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发蒙

七岁发蒙

- 01 -

村北头最前面是一排青砖瓦房，是村里最气派的房子，一共五间。最北头的一间是小队的公房，小队里开会，分东西，请说书人来说书，唱影子戏都在那一间。另外四间是村里的小学教室，从南数到北，一年级一间，数到五年级就没有了，要到二三里路外的大队小学去读。

我的哥哥在第三间教室里读三年级;我的姐姐在第二间教室里读二年级;我没有在第一间教室里读一年级。

七岁之前，我就没有想过读书的事，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玩，像天上的鸟儿一样爱到哪里就到哪里。

我的娱乐跟别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春天到屋后山上去采野花，追蝴蝶;夏天去池塘边捉蜻蜓，或者去抱着池塘边的老槐树听蝉鸣;秋天有时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有时跑到屋后山坡上的草地上看蓝天白云，还有空中飞过的鸟儿;冬天在屋后的大石头上打半天石子，打好后，独自一个人当两个人用，自己跟自己抓。

在这许多的娱乐中，我最喜欢去池塘的石头缝里摸鱼。从妇人们洗衣服的池塘缺口下去，围着池塘摸一圈，摸到池塘的北头，就会听到离池塘不远的那一排青砖瓦屋的教室里飘出读书声：

“b、p、m、f、d、t、n、l-----”

“上、中、下、人、口、手-----”

“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来到小溪边，小溪欢快地流着-----”

兴致来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一起读。读得当然不正确，但也无妨。因为只是一项娱乐，从来没有想过这项娱乐是不可少的。

- 02 -

在我快满七岁的时候，哥哥姐姐放暑假了。他们从走出教室就开始喊起:"下学期去大队读书罗，下学期去大队读书罗……"，一直嚷到家，抢着跟父亲母亲说。

这是他们原来就期盼已久的事情，眼看就要实现了，高兴得不知怎么好，总是放在嘴边说。说到兴奋时，看一眼在一边玩的我，就说：

“莲，要不，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大队小学读书？“

“娘说读书要到八岁才发蒙，我还七岁不到呢。“

“再过几天，你不就满七岁进八岁了？前巷凤仙婶的娥只比你大一个月，她说要去读呢。你让伯到学校去给你说说，他跟大队里的人都熟，上回，还请大队干部和小学校长来我家吃过饭呢，你不记得了？“

“跟你们说了，娘说读书要到八岁才发蒙，我还七岁不到。”

“跟你说了，再过几天，你就满七岁进八岁，娥才比你大多少？她么晓得要去读书，你就不晓得?就是不想上进！”

我着实不想读书，哥哥姐姐非要我去读，让我心里觉得委屈，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们看我哭，也很生气，你一言我一句斗起地主：

“人家都抢着去读书还怕读不上，你倒好，让你读书你还哭？”

“真是没有用，看你长大了么得了！ “

“整天一个人玩，也不跟别人玩。”

“一个人玩有意思不？”

看我哭着走开，他们一齐说：

“你明年就满八岁了，看你不去读？“

他们把我惹毛了，我哭着回他们：

“我就喜欢一个人玩，我就不去读。”

姐姐要追上来打我，哥哥拉住了她：

“先让她去，等下她又去跟娘说，娘又要骂我们。等她明年满了八岁，怕她不读？她不读，伯和娘肯定绑也要把她绑到学校里去读。“

- 03 -

我被哥哥姐姐说哭好了几回，娘晓得后就骂他们：

“剁千刀的，老惹得她哭做么事？她一个人玩妨碍你们的事了？非要像你们一样整天疯疯癫癫的到处惹事生非才好？她读不读书是你们操心的事？ “

“我们也是为了她好，不想她长大了做一个无用的人。“

“为她好？为她好？读书要走二三里路，一天来来回回要走十几里，你看看她，大风一吹就能把她刮得飞起来，你们能天天驮着她来来回回地跑？“

挨了娘的骂，哥哥姐姐不再要我跟他们一起去大队小学读书。他们自己还是要天天说的，说得高兴的时候，不忘得意地看我一眼，故意提高嗓门说:

"到大队里去读书可以认识好多新同学。"

"还可以交到好多新朋友。"

听他们这么说，我就默默地走开。等走远一点，回头看他们一眼，自己跟自己说：

“我又不喜欢跟别人玩。“

- 04 -

哥哥姐姐高高兴兴地等了一个暑假，终于等来了开学，早饭胡乱地扒几口就放下碗筷背起书包伸手跟父亲要钱。钱拿到手了，冲出门，吆喝着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去大队小学报名。

我拿着母亲不要的破筲箕，盖上几块破瓦片去池塘下鱼，看到娥和几个跟我一年生的也都背上了新做的花书包跟在他们的哥哥姐姐后面。娥看见我，跑过来说：“还是去读书吧。”其他的几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站在池塘边看着他们走远，再看看上了锁的空教室，突然觉得下鱼很没意思，丢了破筲箕拼命地往家里跑。母亲见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屋，问：

“后面有鬼撵来了？”

“没有，娥读书去了。”

“她读她的书，关你么事？”

“他们几个都读书去了。”

“他们几个读他们几个的书，关你么事？”

“我也要去读书。”

母亲横了我一眼，说：

“我怕你是见人阿屎喉咙痒，哥哥姐姐上回叫你去读，你死活不读，这会儿又要读，今年读不成，要读也要等到明年再读。“

“我就要今年读。”

“今年读，今年读，今年读不要钱？”父亲从外面走进来，看我哭就烦：

“我看你真是见人阿屎喉咙痒，别人去读，跟得上，不用留级。你去读，要跟你姐一样不用心留级，你们三个读书要花五个的钱，我们哪里供得起？”

“我就是要读。“

父亲见我说不听，声音还越哭越大，拿起门边的扫帚，抱着我就打屁股，母亲拉也拉不住，还是大姑来得及时。

- 05 -

父亲出门时，还不忘说一句：

“要读也要等到明年再读，哪有钱让你胡作非为？真是想一曲是一曲！”

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越想越哭，哭了一上午，大姑怎么哄也没有用。母亲跟大姑说：

“她这样倔，你哥回来还要打，赶紧带她去你家住几天。“

大姑没吃中午饭就带我去她家。

我是喜欢去大姑家的。因为我喜欢我的小表姐。小表姐比我大半岁，跟我同名一个字，我只跟她话多，玩得来。因为大姑爷在学校教书，平常没事就教她，她发蒙早，六岁半就上了一年级，七岁半上二年级。我跟大姑到她家，她正好放学回来，看到我，高兴得直拍手。晚上我们睡在一头，抱在一起说到半夜，还是大姑说小表姐明天要上学，催着我们早点睡。

小表姐第二天早晨起来去上学，一边梳头一边跟大姑说:

"阿妈，我要莲跟我一起去上学。"

大姑说:

"你不怕老师说？"

"老师看在阿爸的面子上也不会说的。"

大姑就同意了。

- 06 -

去小表姐的学校要过一条河。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河。小河弯弯曲曲望不到头，河水清清亮亮的能看见河底的鹅卵石。我跟小表姐说怕去学校老师说，就留在河边玩等她。小表姐说怕别人把我带走了，还说河里淹死过人，说得我有些怕，还是跟她去学校。

过河没走多远，小表姐指着山坡上的几排白墙青瓦的房子跟我说:

"那是我们的学校。"

看到他们学校，我心里突然很是高兴。特别是看到那一面红旗在半空中随风飘，就像飘在我心里一样。我跟她说，我只晓得我们村小学的房子好，没想到他们的学校比我们村小学好一百倍。

小表姐带我进教室前，跟我说:

"你就坐在她的桌子底下玩。"

我点头说:

"好。"

见我脸红红的，很害怕的样子，她说:

"没有什么好怕，不做声就是。"

村小学的教室我还从来没有进去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跟小表姐走进教室，看到黑板和课桌，我心里的小鹿开始乱蹦。等我坐在小表姐的桌子底下，小表姐轻声说:

"老师来了。"

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出，眼睛一直跟着那双大脚转，直到听老师说放学，我才松了口气。

早读完回去吃早饭，小表姐跟大姑学我去学校害怕的样子，逗得大姑哈哈大笑。

大姑爷也从学校回来吃早饭，听小表姐说吃完饭后还要带我去上学，大姑爷看大姑一个人在家里忙不过来，就说去也可以，就是不要闹事。

- 07 -

小表姐催着我吃完早饭，又兴冲冲邀了村里的同学一起带我去上学。上课铃一响，我跟着小表姐和一群同学一起涌进教室。老师也踩着铃声跟进来。

"老师好！"

"同学的好！"

“上课！”

“起立！”

“坐下！”

我坐在小表姐的桌子底下，跟同学们一起轻轻地喊，心里的小鹿又活蹦乱跳。

第一堂课是语文课，小表姐的语文老师点同学起来背诵早上读的课文，点到的几个同学都像鸭子梗螺丝一样结结巴巴地背到一半就背不下去。老师点小表姐。小表姐站起来，背得像小河的水一样流不停。我正在桌子底下为她高兴，小声地跟着她一起背，哪知道她背到最后一段也梗住了，我却还在继续小声地背。等小表姐用脚踢我，已经晚了，语文老师寻着桌子底下发出的声音来了。

看那双大脚一步步走近，我心里的小鹿要冲出来，脸也烧得像火烤一样，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地上一条缝隙也没有。

老师来到小表姐的桌前，问:

“她是谁呢？”

“我表妹。"

"怎么不上学？"

"她刚满七岁，还没到正式上学的年龄。”

老师“哦”了一声，说：

“叫她起来吧，昆病了，请了两天假，让她坐到昆的座位上。”

我跟小表姐做了两天的同班同桌。

大姑爷放假后，带小表姐送我回家，跟父亲母亲说：

“莲的学费我来出，让她上学，她跟得上的。”

过两天，我就成了娥的同桌。

七岁发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