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成从寡妇小芬那儿出来时,本来时间足够用。他今天觉得有些头晕。小芬没有出来送他,他猜想她也许觉得很扫兴吧。如果去找野大夫王保春,准又是开上几盒肾大宝。鬼知道是那药不好使,还是药贩子倒腾的假药!
头晕,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一直到穿好衣服,头晕也没有缓解。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衰老提前了。他驾驶着那辆“五十铃”农用车上路,行驶十分钟后才发现走到北路上来了,明知道这条路的那个烂泥塘不好过,来的时候就没敢走。想退回去走南路,又怕误了到火车站接弟弟,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开。
到了那条泥沟前,吉成停下车,先沿着沟边溜达几步看看情况,不由得皱紧眉头咕哝道:妈的昨天刚陷过车……他抱着侥幸心理想,也许昨天陷的车子是外地车不明路况,我只要……咬咬牙上车,将车往后倒了十多米,加上档,抬离合器,猛踩油门,半客半货的农用车如受惊的奔马一般狂窜向前,冲进泥沼,一时间,泥浆飞溅,激起一片水雾。眼看着就要冲到对面的干路面了,车子却着魔似的定在了泥里,发动机哼哼地呻吟,驱动轮百般无奈地原地打滑空转着。
吉成有些沮丧地熄火下车,双脚都踏入了泥里,骂骂咧咧:车和人一样,都他妈衰老了,就差一米距离。
看来赶不上去火车站了。从这儿到最近的五家农场也得半个小时,找人,启动拖拉机,等到拽出车子从新上路至少要两个钟头。“*你妈的!”他对着车骂。
既然赶不上接站,他也就不着急了,头晕竟然也好了。懒洋洋的摸出烟来,磕出一根,吸起来。
想起第一次见到小芬,就是在这条小沟旁,那时这条沟没有现在深,下面是沙底,流着清凉的水,水里间或能看到几条小鱼。那时他开的是“三马子”,在水里灭了火还险些翻过去,正赶上小芬路过这儿,很热心的帮他将“三马子”弄了出来。当时吉成恨恨地说:“要是老天有眼让我发了财,我一定在这里架上一座桥。”后来小芬说,就因为这句话,她才喜欢他了。后来他真的发了财,却忘了架桥的话,因为南边有另一条路,无非多开十几分钟的车而已。小芬也没有再提那话刺激他,小芬还是照样和他好。
扔掉烟头,他抬腿向五家农场走,片刻就气喘吁吁了。他抄的是近道,或者说是开道,因为他是径直奔五家农场方向走的,这需要穿过一片塔头墩子。夏日下午的太阳,强光像一枚枚密集的毒刺穿透他的背脊。十几分钟,他就大汗淋漓,并且觉得空气中已经没有氧气供他呼吸了。
一脚踏空,“噗嗵”一声掉进了塔头墩子的空隙里,一股彻骨的阴寒透入腿脚,拔出脚,发现那带有老人头标志的新皮鞋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色泽了。好不容易走出这片塔头沼泽地,他被击倒似的跪在草地上。他看到长着稀疏小草的地上,一群蚂蚁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的奔波着,觉得自己好像蚂蚁:不停地奔波。正等着我去接站的,回家度暑假的弟弟会理解我的忙碌,我的奔波吗?不,他不会比这些蚂蚁更理解我。
想到弟弟,弟弟的电话就来了,告诉他他们已经到家了。他们?他想,他们是谁?
他看到两只黄壳黑点的甲虫在交媾,还看到一只叫做“扁担勾”的大蚂蚱躲在一株艾草的下面“嗤嗤嗤”的将翅膀蹭得响亮。蚂蚁们不知疲倦地奔忙着。他又觉得自己不像蚂蚁的地方太多,起码没有它们那样的强壮身体,他快要阳痿了。
五家农场的皮大管道看见他时说:“我刚从镇上回来,看到你弟弟保成领着一个姑娘在逛街,那姑娘,嘿!”
他眯起一双眼,乜斜着看皮大管道,问:“姑娘?什么姑娘?”
二、
当吉成向弟弟保成解释说陷车的事时,弟弟无所谓地说:“车站有的是车,我们坐一辆奥迪,到家才二十块钱。”吉成听了,不认识似的望着保成,保成察觉了,问:“哥你咋用这样的目光看我?”他说:“我看你说话口气像皮大管道。”“皮大管道是谁?”“哦。是一个有钱人,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
保成冲身旁的姑娘笑着说:“咱哥也是有钱人呐。”姑娘接道:“路上那个奥迪司机说起哥哥真是佩服的不行不行的!”
吉成望着姑娘,印证了皮大管道的话,她是漂亮,她算得上美人,可以说是个尤物。可是,他又想,她是一个没有特色的姑娘,看起来很空,除了漂亮就没什么了。而且,要强调姑娘这个字眼的话,他敢肯定她不是姑娘。
“我们去吃晚饭吧。”吉成说。
他们走进白桦镇最大的饭店,被领到单间雅座。姑娘说:“看不出,这小镇也蛮时尚的,不像保成讲的那么土嘛。”保成接话说:“两年没回来了,哪里知道故乡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吉成说:“你们也用不着夸,土就是土,再过八个世纪也赶不上你们那大城市。”两个人一齐说,大城市再好,也得有钱,没有钱可就寸步难行了。
保成一见面就给吉成介绍了姑娘的姓名,但他转身就忘了,他不多说,只是举杯的时候,挤出一个字:“喝!”他不打听弟弟的学业,不打听剩下的一年的希望和毕业后的去向,也不问及姑娘的任何情况,他觉得无话可说。
保成提议姑娘唱一首歌,姑娘欣然允诺,并把那首歌献给“敬爱的哥哥,”是一首情歌,咿咿呀呀的,唱得与原声不相上下。吉成轻轻地鼔了掌,姑娘飞红了脸,娇声道谢并说,唱得不好,让哥哥见笑了。吉成说:“唱得很好,我看到了青春和活力。”他咽下去的半句话是:这正是我早已经丢失了的。
姑娘媚笑道:“哥哥夸奖了,其实我真不会唱的。”吉成喝了几杯酒。这时望着这位姑娘,不由得心旌摇动:她会和弟弟结婚吗?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他们上过床吗?弟弟把她拿下时她是姑娘吗?她会像小芬那样哼唱吗?她很像一个人,像谁呢?
吉成自顾自想着,姑娘与他碰杯他才醒过来。他奇怪自己竟然丝毫没有为刚才的龌龊念头感到羞耻,相反还有与她接近了的感觉。他和她碰了杯,先干了,然后杯口向下让保成看,又让姑娘看,保成没干,姑娘干了,也控过杯来让吉成看,吉成不看杯,却定定地看她。她的嘴唇厚厚的,唇线分明,唇膏鲜红欲滴。他猛一下想起她像谁了。
那是在皮大管道那儿看的一部三级片里的女人,那女人的每一举动,每一个媚态,尤其是那性感的红唇——那就是她。当时皮大管道叫春一样的呻吟让他恶心极了。
吉成突然站起来,捂着嘴就往卫生间跑,刚一到洗手池,就哇哇的狂喷起来。保成跟过来,问哥你喝多了?他说是有点多。保成说我记得哥是海量啊。他说现在不行了,我的体质差劲得很。
回到酒桌上,又看到那性感红唇,又想到三级片中的动作,只是不再感到恶心了。
三、
吉成迷迷糊糊的,但他不信是喝高了。打中午从寡妇小芬身上败下来,他就头晕,又走了四十分钟艰涉难行的沼泽地,再加上晚餐坐在对面的性感红唇。他好像魂魄游离开自身,悠悠荡荡地悬浮在空中,看那桌上的三个人大声言谈,举杯豪饮。他清楚地看到开头沉默寡言的自己现在已经是天南地北,口若悬河了,他看到保成似醉非醉嘻嘻地笑,他还看到自己不知怎么转了一个身坐到了原本对面的性感红唇身旁,看到自己的一只手悄悄地放在性感红唇的腿上,看到性感红唇用一双小手攥住了自己的手,他感觉到那小手的柔软缠绵。他想看看弟弟的表情,可是弟弟的座位上一片黑暗,弟弟不知隐在了什么地方,他四处搜寻,看到弟弟保成正在吧台上买单。最后三个人相拥着走出酒店。他和性感红唇坐在后座,弟弟开车,就是下午陷坑的那部农用车。他在后面半躺着,倚偎在性感红唇的怀里,或者说她倚偎在他的怀里。
回到家,吉成又一次呕吐了。吐后他清醒了许多,然后踉踉跄跄地到洗手间用凉水冲脸,他很快就完全恢复了清醒状态。
他给保成他们指示了房间。早上把那间屋子收拾出来时没有想到弟弟会带个女孩回来。他想,现在的年青男女,一说话就是“我们在一起了,”毫不脸红,那他们就在一起好了,只是床是单人的。
已是午夜时分,吉成一觉醒来,眼望着天花板再不能入睡,每逢醉酒醒来都是这样:头脑异常清醒,往事历历在目,思绪清晰敏捷。他很自然的想到了刚才酒桌上的失态,但他并没想责备自己,他深信那姑娘只是弟弟眼下的一个床上伴侣。而他在特定场合一时忘了自己是当哥的,只记起自己是一个男人,他们能够理解。如果他们表现出哪怕些微的不理解,那他就带他们去见小芬,那姑娘在小芬面前会发现自己并不是很漂亮,她尽可以很优越地认为自己是姑娘而小芬是个寡妇,可是,鬼才相信她是一个姑娘?哼,姑娘,哪儿有姑娘?
想到小芬,吉成才自我羞愧起来,觉得早些时对那姑娘的不洁念头和那些忘情的举动其实亵渎了小芬。“唉!”他叹息着,“也许,我不能再等了,早就该和小芬结婚了,她盼着这一天呢。”
中午小芬还说:“别拼死拼活地干了,保成明年毕业就可以挣工资养活自己了,你已经做了别的哥哥都做不到的,不要前半辈子挣钱后半辈子治病,那不值得。”又说,“以后别来找我了,娶个好姑娘安稳过日子吧,啊?”他说:“小芬,我就娶你吧!”小芬笑着说:“别拿我取笑了。”当时他的确不是很认真的,但也不是取笑于她。现在他想:也许满世界真的找不到比小芬更好的女人了。
正痴想着,吉成的房门很轻地敲响了两下,他问是谁,没有回答,他想也许是弟弟要过来叙叙旧,就下床去开门。但是门刚刚开了一条缝,一个女人就幽灵似的挤进来,一下子抱住吉成:“哥哥,让妹妹陪你吧!”
吉成此刻异常冷静,他轻轻地但很坚决地推开她,走到门边按亮了主灯。
看到他如此冷陌的眼神,姑娘觉得他与喝酒时判若两人。他说:“你很漂亮,你很清楚这是你的资本。可是你找我你会失望的,因为我并不像你和保成认为的那样有钱。你可以编出很多急需用钱的理由,就如保成一次次来电话要钱的那些理由一样,可是你们的种种理由都得不到同情,那些理由都是虚空的。好了,你仍旧想陪我,仍想使自己和我弟弟忍受屈辱,那就请上床吧。”
姑娘深深地埋下头,都市美女的优越感已经荡然无存。她是知道羞耻的,他想。
接着姑娘双手捂住脸,带着呜咽逃了出去。
吉成想:我过于刻薄了。但是,不往她心上扎刀子,她又如何会觉出疼呢?这是对她好,也是对保成好。
他们很快就要离我而去了。
四、
第二天早上,吉成发现,弟弟保成和他的女伴不辞而别了。他们是坐奥迪车去的车站吗?他们应该学会省钱了,从家到车站用散步的速度也不过二十分钟吧。
他匆匆地吃了一碗方便面,然后很认真地刷牙,很认真地穿上西服,很认真地打上领带,皮鞋也新擦过了。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了片刻,很满意,他说:“好了,现在出发。”
吉成从南路去了小芬家,车子停在她的小木刻愣屋外。里面传出低语和肯求声,接着是女人的轻声哭泣,但很快就没有了任何声息。
木刻愣小屋的门打开了,吉成和小芬双双出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结伴在阳光下相伴而行。他打开车门,绅士风度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女人轻飘飘的落在前座上,马达一声欢叫,奋起四轮,前进了。
晌午,吉成的农用车从镇上回来,没有走南路,而是沿北路回来,车子如他们想像的那样一头攮进泥洼里,不动了。车里传出吉成和小芬的欢笑声,他们就在车里做起爱来。
没有人打扰他们,吉成这次底气十足。
万籁俱寂。
他问:“结婚证揣好了?”
她答:“揣好了。”
她问:“开始架桥,明天?”
他答:“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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