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严肃的谈话》,[美]雷蒙德·卡佛 著,小二 译,收录于《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译林出版社,2010年1月)
伯特和薇拉尽管分居了,但他们之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使他们在分居的日子里彼此心中还给对方留出了一点儿空间。这点儿空间同他们彼此间的强硬态度相比不值一提,却在卡佛的这篇小说里作为一种矛盾心理事无巨细的展现了出来。
小说在倒叙中开启了关于圣诞节的一幕。这一幕里,伯特在圣诞节那天去看望他的妻子和孩子。虽然受到薇拉的警告,伯特心中,这个警告他的女人仍然是自己的妻子。他们对待伯特同样不失礼数。这里的“他们”,指薇拉跟孩子们。他们“很隆重地打开伯特带来的礼物”,并未因薇拉对伯特的警告而慢待了他。然而,“他们只开了他的礼物盒”,其他堆在圣诞树下的礼物盒,则要等六点以后打开。
六点,是薇拉给伯特限定的时间,那时,伯特必须离开,因为薇拉的朋友会带着孩子来吃晚饭。薇拉于细节处表现出的强硬态度给伯特在节日里的出现蒙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可薇拉跟孩子们隆重地对待伯特的礼物,不仅仅出于礼节上的驱使,更是对作为丈夫与父亲的伯特亲切感的流露。
即使如此,薇拉对伯特的强硬态度丝毫没有减弱。她对伯特送给自己的开司米羊毛衫表示了谢意,可她并没打算穿上它试上一试。在女儿和儿子的怂恿下,尤其是儿子的鼓励,薇拉穿上了这件羊毛衫。“她真的去试了”。来自伯特的惊喜中,有这个男人对儿子支持自己的感激,也有分居的丈夫对妻子回心转意的期待。
从圣诞节礼物可以看出妻子和孩子们对伯特的期待无一不彰显在细节之处。薇拉的礼物是一张男装店的礼品券,女儿送的是梳子和刷子。相比儿子送的圆珠笔,母女俩出自心性上对伯特的期待呈现出惊人的一致。平日里,不修边幅的伯特必然给爱好整洁的薇拉带去了难以忍受的压力,在这一点上,女儿显然站在了母亲一边。儿子则像父亲,对圣诞节的喜庆表现的无动于衷。
儿子有一个散淡的心性。在女儿起身开始去摆放餐厅里的桌子,准备迎接六点钟的客人时,儿子去了他自己的房间。这是客厅里的一幕,伯特和薇拉很快就无话可说的时候,他们的女儿和儿子对待节日各自不同的心性呈现,以此投射出伯特和薇拉两人在性格上难以调和的那部分可称之为矛盾的东西。
薇拉爱热闹,重仪表,有闲适的心情将生活朝优雅的方向装点。伯特却以自己务实的心态同薇拉截然相反。小说里,伯特的视线扫过原本属于他的房子、他的车道、他的后院,他看见圣诞节那晚掉落在地上的南瓜派还在原处,没有清理。他看见一辆少了前轮的脚踏车立在后院,红杉木的栅栏旁已长出了野草。这些令人不适的景致落入伯特眼里,添加了伯特内心凄惶的同时,也暗示了伯特若是还在这个家里,这个家绝然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通过细节给读者的暗示无异于深化了伯特的无助。薇拉背叛在前,然后是夫妻二人的分居。可分居后的薇拉就真的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吗?薇拉开始在冰箱里存放伏特加,这让伯特吃惊,这是分居前的薇拉从未有过的事。更让伯特吃惊的,是薇拉现在一天要抽三包烟了。薇拉彷徨在麻醉和迷幻的日子里,这不正常。伯特不敢问,他曾经也有过不正常的时候。
伯特想放把火把房子烧了,这让薇拉一直耿耿于怀。他们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这么着剑拔弩张的对付着彼此。可他们在心中给对方留出的那点儿空间又驱使着他们没有完全拒斥对方。
圣诞节过后的第一天,伯特来到自己曾经的家。跟头天一样,薇拉放他进了家门。伯特专程来给孩子们道歉。他头天不告而别,顺手拿走了餐具柜上的六个南瓜派。同妻子分居后的伯特,学会了用恶作剧的方式抒泄自己内心的郁闷。何况,伯特看着女儿当着自己的面布置餐桌,摆放鲜花,做得那么认真,而如此的认真只为了六点钟上门的客人,伯特的郁闷也就化作了施与恶作剧的原始动力。
薇拉对伯特的道歉不置可否,却仍然给了伯特进家门的机会。薇拉这样做,结合卡佛接下来的叙述不难想象,此时的薇拉正处于一种幽怨般的失落中,伯特来了,正好有个人可以说说话。卡佛接下来的叙述里,给读者呈现出一幅凌乱不堪的画面。客厅里,圣诞树上的灯泡一明一灭地闪烁着,底下堆满了撕开的礼物盒,盒子里的礼物已经被取了出来。餐厅桌子上堆满了残羹剩饭,还有一些空可乐罐。这幅画面显然折射出热闹散去后的冷寂,较之从无生气的屋子,喧闹之后的清冷会让人更难忍受。
这时伯特来了,薇拉给了他一个小时进屋说话。一个小时后,薇拉要出门一趟。这之前的一个小时,伯特不管说什么,都是薇拉借以抚慰幽怨与失落心理的有效助力。在这无奈的抚慰下,实则蕴含了薇拉内心无助到极点的凄惶。节日的喜庆氛围里,同朋友共聚无疑令薇拉兴奋,但欢乐的宴饮终会结束,薇拉随后感受到的不是家人温馨的相伴,而是寂寞与孤清对她的纠缠。这其中,难消的恨意又让薇拉把心中的怒火引向了伯特。薇拉无法忘记伯特用咸肉和鸡蛋毁掉了本应吃火鸡的感恩节,心态务实却粗线条的伯特并没将其看做多么重要的事。当薇拉旧事重提,伯特又一次给薇拉道了歉。薇拉没有认真回应伯特的道歉,这本来就是薇拉借此同伯特抬杠,让冷清的屋子热闹起来,自己忘却幽怨与失落的方式。
薇拉烧水准备冲泡咖啡,激起了伯特带着几分浪漫的想象。他想象薇拉的浴袍被火烧着了,他扑上去救她。伯特的想象里,充满了心思细腻的特点,以及对薇拉深情的关切。关于“救妻”的想象使伯特不再粗放,只是薇拉从前一直没有发现伯特内心柔软的那一面。
薇拉依旧只看见了伯特不拘个人小节的事例。伯特用咖啡杯喝伏特加,唤起了薇拉对其不可忍受的偏见。伯特又一次破坏了薇拉对优雅的主张,他们的交谈从这时起又跟从前那样升腾起了浓烈的火药味。
在蔓延着火药味的交谈里,伯特惊讶于分居后的薇拉还在上长笛课。伯特对此无计可施。他们有了女儿和儿子,那时的伯特都想不出用何种理由来使得薇拉放弃她的爱好,如今他们已经分居,伯特更无法左右薇拉活在自己的个人世界里的心性。眼下,伯特只想与薇拉和解,他想回家,回到这座房子里。可这座房子如今有着太多陌生人的气息。它们聚拢在一个烟灰缸里,用里面的烟蒂引出了伯特内心的厌恶。
这其实不是烟灰缸,是伯特和薇拉从一个陶艺人手上买来的大石头盘子。买来后,被他们用来放在桌子上装烟蒂,久而久之,对生活有着优雅主张的薇拉也习惯了称呼这个石头盘子为烟灰缸。随着小说情节的展布,卡佛设计出这个物件所赋予其上的意义也愈发突显。伯特倒掉烟灰缸里的烟蒂,清洗干净了它,趁接下来和薇拉交谈之机,问起了烟蒂中带颜色的香烟是谁抽的。薇拉坦然承认是自己的香烟,这又是令伯特吃惊的回答。结合薇拉喝上了酒,烟瘾大了不少种种迹象,分居后的薇拉有太多故事是伯特不知道的。
伯特却证明了一点,薇拉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这个变化在于,薇拉对优雅主张的崇尚有了因人而异的分野。放在伯特身上,崇尚优雅的薇拉看不惯伯特的粗线条,甚至于对后者瞧不上眼。放在别人,甚或其他男人身上,薇拉的优雅不过是她还能被对方瞧得上眼的装扮罢了。所以,分居后的薇拉还在上长笛课,对音乐艺术的爱好已甚少出于薇拉的个人心性,更多的则是基于讨好他人的装扮。
这让薇拉活得很累。她开始喝酒,无休止地抽烟,基于讨好他人的需要换了香烟的品种,还要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保持优雅。薇拉根本没有静下心来想过,不是粗放的伯特用务实的心态整理家务,打扫庭院,将薇拉从这些杂务中解脱出来,她不太可能会在婚后将所谓个人的优雅崇尚到骨子里去。
其实,伯特早就明了薇拉对优雅的崇尚有着言行不一的地方。烟灰缸,实则是一个石头盘子样的艺术品,用它来装烟蒂让薇拉忽略了这么一个不合自己心性的细节,她却没有忽略掉伯特用咖啡杯喝伏特加,后者让她恼火异常。
证明了薇拉分居后的变化,伯特终于下定了离开的决心。他割断了电话线,破坏了薇拉跟一名男子的通话不过是愤懑情绪恶作剧式的表现,伯特以此试探出了薇拉对自己的真正态度。薇拉这一次的态度不是强硬,而是决绝。为了另一个男人同丈夫彻底翻脸的薇拉让伯特感到了巨大的失望。伯特离开时拿走了那只烟灰缸,不顾薇拉“那是我们的烟灰缸”这一无助的说道。
伯特证明了自己和薇拉的感情已走到了尽头。他和薇拉之间“必须尽快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这就是摊牌的意思。摊牌的时候,伯特会告诉薇拉,“那个该死的烟灰缸只是个该死的烟灰缸”。在这句含义甚广的隐语里,伯特想说的是,只要能用来装烟蒂,任何物件都能作为烟灰缸来使用。如此,活着才不会感到疲累。若是刻意追求与心性相通的生活,除了收获到无助与凄惶的日子,不会再从生活那里得到别的什么馈赠。
2023.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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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定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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