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bilibili,作者:快乐的笑笑女士,文责自负】
一、
4月15日,她的金鱼死了。
她把尸体从鱼缸里捧出来,放进温水里,加了点营养剂,水面上便腻了一层厚重。金鱼翻着肚皮漂着,鼓着眼瞪着她,流出一些怨毒。
她跳了起来,一挥手,鱼缸碎了,金鱼躺在一堆玻璃渣中间,怨毒地瞧着她。
她盯了它一会,取出买来它时,附赠的透明盒子——他还留着,小心地将尸体装进去,收拾完鱼缸碎片,一抬头,又撞见了那一丝浓烈的怨毒,顺手将桌上新买的、印着梅花的手帕罩在盒子上——她好像记得手帕上没有梅花,也许是有的,她不知道。
走进洗手间,一遍又一遍地搓着手,死气像皮肤一样吸在她骨头上,她一边洗,一边闻见。
清水冲在她手背上,再渗下来时,就变成了粉色,从手掌滴落,她抬起手,放在灯上看了看,是一块玻璃渣子。
她笑了笑,有些放松,抬起另一只手,瞄准了那渣子露在皮肤外面的根,一把钳住,一使劲儿,抽了出来,红色也跟着跑了出来。她看着那些红色,凝成一个宝石似的珠子,又滑下去,几秒一滴,几秒一滴,她好像看见了时间。
使劲地吸了吸鼻子,死气散了。
翌日,天蒙蒙的,一片灰色,斜斜飘几丝雨下来,冷得刚刚好能钻进骨头缝里。
她隔着手帕提着盒子,另一只手提着装着玻璃的垃圾袋,附了一张“小心碎玻璃”的便贴,出了门。
丢了垃圾,拎着盒子来到河边。
密密的一排柳树,卷着半黄的叶子,好像列着仪仗。她想起老家传说,这每棵柳树上都附有一位亡灵,在没有月光的晚上,就会化作美人,引诱行人,然后用枝条缠住那位不幸者的脖子,以此为食。
她记得初中历史老师曾被另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揪住头发。“柳树精!”那女人骂道。
哄笑声和历史老师的哀嚎声还在耳边,又猛然退了去。
“柳树精!”
如雷贯耳。
她四处看了看,一块大石头伫在柳边。
“3月20日,有七颗蔷薇落户于此,还望诸君多加招拂。”
种花人刻在石头最底端。她站了一会,打开了盒子,金鱼的眼褪了色,怨毒更深了。她把手帕对叠了一下,铺在手上,一翻盒子,金鱼滚落出来,侧在手帕上。她用手帕将它裹了起来,又寻来一块扁平的石头,在种花人刻字的另一面的地上刨了一个小坑,将金鱼带着手帕放了进去。
她发现梅花的颜色好像更深了些。她好像记得是没有梅花的,也许有,谁又在意呢?
她开始填土,最后看着那个小土包,她想起自己曾经这样埋过一只夭折的鸡,一只被自己杀害的蚂蚁和一只还不会飞的麻雀。
“茫茫酆都中,重重金刚山,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烦,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唱起了超度的法咒,咒是一位游方的老道长教的。那时候她才初中,那道长说她唱经好听,要她随他去做个高功,专门给人唱经。
她没去,却一直记得这一首——她经常唱,不自觉就哼出来了,唱到恍惚。她好像看见自己躺在一堆土中间,也变成了一堆土,自己的魂则守在一边开始唱,唱着唱着,却咳嗽起来。
自己还在这儿,那里头是一只金鱼,带着怨毒的眼神。她站起身来,又咳了两声,像被柳树的枝条缠了脖子似的。
二、
5月20日,开会。
他今天穿着深灰色的单衣,一条略微有些束脚的工装裤和一双看着很轻巧的网眼运动鞋。
她努力使自己的眼神聚焦在他正在讲的PPT上。
“针对这次的市场调查,我们可以……”
她好像看见了他昨晚熬夜准备文件的模样——手边应该还有一杯茶,可以用来提神。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总有一股茶叶的味道——他大概是喝茶的吧,那他随身带着的那个保温杯里装的应该是茶没错,不知道是红茶还是绿茶,也许是黑茶?白茶也不是没可能。
“李念,请你来谈谈对于这次市场调查结果的看法。”
他会熬夜吗?他看起来似乎是个很在意养生的男人,现在不都流行养生吗?
“李念,请谈谈你的看法。”
如果说他妻子执意爱喝咖啡而不是茶呢?也许他妻子不让他喝茶?
“李念?”
她猛地站起身,他正看着她!他藏在眼镜后面的目光炽热而又充满期许。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扫着她每一寸皮肤,她就赤条条地站在这儿,连心里的难堪也尽数掏了出来,陈列在这儿。
“我……”
她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他挑了挑眉,放肆着炽热的鼓励在她身上游走。
她终究没了下文。
他低下头,从保温杯里喝了一口水。不知谁突然笑出了声,会议室里开始充斥着压抑又突兀的笑声,每一声都化作刀子划在她身上,从骨头缝里挑出筋去,她感到身子有点软——他们要凌迟了她!
“李念还是腼腆了些,”他突然开口,轻松地笑道,“昨天李念找到我谈了很多她的看法——她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就是腼腆了些……”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坐下来的,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更不记得昨天的一切。
她应该要有想法和见解的,她曾经是有的,她记得。好像有人夸过她见解独特,说她外向活泼,将来定成大器。她忘了是中学还是大学,或许是小学。
“好了,散会,”他又从保温杯里喝了一口水,却没有盖盖儿,“李念留一下。”
她朝他走过去,保温杯里腾腾地冒着水汽,里头黑压压一片,她闻见了茶香,却看不出是什么种类。
待所有人走出了办公室,他才拧紧保温杯。
“我这里有一份这次会议的重点资料,你回去帮我整理一下,下周微信发给我。”
她笑了笑,接过资料,刚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我懂,”他的眼中充满了睿智,微笑着,“面对我的话,难过也可以哭。”
笑容僵在了脸上,她觉得她应该要有被领导察觉情绪的惊惧,要有那种上班迟到在门口碰见领导的感觉——“这个月第三次,再有一次你可以不用来了。”领导应该这样说。
应该有,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他妻子。他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她没有动,他背过身去接电话,她这才惊惧——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他偷偷观察她吗?他又想得到什么?她听不懂他的方言,却注意到他黑发中夹杂的几根白发,惊惧又陡然消失了。
他真的很厉害,他的工作无人能够顶替,可靠得像一条羊绒围巾。她很想和他站在一起,交一样的朋友,谈一样的话题,喝一样的茶……
“你还没走?”他打完电话,转头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我……我,”她看了看四周,最后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想知道您手机铃声是哪首曲子。”
脸上一热,四肢却是冰凉的,她感觉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停止了跳动,连血液也停滞了。
“你喜欢?”他笑了起来,那声音充满了魅惑,像有唤醒冰冻的魔力,“哈哈哈,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知己,这是《天鹅湖》,柴可夫斯基的作品。”
她点了点头,逃也似的出去了。
三、
“啪——”
清脆的一声,响彻整栋楼,她的头应声偏向了一边,没有痛感,却正好看见窗外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从窗台上扑腾下去,忽上忽下,正为它们揪心,它们便正好落在了对面那棵树上,又挤作一团。
她回过头来,站在她对面的——应该是个女人,头发一根根竖着,皮肤呈青白色,生着一对赤红的眼。
“柳树精!”
那女人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啪——”,又是清脆的一声,她的头又偏向另一边。
没有痛感——她看见了他,那个可靠得像羊绒围巾的男人。他正躲在办公室里,惊惧的眼神从眼镜后直直地射向这边。
她又一次转过头来,女人尖着嗓子,举着手机喊道:“婊子!要不是我看了我老公的手机,我还不知道这恶心事!”
她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着女人的控诉,她不记得那是怎么回事,又好像有点印象。
那女人伸出一只手来——青白的皮,包着层骨头。那手抓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又左右偏了两次。腹上一痛,她仰着倒了下去,温热的液体包围着她,可她却越来越冷,像是失去了体温。
她想起来了,在她把会议资料交给他时,他问过她是不是爱他。
她没有回复,她在思考,她弄不清楚,但现在,她知道了。
女人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一手从空中落下——她坐了起来,是她乡下的外婆家。
她从床上下来,叫了几声她外婆的名字,没有人回答,桌上却是刚做好的饭菜。她看了看,一碟炒酸萝卜丁、一碟辣椒炒肉和一碗荷包蛋汤。
她没有胃口,径直走到门口——她外婆家地势比较高,可以看得见大半个村子。村子的模样还是没有任何变化,房屋还是不整齐的排列着,脏乱的乡间小路穿插其中。
她看了很久,却没发现一个人,甚至连狗叫、鸡叫也没有听见。
突然腹中一阵绞痛,像是一把剪刀绞烂了她的所有器官。她蹲在地上,缩成了一团,冷汗从额角滚落,又从眼角渗透进入,像一把盐直接撒进了眼里。
这时,她发现自己的肚子越鼓越大,在一阵几乎要晕厥的痛中,只听见“嗵”一声,一个孩子从她双腿间滑落。
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孩子满身的血污,咬着自己的手指“咯咯”地看着她笑。那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爱”充满了她的心,她也笑了起来,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断了和孩子相连的脐带,那孩子也不哭不闹,小手抓着剪下来的脐带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她看见孩子的口中好像长出了牙齿。
她带那孩子出去到院子里,打了井水,给他简单地擦拭了一会,洗去血污,好像更好看了,她越看越喜欢。
那孩子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看起来一岁大小,从她怀中挣脱,跳到了地上,踉跄着跑了起来,自己坐到餐桌前,吃了起来。
“妈妈,饿!”
那孩子吃完饭,抹了抹嘴,对她说道。她宠溺地看着他,也不惊讶于那孩子已经长成了十岁男童大小。
“吃什么?妈妈做。”
那孩子闻言欢快地跑了过来,抱起她的手就开始啃,狼吞虎咽。
“还是妈妈最好吃!”他俯下头看着已矮自己半个头的她,露出了孩童烂漫纯洁的笑。她就这样看着他——自己的孩子,脸上满是慈爱。
“慢些慢些,别噎着。”
她太爱他了,太爱这个孩子了,她要把一切都给他,要满足他所有的心愿!
“妈妈,我长大了,我要出去闯荡啦!”那孩子的嗓音已经没了之前稚气的甜美,已经有了磁性,青色也从嘴角钻了出来。
“你要离开我?”她盯着他,一脸的难以置信。
“妈妈,我长大了,”他笑着说,“我不是要离开妈妈,我得出去见见这个世界。”
“不行!”她跳了起来,用她血肉模糊的手臂钳住他的肩膀,“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我把肉给你吃,你怎么能走?”
他挣扎了几下,却最终安静了下来。
“你走,我就死!”她疯狂地吼着,又突然落下了眼泪,“不准走,不准离开我,不可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
她往后退了一步,摔了下去,一把匕首从天而降,直直地刺入她的腹中——她坐了起来,腹上隐隐作痛,床上也已经是湿红一片。
她拿了几件贴身衣物走进浴室。
脱去身上的脏衣服,对着镜子微微侧了侧身——手臂上、脖子上、锁骨处……几乎没了好肉。
打开热水,蓬头里猛地喷出一股热水,迎面浇在了她的脸上。
她吸了吸鼻子,闻见一股腥味,像腐烂的血肉的味道。
她打开浴室的柜子,取出一条毛巾,挤上一些沐浴露,揉搓了一会,开始细细地擦拭着身体。
“柳树精!”
水汽氤氲,朦胧中,她好像回到了初中的校园里,穿着那件红黄相间的肥大校服。历史老师站在人群正中,一个女人扯着历史老师的头发,随着女人手的起落,历史老师的头左右摆着,哭着、求着……
她晃了晃头,思绪回到了浴室里。吸了吸鼻子,腥味好像更浓了,她又在毛巾上挤了点儿沐浴露。
她看见自己躺在地上,被人踢着,却无法动弹,四周全是黑压压的人,看不清脸,却无一例外生着赤红的双眼。他们疯狂地笑着,想梦魇持着刀,缠着她,一片一片剐下她的肉。
“妈妈,我长大了。”
“妈妈,我走啦!”
她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孩子,他对她笑着,挥了挥手,然后消失了。
她想拉住他,却丝毫不能动弹。“啪——”,一个泡泡突然破了,她怔怔地看着浴室的门。
腥味好像淡了些,但她身上的伤口却火烧一般,有的渗出了血来。
她关了水,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白色睡裙,却在肩膀陡然开出朵花来。
掏出手机,刚解锁就弹出了那晚和他的对话框。
“爱,但无关于性。”
她看见了自己的答案,在第二天清晨,她也不知道这样的文字是否准确。
“耍我?臭婊子!”
他不能理解有什么爱会“与性无关”,尽管他称过她“知己”。
“所以你要离开?”
他没有再回复。
她看了看时间,现在是5月25日,凌晨三点。
四、
5月25日,早上九点,她被炒了。
她到公司时,所有人都已经到了,但没关系,没有人会在意她的迟到,所有人都在低低地笑。
她默默地走到工位前,开始拣起自己的东西。所有人都不再出声,笑声荡然无存——寂静得可怕。
习惯性地“羊绒围巾”那边看了看,他正坐在那,亲切地拜托一位新来的实习生去替他倒一杯茶。
他果然还是喜欢喝茶的,她怔怔地看了一会,他好像也看见了她,急匆匆地回避了目光。
那名实习生走了过来,与她的目光正好撞在了一起,于是对她露出了一张充满稚气和朝气的笑脸。
5月26日,她哪也没去,动的幅度大了,伤口还是会渗出血来,她在沙发上躺了一天。天亮了,赶去上班的人飞快的走着,学生们踏着自行车,小贩们躲避着城管,为了活下去奋斗着——她没有去窗边,但她可以听见急匆匆的脚步、自行车的车铃、叫卖、城管的喇叭……
5月27日,房东有来催过一次房租。她拖着身子,把最后一次工资全给了房东,交过之后还剩五元三角。关上门,她听见房东正在催她丈夫去找下一任房客。
5月28日,她四点就醒了,天还没有亮。她洗了个澡,化了妆,换上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出了门。拐过了几条巷子,她停在一个正低着头打盹的小贩面前,一旁的硬壳版上赫然写着他的业务——老鼠净、老鼠夹、老鼠笼、老鼠贴。
似是嗅见了人气,小贩醒了过来。
“姑娘,家里闹鼠呢?”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嘴的大黄牙。
“嗯,”她点了点头,轻得像一阵微风,“药效强些的。”
小贩愣了愣,马上从地上的泡沫箱子里拣出一个蓝盖的玻璃瓶,大约拇指大小,又拣出一个棕黄纸包,上面用红颜料拙劣地印着一只老鼠。
“这一瓶是‘ 七步倒’,药效极强,您看看,老鼠一沾这玩意儿,不到七步,准死得透透的——这一袋,您和‘七步倒’掺着用,准得给您家里头的老鼠连窝都端咯。”
他又点了点头,要了两瓶“七步倒”和一纸包药。
“一共五块,”小贩的嘴角都快连上耳朵了,“您收好——注意着您家里头的宠物和小孩,别说我卖药的没提醒您。”
她付了钱,拿了药,往回走去。
冰箱里还有一瓶橙汁,也不知道放了多久。她取了出来,和刚买的药放在一起。喝了一口橙汁,把“七步倒”上面的蓝盖戳了一个洞,倒扣在橙汁上。
一滴——嘀嗒;一滴——嘀嗒……
她好像看见了当初听游方道士说的仙界,却在一瞬间被火焰烧得干净。
她落下泪来,跟着“七步倒”滴落的节奏,几秒一滴,像是医院里挂吊瓶的声音。
她还想再见见他——他是谁?她不知道,她总还有一份眷恋没有送出去,她想要见的人,想要去到的地方。她有些混沌了,这些想法像黑洞一样出现在她的脑中,吸食着她的情绪,可她怎么也想不出具体的景象来。
简直昏了头!
两瓶药水已经落在了橙汁里头。她有一瞬间想逃走,但又说服自己坐了回来。
拆开纸包,里面是一些米粒,杂着一些糠——带着药性的。她一仰头,再猛喝一口橙汁,灌了下去。
眼泪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但味道很奇怪——很恶心,闷闷的,让人反胃,像是什么东西变了质,过了一会儿,从鼻腔里才飘出一点儿街边小诊所里特有的消毒水混着药粉味儿。
她干呕了一阵,什么也没有。
天大亮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里来,暖乎乎的,一些尘埃在光下异常清晰,轻柔的舞着,不尽温馨。这与一些角落形成了光影的对比,美极了。偶尔几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叫着,欢快的扑腾着翅膀,一会儿又飞走了。
她的妆已经彻底花了,又灌了几口橙汁,终于吐了出来。阳光照射下,橙汁的颜色异常鲜艳,像一幅画——她想起了梵高的《向日葵》。
“……一念昇太清。再念皈虛無。功德九幽下。旋旋生紫微……”
她听见自己在唱《破酆都》,很好听,或许她该去做个高功。
天暗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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