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有见过一种花,如栀子花般开得清浅又热烈的。
故乡五月,夏意初现,桃红谢尽,青杏微黄。大多的果树都沉溺在孕育果实的清寂里。
乡村五月的热闹,是被一朵朵素衣淡雅,却又花香馥郁的栀子花一点一点,打捞出尘的。
1
二奶奶还是二奶奶的时候,二奶奶家独门小院的院墙拐角处种着一棵高大的栀子花树。时光迈进五月,青青的栀子花苞绽出了白色的边,日渐松软,蓄势而放。那些早开的栀子花一定有两朵是开在二奶奶的头上,还有两朵会开在二奶奶房里头朱红色退了漆的梳妆柜上,临着窗的白色的有了些年头的旧瓷碗里。
便有栀子花的香,一阵一阵,就着晨风,就着初夏的尚温和的日头,欢快地游向五月乡间的每一丝空气里。
母亲绕不过我的纠缠,曾许多次走进二奶奶的院子,为我讨回许多朵渐开已开的栀子花。
也有许多次,我坐在门口冰凉凉的石门坎上,看着穿着青黑色斜襟褂子的二奶奶,踩着一双小脚,经过门前的小道,细细碎碎地颤巍巍地行走在初夏的树荫里。阳光斜斜地栖在脑后扁圆光滑的发髻上,栖在髻边斜插盛放的栀子花上。二奶奶瘪嘴微笑。
栀子花的香气软软袭来,恍恍惚惚的。戴花而笑的二奶奶,有着叫人移不开眼的温和与慈悲。
2
我喜欢摘回许许多多的栀子花,喜欢把它们养在大大的蓝边海碗里,看着它们挨挨挤挤地,在早晨换清水的那一瞬间,盛开在掌心。
我也喜欢和所有的女孩儿一样,扎马尾时戴上一朵,扎两个辫子时就戴两朵。红色的细头绳和白花青蒂的栀子花,陪我们一起,穿过长长的乡间上学路,穿过无数个浸着栀子花香的缓缓的日子。
偶尔,会在月亮圆了,月色浓得像白色的栀子花,月光都染着栀子花的香时。悄悄地约上隔壁小伙伴,猫着腰,走过低矮的院子门,走进邻家一树待开未开的栀子花树下。
月亮透过高大的樟树,有风掠过树稍,摇下一地碎碎的月影。
我们小心翼翼地循着花香,一朵已开的,一朵打苞的,两朵已开的,两朵打苞的……直到掀起的衣拐渐渐兜满。
回去的路上,高大的樟树底下,一地摇摇晃晃的月亮影子,催着我们跨过底矮的石头坎,开始小跑,掉落一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
风在笑,月亮也在笑。我们也在自己的一惊一乍里洒下一地小小地得意地笑着。
3
总会有一些开得太快来不及戴上头的栀子花,渐渐地谢在了蓝边海碗里。
然后,我会把它小心翼翼地拣起,摆在碗边的窗台上,一朵,两朵,三朵……摆成一排,摆满整个窗台。
那些被日子一点一点风干的栀子花,和所有开在蓝边海碗里的栀子花,还有红色的头绳,黑色的长马尾,一起刻在了记忆里。
就像远去的少年和那首记忆里无数次唱响的歌。想起白色的衬衫,响了一路的旧铃铛。记忆泛了黄,歌声潦亮,栀子花香。
那年之后的很多年,已经中年的何炅老师,温婉歌声,依旧少年:
栀子花开啊开
栀子花开啊开
像晶莹的浪花
盛开在我的心海
栀子花开啊开
栀子花开啊开
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
……
关于栀子花,一定还有一本带锁的日记,一些封面旧去,许多文字在记忆里鲜亮如昨。
4
有一次,从朋友圈刷到一盆精致的栀子花,枝叶繁盛,花团锦簇,但眉目之间却是楚楚可怜,究竟少了些在乡间旧院里的灵气。我热热闹闹地点了赞,却难掩怅然若失与心酸。仿若见了心心念念的故人,面目全非心已疏离。
开始孩子气地纠结:那不是我想念的栀子花,我想念的栀子花它们开在旧旧的院墙里,在月光下,在少年乌黑的发辫上……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想起偶尔看到的诗与人生回放般的惊喜:初夏微雨,乡间湿漉漉的泥尘小道,熟悉的青瓦房里,刚从鸡窝跳下的小母鸡,喜悦而歌。屋外忙碌的母亲和匆匆荷锄归家的婶娘,栀子花在庭院墙角不慌不忙吐露芬芳……
彼时,我离开家乡已近二十来年。
5
最近一次回乡,看见已经被叫了许多年老太太的二奶奶,坐在冬的院子里,阳光温暖,一头银丝盘成的小发髻,就着斜斜的日头,熠熠生辉。
我仿佛看见时光的那一头,二奶奶依然是二奶奶时,梳得油亮光滑的发髻旁,旧旧的银发卡别着两支开得正盛的栀子花,细细的小脚,从乡间逶迤的村道轻轻摇摆而过,摇落一地的栀子花香。
关于栀子花,我知道,一定还有许多这样的或者不一样的画面,沉睡在心的某个角落,在五月里,花香起时,应季而醒,将记忆铺成绵长的画卷:故乡和我,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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