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生于绍兴城里一个累世显宦之家,祖辈代代为官,且为饱学之儒,所累家财极盛。
他自幼浸于书香之中,囿于江南靡丽,故而涉猎广泛,天文地理无一不精。
他以笔作刀,是砍破明清更迭处的一抹锋芒,千百年后仍令人惦念不已。
张岱在这样的历史背景里长大,自然也过惯了声色犬马,穷奢极欲的生活,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对此丝毫未曾隐讳,反于《自为墓志铭》中坦荡地告知世人: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囊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张岱双肆岁之年即负神童美誉。那年杨柳垂堤,春光正好,他跟随祖父张汝霖来到杭州,遇到了游玩钱塘的陈继儒(眉公)。
陈继儒说:听闻你的长孙擅长作对,今天我来考考他。遂指屏上《李白骑鲸图》道: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
陈继儒听后十分惊诧,拊掌大笑,“那得灵隽若此!”
作对不仅能反应出作者对知识的掌控水平,更能体现其才思的敏捷程度。张岱在七八岁的年纪能出此对,已可窥见其灿若锦绣之才,也为此后的岁月埋下久远伏笔。
他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创作的道路。
而以张岱随心所欲的性格,注定要受挫于仕途。是非?正误?以他博冠古今之才,岂会愿意拘泥于科举庙堂?人生贵得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
既然入仕不成,何妨做一云中客周游山河,大呼快哉可也。正是山水养育出了张岱豪爽的性情,他择友标准素来不与世同,所结交的友人中既有山林隐逸和抗清志士,也有艺妓名姬和禅客羽师。
“人无癖者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下里巴人亦或阳春白雪,在他眼里全无尊卑之别。
他提起笔杆写自己的知己友人,写闹市陋巷里的所见所闻。
一篇篇玲珑剔透的散文,不加渲染便将百年风流化作了珠玉叮咚,记录下前尘旧影以供后人凭吊,既追抚了往事繁华,亦怀着无限家国之痛。
《陶庵梦忆》里的朱氏艺妓王月生,面如建兰初开,矜贵寡言笑,不喜与俗子交接。
有一位纨绔公子为了讨她欢心,曾与她同寝食半个月,仍旧不能听到王月生靠口说半句话。一日王月生嗫嚅一句话,有人见了,万分惊喜地告诉公子“月生开言矣!”。公子马上来到王月生面前,岂料她却不肯再开口了。“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家去’。”
张岱寥寥几笔的点缀,泼墨生香,一位文质美人便跃然纸上。
张岱还有一友人,名祁彪佳。二人皆有广泛的兴趣爱好,互相赏识对方的才能,故而成了知己至交。
倘若张岱以词作见寄,祁彪佳便夜半“亟起燃灯,快读大作,一字一叫绝”,二人私下交往之密切可见一斑。
可惜祁彪佳在明清交替之际坐溺殉家国,含笑入九原,令人惋之恨之。在祁彪佳投水身亡之后,张岱为其作文辞数则,笔生烈风,语极哀痛。

后来,张岱年至五十披发入山,常常念起挚友祁彪佳对《石匮书》的期望,创作之际便更为用心,援引今古,洒洒万言,而无一日懈怠,终成史家大作,几可与《史记》比肩。
很少有学史之人不知道张岱。他搜集各种野史以纠正史中“为尊者讳”的缺漏,本着严谨的史学态度,对那些未经核实的事件选择了宁缺毋书的做法。
张岱认为撰写历史必须忠于历史事实本身,忌讳根本没有必要。一如写朱元璋,他既肯定了这位帝王在治理国家方面功逾尧舜,同时也讥其有暴发户气。
他的史著不但求真务实,极具客观理性,又力求文史合一,其中文采华章令人叹为观止。
张岱严肃的治史态度,成熟的文笔风格,充分向后世展现了一位史者的虚怀远识。
于此之时,他还编篡了《夜航船》,这是一部讲述文化常识的百科全书,从三教九流到神仙鬼怪,从政治人事到典章沿革皆有罗列。
这本书上下四千余条目,都是作为一个文化人应当熟知的内容,其语言通俗易懂,生动有趣,作者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张岱如是说。
而这样一位博闻强识的史者,在《陶庵梦忆》却多描乐景,给世人留下的往往是风流倜傥的浪荡子形象。其实不然,张岱题头里一个梦字道尽了多少深情苦衷,着实难以计量。
我们最早在初中就学过了《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翻阅史书,不难发觉此时的明王朝已从内部开始溃烂,山河破碎,民不聊生。
岌岌可危的明王朝风雨飘摇,所有的毁灭和消亡却化作眼角眉梢的一点雾气。
张宗子在人鸟声俱绝的冬日,拥毳衣炉火,乘一芥孤舟前往湖心亭看雪,茫茫天地之间人若蜉蝣,感慨世事无常。
他本是闲来散心,未曾想湖心亭中竟有二人对坐烧酒。
“绝处遇同好”实乃不可求之事,深情痴情之人少,烟霞膏肓之人少。值此家国欲亡之际,能遇见一二赤子,张岱如何不惊喜?
后来“强饮三大白而别”,马上便要相忘于江湖,他又如何不怅惘?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后来张岱痛失家国,半生荣华转眼间烟消云散,回忆往昔山河之时,终于梦醒明悟,他沉痛落笔:
“我明二百八十二年金瓯无缺之天下,平心论之,实实葬送于朋党诸君子之手,如举觥而酹,一气饮干,不剩其滴。”
我不禁一次地想,张岱身处厄难之世回忆往岁欢声时,是否还记得起自己年少时的南镇祈梦?
“我得先知,何去何从。择此一阳之始,以祈六梦之正。”
后来的一切是否早已命中注定?
兔葵燕麦,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大江之水东流无休,我们只能通过文籍去缅怀先人。
谁都不是生来完美,张宗子有不少缺点。但无可否认的是,在明王朝大厦将倾山河将崩之际,是他披发入山,效精卫填海,以史者自居,为我们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
桃花沾水复又东流,堂前归燕斩断寒风。明朝王气黯然而收,幸而有张岱等人的铮铮气节浩荡于天地之间,如同一点渔灯,在数百年后依旧照彻前路。
每次读张岱,都深觉萧瑟如秋风生渭水,澹乎若深渊止之静。我愿长揖顿首,深叩这百年山河恩重。多希望岁月善待他啊,等到湖川惊绿,让他再抖落身上不甚清明的红尘,露出满腹诗书的内里,继续来爱这片山河。
还是正好的春日,张岱独居山中笔耕不缀,他还是那个清风朗月的红尘客,他还是那个含笑不恭的贵胄青年,每一分神魂都深刻隽永。
才子佳人的话本在说书人口中转了几个调,夜晚的金山寺里传来阵阵敲锣打鼓的欢笑声,西湖上的乌蓬也摇出了一片瑰丽梦境,梦中风雨般清透的张宗子,眸中是凛凛然的正气,是我辈仗剑也过不了的江湖。
#援引文献:
1.胡益民《张岱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
2.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夜航船》,《石匮书》,《史阙》,《琅嬛文集》。
#Tips
王月生,“家去”是杭州话,意为“没用的,不要费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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