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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老K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终于分出了胜负。在这之前,我们较量了近30年,互有胜负,难分高下。
我跟老K之间的较量涵盖范围很广:从8岁那年以棍为剑的比武,到18那年CS的雪地对狙;从一起玩泥巴比赛谁的泥球更圆,到宇宙起源的争辩;从恬不知耻的自我吹捧,到“心里有没有点逼数”的自我拷问。
最后一次较量是在路边摊上喝酒撸串子。我们拼到凌晨一点半,吃下12把串,喝掉63瓶啤酒,依然难分高低。我多吃了2把串,他多喝了3瓶酒,这个结果很难分清楚谁更牛逼一些。老K提议一直奋战到凌晨四点。
我问:为什么?
他说: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
我说:我从不早起看傻逼。
他说:好。那我们一局定胜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我说:比什么?
他说:比谁尿得更高。
我说:好。男人就应该有点尿性。
我在路边找了棵老枣树,掏出活计,卯足劲,尿到树冠上。我让你冠不争天。
我说:如果来年,它长出的枣是甜的,说明我有糖尿病;如果来年,它长出的枣是酸的,说明我的尿酸高;如果从此它不再长枣,变成了一棵疯枣树,说明它继承了我的灵魂。
老K呵呵一笑。
他说:你说再多也是尿了3米2。
老K掏出活计,双手捧着,仿佛那是一件圣物。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仪式之后,没有出水的意思,他捏了两下,又揉了揉,也没有丝毫反应。老K低头查看,不知缘由。他嘴里嘟囔着,仿佛跟它谈判,又仿佛在念一段古老的咒语。这段咒语口口相传,专治男科疾病。我好奇地跟他一起盯着水龙头,等着开闸放水。
水来得很突然。老K尿了自己一脸。
我说:这怎么说?有3米2吗?
他说:没有比脸更厚的天,没有比脸更高的山。
我说:你说得有道理,但这也只能算打平。
他说:不,是我赢了。
老K伸出舌头,舔了挂在嘴角的一滴圣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眼被烧烤的油烟熏得昏黄的月亮。
他说:我尝到了生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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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尝尝生活的味道,但我的尿已经在夏夜的暖风中风干了。尝到生活味道的是那棵冠不争天的枣树,而我很难和它交流。我看不懂它叶子的分布规律,我听不懂风来时它的沙沙声响。读懂一棵树很难。
我说:那你告诉我生活的味道。
他说:如果生活的味道可以告知,我们为什么还要喝尿?
啊哈哈。是我输了。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老K。老K在尝到生活的味道后,决定跟生活和解。老K想随便找个城市学驾照,一边学车,一边旅游。思来想去,不知道该去哪里。觉得哪个城市都需要自己去建设,又觉得无论到哪个城市自己都是多余的。于是,老K决定把这个难题丢给老天爷。
老K把一幅中国地图挂墙上,拿出飞镖,蒙着眼睛丢出去,飞镖插到哪里就去哪里学驾照。然而,老天爷给他找了另外一条路。老K一镖插进了海里,于是他去学开船了。我想,他现在可能已经成为了海贼王的男人,找到了One Piece。
我偶尔会去老K的家里刷刷马桶看看书,不过从来都没在那里过夜,因为他的家里只有卫生间和书房,没有卧室。
在老K三十岁那年,他觉得自己该成家了。理由我没问过他,大概是跟风。老K问我结婚需要准备些什么。我说,没什么特别需要准备的,就是需要一套房子。
他问:要房子干什么?
我说:当然是住。
他说:有理。
于是,老K回到老家,用两瓶假茅台从村长那里换了一块风水宝地盖房子。
那年冬天下着大雪,我跟老K站在大湾的边上。湾里的水全都结成了冰,冰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风呼呼地吹着,直往我的裤裆里钻。
我说:你的风水宝地呢?
他说:前面那块就是。
说完他对着大湾用手比划了一下。
我说:风有了,正吹着。水也有了,结冰了。可是,宝地在哪?
他说:宝地在湾里。村长让自己拉土垫。
开春之后,那块风水宝地被老K垫了出来。我花了50块钱从劳务市场找了一个包工头,让他来看活。
老K:明天就开工。
工头:图纸呢?
老K:没图纸。你看着盖吧。
工头:我看着什么盖?卢浮宫,还是世贸大厦?
我说:看着危房改造的房子盖吧,盖完好算账。
一个月后,老K乔迁新居,搬进了两间30平米的房子。一间当书房,另一间被老K改成了卫生间——30平米的卫生间。老K觉得人生只有两件事最重要,一件是读书,一件是拉屎。至于睡觉,哪里不能睡?
具体睡在哪里,要看老K喝了多少酒。如果喝得多,那就在卫生间里睡,抱着马桶,半夜起来吐也方便;如果喝得少,那就在书房睡,看书看累了,刚好枕着睡觉;如果喝得不多不少,那就在湾边的树上挂个吊床,睡在上面,看看美丽的星星,喂喂饥饿的蚊子。
在某个喂蚊子的夜晚,老K躺在吊床上对我说:其实,房子不是用来住的。
我问: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他说:你自己看。
我转过身,看夜空下的房子。远远望去,像一个骨灰盒。这个盒子实在不值得我们为之付出青春。
白天,老K用自制的鱼竿在湾边上钓鱼。我经常去跟他比赛。他输多胜少。于是,老K自制了一把弩,开始射鱼。从那之后,我便很少赢他。因为他即使射不到鱼,也会把周围的鱼吓跑,让我一条也钓不到。制作弩成功之后,老K的创造天性便被激发了出来。他开始着手造一艘潜水艇。
潜艇计划最终搁浅,因为第二年大旱,湾干了。人们在湾里掘泥鳅。我跟老K比了几次掘泥鳅,互有胜负。老K丝毫提不起兴致,他还对自己的潜艇念念不忘。
于是,我请老K喝啤酒撸串子,排解郁闷的心情。
老K: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大点的湾。
我问:多大的?
老K:至少不会干涸的那种。
我说:渤海湾怎么样?
老K:凑合。
我呵呵一笑。开始跟老K比赛喝啤酒。想不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
很多年过去了,我吃海鲜的时候常常想起他。或许他已经葬身大海,他的血和肉已经变成了80块钱一只的大虾。我看着那盘大虾有些心疼,也不知道是心疼钱,还是心疼老K,亦或是两者兼有。
老K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他的时间只属于自己,而不属于那些无聊的事和无聊的人。想到这里,我觉得80块钱一只的大虾很是值得。我又点了一盘。
当我蘸着芥末把大虾吃下去的时候,我的鼻子一酸,流下了泪来。我不知道,我们几时见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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