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丹心入画图》
第十二章 天之骄子4
荀予佑立在那里,心潮汹涌。
原来荀瞻治也曾千方百计寻找过他,苦心孤诣替他安排人生。他将他托负平江侯府,因而他可以姓荀。平江侯没有子嗣,所以他能得到最多的疼爱和照顾。他二十岁的时候,荀瞻治亲临侯府为他戴冠成礼,俨然一个父亲对儿子的职责。他关心他、爱护他、擢拔他,他说自己可以把他当作父亲。可他终究没有昭告他们的父子关系。为了帝位皇权,他终究是舍弃了他和他的母亲啊。
“若是先帝,先帝知道臣的存在,对臣不利,皇上会怎样?”荀予佑看着荀瞻治问。
荀瞻治不说话,荀予佑追问道:“皇上会挺身而出保护臣吗?就像一个父亲保护他的孩子。”
这其实是不能假设之事。成帝未必知道他的存在,若知道也未必真会对自己的孙子不利,而当时的荀瞻治对成帝所做的一切又俱是无能为力。可荀予佑却执着于荀瞻治的态度。
荀瞻治半晌默然。他也不知道若真如此,自己是否会抛弃一切、挺身而出、哪怕是拼了性命也要去保护这个儿子,但这份默然即时便伤了荀予佑的心。
荀予佑闭起的双目里终于溢出泪滴,哽咽道:“如此,何不让臣只是一个平民呢?”
“不,阿佑……”荀瞻治知道残酷的现实灼痛了荀予佑的心,“其实朕没那么狭隘,家国天下本就该仁德贤能者居之。你是朕的儿子,朕不在乎你身上流着一半异族的血液。如今,江山大统,唯你可系……”
“父皇你疯了吗?”荀淳照大喊着打断荀瞻治的话。他指着荀予佑,恨恨地说:“父皇怎么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异族野子身继大统?他身上可是流着蒙古人的血!天朝江山是太祖皇帝从蒙古人手里夺回来的,难道就这么轻易地还回去?父皇是要太祖爷和皇爷爷气得从皇陵里爬出来吗?”
“住口!”荀瞻治呵斥荀淳照,“你心狠手辣,弑兄逼宫,朕有你这样禽兽不如的儿子,才没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荀瞻治指着荀予佑道:“他也是朕的亲生子,朕即刻便下诏恢复他的皇子身份。这江山社稷,只有交在他的手中,朕才安心。”
“皇上……”一旁荀予佑忽跪下身来,将手中的两把金错刀高举于顶,“臣无意江山社稷……也无意认祖归宗。”
“阿佑,你说什么?”荀瞻治怔愣地望着荀予佑递上的金错刀。
“请皇上收回宝刀,臣无意江山社稷,也无意认祖归宗。”荀予佑重复道,见荀瞻治久无反应,只得把手中的金刀轻轻放置于地。
他对着荀瞻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向殿外走去。
“阿佑——”
身后传来荀瞻治的呼喊,荀予佑却觉得那声音是如此渺远。脚下明晃晃的金砖在视野里倾斜,他努力控制着有些踉跄虚浮的脚步。
他儿时的记忆终于和那金错刀的故事融合在了一起,他真真实实成了这故事里的角色之一。没错,他就是那个婴孩,还没有出生便不得不转徙无依、颠沛流离的弱小生命。
他的记忆里没有为爱殉情的母亲,只有惨死在马贼刀下的“额吉”。瀚海阑干,冰雪万里,风沙滚滚,星辰寂寂。无数个饥饱不定、孤独流浪的日日夜夜,重又在他脑海里拼合显现。原以为山温水软的江南和父慈母爱的平江侯府能抹去他曾经的苦痛,让他释怀那段经历不过是他人生轨迹中的些许偏差。在他站上平江侯府厅堂的时候,这小小偏差便得以纠正。一个在草原、大漠流浪的孩子,一个随着商队辗转四处的孩子,从此富贵荣华、衣食无忧,享受着人世间的安稳和温馨,以及那失而复得的母爱和不曾领略的父爱。
当他第一次知道“荀予佑”这个名字的时候,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平生暖意。他知道那个名字的含义,知道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孩子最为深切真挚的感情。荀瞻治替他取了这个名字,他是他的亲生父亲。可他还是将自己丢在了千里之外,更将自己的母亲丢失在了那绝域苍茫的天地之中。他的母亲,他毫无记忆的美丽可怜的母亲,即便她能活着,荀瞻治也不可能给她一个婚姻。他不能光明正大地迎娶她,给她一星半点的名分,哪怕是他众多妃嫔中最卑微低等的一个封号。
这么多年,自己在杏花春雨的富庶江南光风霁月地生活。可说到底,他终究是被父亲遗弃、寄人篱下、身份不明的孩子。他的亲生父亲是“履至尊而制六合”的天朝皇帝,他的母亲是草原上美丽的瓦剌郡主,而他,究竟该立身何处? 这巍峨宫殿、九重华宇,哪里可以让他容身?那茫茫草原、长河落日,又叫人遥不可及。
荀予佑踉跄地走向殿外,余光里忽地闪进一滩鲜红。这鲜红触目惊心,他只看了一眼,背上便沁出冷汗。吴妃的血已流到荀淳煦的身下,浸染了他的衣衫。那个毫无声息倒伏在这一片鲜红上的人,该是他的兄弟,却被他的另一个兄弟所杀。他知道皇权争斗难免残酷血腥,却不想有一天会身临其境。原来他们也不例外,置身帝王家的天之骄子,幸耶,悲耶?
他只想逃离,唯有逃离,才能不让这已肆意浸淫的鲜血湮灭自己自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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