎给六公主。
奇怪巨镰风和锯齿云什么都不怕,却害怕镜面的反光。六公主把镜子举在手里,光耀将它们分开了,它们各自捂着眼睛,往不同方向逃去。
天空安宁下来,太阳、月亮、银河、星星、风和云朵们都很高兴,六公主却还是那么悲伤。
她的剪刀没有了,老藤没有了,只剩一面镜子。这镜子多大呀,六公主拿不稳,把它摔了。它掉啊掉啊,掉了很久才着地,四平八稳地躺在地上,像是从来就长在哪里似的。镜子的反光射到塔顶,晃住了六公主的眼睛,她忽然就站起来,被巨镰风扯坏的裙摆微微飘着。
风和云朵们都聚过来,好奇六公主看到了什么,然而它们向下望去,只瞧见一大片白花花的反光。
六公主跳了下去。
大家都吓坏了,风呼呼地吹,没能吹起六公主,云跑着去接,没能接到六公主。她缓缓地飘坠下去,那样轻,像一蓬柔软的白羽毛。
地上的人也都吓坏了,眼睁睁看着公主落下来,感到震惊而悲伤。
可是多么美啊——她坠落得像一个谜。发和衣裙飘起来,分明是残破的,被风吹得凌乱不齐地飘飞着,却让人挪不开眼睛。她将要落到地面,天空下起了雨,所有人都哭起来,可悲伤的公主在这一刻,终于微微地笑了。
六公主消失了。多少双眼睛看见她触到镜面,却一瞬不曾停留。好像那里什么也没有,她穿过了镜子,穿过了大地,不知落向哪儿去了。
无数的流星在这时破开天际,跟着六公主直坠下去,天空中仿佛开满了闪亮的矢车菊。它们飞快地落入镜子,像雨水飞快地没入土壤。最后全都不见了。
六公主去了哪儿呢?人们永远不知道。她们也永远不知道她因何而悲伤,又因何不悲伤。那面镜子,如今仍在那里,和地面长到了一起。没人能打碎它,也没人再穿过它。镜子里空空如也,人们望进去,只是被明晃晃的镜光耀花了眼睛。
六公主一直向下落去,连同无数碎亮的辰星。
(8)
裁缝就是最讨厌四公主的裁缝。她表面上是个裁缝,实际还是个巫婆,总是穿黑色的袍子,头发短而蜷曲,指甲又尖又长,喜欢刮磨金属壁。她不年轻也不老,不美也不丑陋,因此人们好像都看不出,她原来是个地道的巫婆。
她有一小块玫瑰地,只栽种黑玫瑰。只有巫婆才种得出这种纯黑的玫瑰,邪恶妖冶,在夜里分泌出腐败的芳香。但裁缝要的,是它们牛乳般白色的汁液,往里面加些闪亮的金属粉,再和豌豆汁、罗勒汁、龙芽汁一同煮沸,就制成了永葆青春的魔法药水!当然少不了咒语。
但裁缝养不起黑玫瑰,这种花过于贪婪,须得用鲜鸡蛋来浇灌。一株黑玫瑰每天要吃一百个蛋,裁缝的地大约能种两百株,却买不起每天两万只鸡蛋!她做梦都想要一大片玫瑰园——至少要比王宫大——在里面种满茁壮的黑玫瑰,做出几万瓶不老药水,让那些愚蠢的人们知道了,就会像看见了祖母绿一样欣喜若狂。
她自己喝不喝呢?当然不。她可不是傻瓜,那药水一边让人年轻起来,一边叫人短命。
她要把它们卖给那些有钱又臭美的小姐,让她们永远该死的年轻漂亮,花整天的时间打扮和照镜子。或者卖给那个成天不知要吃多少鸡蛋的四公主……这样,慢慢地她屋子里就会多出一堆堆沉甸甸的金币,她可以驾着马车出门,买回更多昂贵的材料,做更多的药水,赚回更多金币。当然也不用再做裁缝了。
应该给自己找个裁缝才是,再雇几个干活的仆人,每月给一块金币,让她们笑开花。可她们别想偷学她的魔法,也别想打黑玫瑰的主意……当然,那些蠢笨的脑袋肯定想不到。
裁缝期盼着美梦成真。
但在那之前,必须先得到六公主的紫宝石。那些悲伤的泪滴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把它们熔在炉子里,加进水晶液、黑羊血、蜥蜴骨和胡椒粉,熬成一锅黑稠的浓汤,一滴便可抵一万只鸡蛋,让她的玫瑰像野蔷薇一样疯长。同样少不了咒语。
紫宝石都被伊丝塔捡走了,可裁缝不会去向伊丝塔要。她知道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靠可爱的脸蛋和无聊的镜子把戏骗取宝石,却把它们当成过家家的玩具。人们总是抢不了孩子的玩具。
所以趁伊丝塔出门的时候,裁缝悄悄溜进了她的小屋。
她看见了堆积如山的价值连城的宝石,堆积如山的一文不值的破石头,和堆积如山的各种各样的镜子。还有几个大炉子,和裁缝家的一模一样,炉火旺盛,里面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她想伊丝塔是在用它们炼镜子,原料就是那些石头,可伊丝塔是巫婆么?
裁缝知道她不是,她只是个奇怪的小女孩。
裁缝最终并没有去拿那些紫宝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拿走了一面镜子。
她把它当成一个稻草人,杵在地里,土地立即变大了,玫瑰的数目翻了倍。裁缝吃惊极了,这竟比魔法还管用。
伊丝塔每天都要出门,她便每天都从后门摸进去,拣走大个的镜子。没过多久,她已经拥有一个玫瑰园了。她脚步轻盈,哼着愉快的小曲,忙碌着采集汁液。开始还会抽空回到屋子里,裁裁那些讨人厌的布,后来除了偷镜子,便再也不踏出她的玫瑰园。
镜子越来越难偷了,她每天跑得气喘吁吁,才能从那片越来越大的玫瑰园里跑出来。但她十分乐意,每带回一面镜子,目中都盛满了狂喜。然而有一天,她跑啊,跑啊,跑得天都黑了,还没跑出园子,估计伊丝塔已经回来了,不防等明天再去。第二天她跑啊,跑啊,跑得天都黑了,还是没跑出去,伊丝塔一定又回来了,她又没偷成镜子。
裁缝有些急了,没有镜子就扩建不了园地了,同时又有些欢喜,她的园子一定已经非常大了。
它真的很大呀,裁缝陷在里面,像草原里的一只鹌鹑。她连自己的房子都看不见了,一扇扇门一样的镜子也都没了踪影,玫瑰园一望无际,无论往哪个方向看去,都绵延没有尽头。
人们找来时,破陋的小屋里已结满蛛网。到处是凌乱堆叠的布匹、奇怪的瓶瓶罐罐和熄了火的炉子,都落了灰。后门外有堆积如山的镜子,争抢一空后,才发现那儿原来是一小块寒酸的花田,三两株花尸早已腐烂,被压得扁扁的,碾进了弥漫着腥臭的土地里。
——可是裁缝呢?
裁缝在玫瑰园里跑着。
(9)
小姑娘就是住在裁缝隔壁的小姑娘,穿自己缝补的衣裳,梳着羊角辫。她的妈妈每天驾着牛车,往各个牧场里运送干草,她就在家放鹅,早上赶着它们出去,傍晚赶着它们回来。
小姑娘讨厌放鹅,她聪明又勇敢,不该做这么庸常的事。
她想要成为一个英雄。
她是为数不多的知道裁缝是巫婆的人之一,知道她在暗里养殖黑玫瑰,每天用黑魔法淬炼毒药,要害死所有人。可她一点也不怕,只要她成为正义的勇士,骑上威猛的巨龙,配上宝剑,披一领猎猎作响的金斗篷,一路披荆斩棘,定能取得胜利。
得胜归来时,等候她的将是鲜花和拥抱。人们热情地鼓掌,含着热泪感谢她。瞎王后会为她步出宫殿,公主们会亲自来给她戴上属于勇者的金冠,赐下数不尽的土地和财宝,妈妈便再也不用替那些懒惰的有钱人干活了。她的故事将会被载入史册,王国中央将竖起她庄严的塑像,底座上刻着她的名字,刻着她英勇的事迹……
可是,她为什么还在这里放鹅呢?小姑娘撅着嘴,不高兴地挥动着赶鹅的棒子。
巫婆不见了,英雄还未来得及迈出她的第一步,坏蛋就先逃走了。
她不知道巫婆哪儿去了,却知道她是被伊丝塔打跑的。
伊丝塔是比小姑娘还要小的小女孩,小得就像个娃娃,有着翡翠般的绿眼睛,粉嘟嘟的嘴,和漂亮的金色卷发。她穿着公主们送给她的衣裳,拿着老婆婆编给她的花篮,用来放那些只有她才做得出的镜子。她那么漂亮,所有人都喜欢她,更喜欢她的镜子。
所有人都以为伊丝塔只是个小女孩,小姑娘却知道她是个英雄。虽然没有斗篷,没有巨龙和宝剑,但她打败过可怕的巨镰风和锯齿云,也打败了巫婆。
小姑娘决定做个像样的勇士,她飞快地把鹅群赶回家,提起斧子往山里去。那山里最坚硬的岩壁深处,有着亮晶晶的透明矿石,小姑娘凿了一下午,手指都起了泡,终于得到一小块,鹅卵般椭圆的。
她用矿石换取了伊丝塔的镜子,高兴地捧着它,左看右看,想从里面看出怎样才能变成像伊丝塔那样的勇士。
镜子照鉴了小姑娘圆圆的脸,细小的雀斑,和一双充满期盼的大眼睛。
什么也没有发生。小姑娘看来看去,觉得失望极了。又想这或许是伊丝塔给她的考验,于是又凿来一块矿石。
这回换得的是一面光华闪闪的镜子,让小姑娘想起了勇士们光华闪闪的斗篷。她对着它瞧了一整天,仍旧什么也瞧不出来。
小姑娘还没泄气,每天都坚持去山里凿石头。从而她得到了各式各样的镜子,有的纹刻着巨龙的图腾,有的宝剑般璀璨夺目,可它们没有一面是小姑娘想要的,没有一面能把她变成英雄。
她依旧整日待在山里,固执地凿着石头,两只手变得红通通的,起了难看的茧子。她在一面又一面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越来越生气的脸,也完全忘了家里的鹅。
所有鹅都饿死了,妈妈打了她一巴掌,跑进房里呜呜地哭了。
小姑娘闷闷地蹲在墙角,心里十分委屈。她不懂为什么呀,为什么她这么卖力,还是不能变成英雄呢?
小姑娘的镜子里,只有小姑娘。
(10)
伊丝塔就是卖镜子的伊丝塔,所有人都知道她,因为所有人都需要镜子。
玩偶师就是伊丝塔的玩偶师,她创造出了伊丝塔,创造出了王后和六个公主,创造出了侍女、裁缝、小姑娘,创造出了她的玩偶王国。
她动一动悬在高处的手指,王国便轻快地运作起来。她们之间从来都有默契。她指尖仿佛沾染了魔力,指下的一切都仿佛聚满生机,有时甚至觉得不是她在操控着那些丝线,是丝线在牵引她的手指。
王国是活的,她丝毫不感到惊奇。自从有了伊丝塔,她便知道所有玩偶都应该掌有自己的生命。
那时她也只有伊丝塔那么大,她按照自己的模样做出了她,她是她的第一个娃娃。
现在伊丝塔仍是个娃娃,她却掉光了牙齿,花白了头发,唯独眼睛还炯炯有神。
她日夜守着舞台,因为要看伊丝塔;时哭时笑着,因为羡慕伊丝塔。
连王国都是会老的,可王国里有个永长不大的伊丝塔。
(11)
隔着镜子,可看见一张苍老不堪的脸。狂热而执迷的眼神正如伊丝塔每天所见。那一双布满皱纹却能够灵活翻飞的手,正受着诱惑,不由自主地向她伸来——它们即将穿过镜面。
伊丝塔放下篮子,放下宝石,转一转绿色的眼睛。像是等待着被人抱起,她微踮足尖,向上伸直了细细的手臂。
两双手即将相握。
这一刻,伊丝塔等了很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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