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伍道祖为什么会讲一个听来的故事,而且是关于畸形感情的乡村故事,那跟他们的过往生活相隔遥远,甚至完全不搭界,居然能让听的人提起兴趣,为此还产生争论。真是很怪,难道人都喜欢猎奇,对陌生的人情境遇可能促生出更加浓厚的幻觉?
严格来讲,我们都是没有感情经验可谈的几个人,凭什么对个人感情之类的故事指手画脚呢?某些事,或许可以臆测,但是有点不适合。反正我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再离奇也休想让我认真去聆听和想像。看来需要我来加以引导,让大家讲讲无关感情、只谈世态的故事。我们不谈感情。
对于我,伍道祖向来是不太服气的。他斜视着我说:
“所有的故事都涉及到人,凡是人的故事大抵脱不开感情的困扰,不谈感情可能吗?爱情不过是感情的一种,你害怕讲到爱情而已,有什么隐情呢?”
“不是,”我笑着说,“你懂什么叫爱情吗?几个门外汉在这儿聊根本不懂的事情,亏了你不觉得尴尬啊!”
“这里又没有哪个做违背伦理的事,怎么就感觉尴尬了呢?规规矩矩地讲事情摆道理,就该坦然一些才对,我可不想随意讲个故事还缩手缩脚地收着,像是做了错事等待挨批判的幼稚小孩,”伍道祖一脸不耐烦地说。
“就不能说点别的吗?”我轻言细语地对他说,“不要像个刺头儿,摸不得碰不得的,你可是有素养的人哪!俞小蛮大大咧咧地惯了,她是女孩子,我不说她;你向来推崇理性,跟人争论就忘掉理性了。”
“我还要说你向来喜欢胡说八道,这时候也一样!所以我不想跟你争辩什么,你自己去想。力夫啊,”伍道祖用讥讽的口气对我说,“说这个、说那个,怎么不见你说说戴兰呢?觉得她哪里都非常优秀是吧?你一定知道,有个词叫做一叶障目,不如这时简单地解释一下给大家听听。”
“可以啊,”我仍旧笑着说,“下面就是我对这个词的解释。我一直觉得,伍道祖是个异常聪慧的人,真的打心眼里佩服着他,可他装做不知道,反而认为我是在故意挑逗他、刺激他,对此他深恶痛绝。大家说我冤不冤哪!没办法,谁让我被他的才华遮挡了原本明亮的双眼呢?可是,我才不去想他的缺点,幸而他的缺点也不算太多,足以忍受。”
戴兰脸上的怒意渐渐消退了,代之以隐藏不住的笑容。蒋和珍连忙插话道:
“力夫,我怎么感觉你有些变了?先前从不见你这样糟鄙人的,说狠话不带脏字儿!倒不如直接说脏话,听着痛快,其实有时也更能消解矛盾。你怎么了?从林子里回来就很不对劲儿,刚才回屋子里做什么去了?”
“哪里不对劲儿了?你倒是仔细说给我听听,”我说。
“先前的鲁莽劲儿没了,”蒋和珍说,“那个果敢勇猛的力夫似乎影像模糊,变成一个谨慎平和的人气鬼,真令人失望啊!我不喜欢现在这样的你,不希望你平白无故地改变自己的个性!”
我看向戴兰,可人家根本就不看我这边,拔弄着脚边儿的树枝,我改变与否,她好像半点也不关心的样子。当然,我也不该去猜想这个问题。再看俞小蛮,眼光正在伍道祖和我之间来回梭动。
与我对视后,俞小蛮微微眯了下眼,说道:
“再问你一次就不问了,你说,颜子回和沙狄到底是死掉了还是去了别的空间?你忽儿这么说,忽儿又那么说,不知道该听哪一面。”
“可能我开过愚蠢的玩笑,但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们不可能死去,”我斩钉截铁地说,“都好好地在另一个时空!”
“你真的见过了?”伍道祖问我。
该怎么回答他的疑问呢?说谎真是我不屑为之的事,我思忖了一会儿,才说:
“没见过,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啊!对了,你怎么看待空间与时间的问题?”
“不是跟你说过吗,你的分析多半是有道理的,我觉得我应该相信你的话。但是,为什么我就不能感觉到你所说的那些奇异的暗示?你说有个声音在和你对话,帮你提升勇气和决心,它怎么就只看中了你呢?就因为你一贯喜欢争着当群体中的老大?”伍道祖问我。
该如何对他解释啊!说我是这个混账游戏的主角,所以才被选中进行对话?说我是因为失望到极致,才返回这个时间节点的?他虽然聪明,对这样的说辞理解得了吗?只怕加剧他眼里的怀疑。还有她们几个,极有可能认为我在撒谎。
怀疑是没有错的,换做我也会这样。我问伍道祖:
“在密林中你看到了什么?”
“除了那些像是长了几百年的大树,还能看见什么呢!”伍道祖毫不迟疑地说,“你是指什么?蟒蛇还是松鼠?再或者躲藏在树后的野人吗?”
“没有看见密集的千足虫和成群结队的蜜蜂?”我问他,“还有挥洒着幽蓝色荧光的蓝尾蛱蝶,在我们的头顶上飞舞着,像传说中的精灵一样!你也说过太美的话啊!”
我担心地看着他的眼睛,是从平静变得惊讶的一个过程,不觉心直往下沉。他说根本没见过什么蝴蝶虫子之类的东西,密林中除了盘根错节的树,连蚊子也没见一只。确实不正常。
“你说叫我怎么相信你的话?”他感觉很可笑地说,“你的想像要不要再丰富一点儿,说树冠上坐着一群老虎,那多刺激啊!尽想些没有杀伤力的小虫子,你真会保护自己!”
老子要疯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在拿我开心是吧,手段也太歹毒了一些。好吧,不管什么情况,老子先认了。
暗自平复了一下心情,我咧开嘴对着伍道祖笑了,装做开心地说道:
“幻想嘛,避重就轻让人快活一些,承认我厉害吧?”
“不是你厉害,我严重怀疑你有精神分裂症!”伍道祖忽然也笑了,“你问问,她们眼中的你究竟是哪种模样。我看你是习惯了别人的吹捧,总有些忘乎所以,时不时编造点儿新鲜的恐怖感吓唬人。我说过多次啊,关于科学的推测我都愿意相信你,可是关于魔幻的东西我只会唾弃!不要以为说得绘声绘色就能吓到我,我不相信!”
“好、好、好,我喜欢鬼扯!是这样的,我总在脑袋里想故事,你们在这儿讲故事,都是故事,假的,行了吧?”确实也不想再增加他们的疑虑,我只得这样说了。
我建议开始讲故事,不管哪个先讲,愿意讲什么就随意讲,不限制主题,也不讲究长短,故事有没有趣味也不作过多要求。我倒要看看现在的他们会讲些怎样的故事,是不是可能与前面节点上的那些故事重合。
俞小蛮也省了客套,没商量地说起她听来的一个故事。生于重庆,长于重庆,从来也没离开过这个地方,她所知道的一切都绕不过这座长江边的山城。山城的老街当然不止不条,在俞小蛮眼中,老街的代表是打铜街,可能是离她们家最近的原因吧。
山洪暴发的那一年,打铜街上开当铺的那家生了个男孩。
这小男孩长相奇特,跑去恭贺的人看了小孩后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赞美之词,只有打着哈哈退出。人们都说,他们家简直生了个怪物。
当铺家的人开始也是滋味莫名的,知道自家孩子丑得离奇,就不明白为什么会结出这么个歪扭的果子,做父母的两个人虽然普通,倒也算得体面。
嫌弃总会被传染,当大家都在厌恶一个人的时候,连最亲近的人也难免生出敌意。但毕竟是个男孩儿,他们家也不缺口吃的,就随意养活下来。换作女孩子,长得这般模样,早扔江里喂鱼了。
全家只一个祖母看重他,连名字也是祖母给他取的,叫做地保,承望着能够接着地气保全地长大成人。
地保的父亲忙于生意,看着他也没兴致多管他;地保的母亲还有另外几个长相正常的孩子,大的小的各有两个,更有很好的理由顾不上他。
祖父呢,也懒得正眼看他,思忖着养大后好坏是个劳力,总比雇佣个外人强,当只狗养着罢了。
他从小清楚自己就像个孤儿,祖母是他唯一的依靠。
而祖母也并非那种在家中有什么地位的老人,出身穷苦,养成一辈子唯唯喏喏的卑微性格。地保的祖父在她面前是老爷,地保的父亲在她面前是精明强干的少爷,地保的母亲在她面前也是风风火火的少奶奶。她只在外人眼里过着好日子。
饶是如此,地保在父亲不疼母亲不爱的环境下,竟然只靠着祖母残缺羽翼的呵护野蛮成长起来。
让打铜街上的人们极为惊讶的是,地保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蜕变成为一个意气风发的小青年,根本不是看顺了眼的原因,而是他真的完全丢掉了幼年时期丑到令父母伤心的相貌,变得仪表堂堂。
人说女大十八变,不料男大也能十八变。关键是他身材魁梧,健壮有力,使所有人忽略了面容上的小小不足,夸奖他是美男子也有过誉之嫌。
总体上说,在当铺一家人中,地保已经能够脱颖而出,他的兄弟姐妹顶多站在他身后。
祖父此时最后悔的事,就是只让地保念了三年书就阻止他去上学了,祖母强不过一家人,央求祖父也没用。地保的父母装聋作哑,没指望着他将来能够支撑门面,也随着祖父的意思把他当做一条狗养着。
而今地保相貌长开后变得俊朗夺目,一下子成了家里的可用之材,他们的态度立马转变,把祖母推到一边儿,全都愿意围着他打转。
地保是个心思简单的男孩子,早就习惯了被人轻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慢慢被家里人重视后,他反而有些不自在,还不清楚能为家里做些什么。他一心只想护着祖母,让她安心过上好生活。
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相貌,也可以掩藏起真相,从而改变一个人的想法。
首先,地保的母亲整天在他耳边唠叨,说他小时候是如何调皮,如何地难以伺候。她每天忙里忙外的,还要顾着他,深怕他饿着冻着,恨不得做什么事都将他背在身上,一刻也不曾放下过他。直到弟弟妹妹们接连着出生,才让祖母帮忙带带他,实在是迫不得已,但无时不刻不在关注着他。
地保的父亲也微笑着说,自他睁开眼睛时就知道这孩子不同凡响,长相奇特的人往往是将才之选,做父亲的心里有数得很。虽然忙于生计,地保的成长一直搁置在他心里最重要的地方。他总拜托母亲照顾好地保,所以儿子才这么健康。
那个惯常严肃的祖父,乐呵呵地看着地保出落得一表人材,他说当初不是心软,十个地保也早送人了。得亏他,地保才会在温暖无忧的环境中快乐长大,做人得知道感恩才是。
兄弟姐妹们再也没人欺负地保,都说从来没有欺负过他,当他是家庭的希望。他们发誓要团结一心,从而光宗耀祖。
渐渐的,地保迷失在周围人的赞美声和吹捧中,目光不再放在祖母身上了。他的自尊被激发起来后开始没限制地膨胀,真的把自己当作那个小康之家的顶梁柱。他学习着经营之道,很快就能在生意场上独挡一面。直到有一天,祖母的生命行将终结之时,他才赶到祖母身边,为祖母送了终。
祖母看见地保后,微笑着闭了眼。她没有一句埋怨的话。而地保呢,他没有感觉到任何愧疚之情,把祖母的离世当成很正常的一件事。办完丧事后,他又放手回到他的生意场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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