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缘

             

是半路缘 也是世难寻

                       

——改编自小说《留情》

01.

“我病了。”

对面男人正在看报纸，那颗几近光洁的脑袋埋在两片报纸间，神情半遮半掩，没有丝毫要抬头看我一眼的意思。

他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就当作回应我了。

我不满男人的敷衍，快步上前，扬起一只手打落了他的报纸，纸被刮破的声音响在这个大宅院里很是惊悚，下人们都吓了一跳。我可不管这么多，叉着腰站在他面前，“我说！我病了！药呢？”

米先生终于抬头看我了，羸弱的眼神在我脸上飘忽不定，“哦，买药。好的，好的。”想蹲下身去捡报纸，又忌惮我不高兴，只好手足无措的沉默的坐着。

我知道他为何这几日心不在焉。

他那个年近半百的前妻，临近新年还躺在医院惨惨凄凄，恐怕没几日活头了。他本想支开我去看望，没成想我一直甩脸色，他进退两难，探望礼物已买好有一段时日，只敢一直放在书房。

他的那些心思，这些的那些的，我都知道。

我命下人去他房间找过，那礼物，中规中矩，不值钱，还抵不上他麻将桌上输我的一对玉佛手。

我就是见不得他还想着那个女人。

我今年三十六，前夫二十五走的，并没有拖我很久，我生得漂亮，保养得当，嫁给他前还有一众青年才俊追求。他六十岁，做着不时兴的生意，看上去还显老，虽然算命的说他还能活上十二年，我也不做这点指望，我娘家地位高，在上海是大户人家，说来说去，他这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头，二婚娶到我这样上海本地有头有脸家族的姑娘，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了。

可他竟然还想着那个前妻？

我怒从心中起，把皮草外套胡乱披上往外走，嘴里不闲着，“翠丫，叫车，我要去杨舅妈家！”

他终是舍得站起来了，急急忙忙拦住我，“敦凤！你这是耍什么小性子哇？”

我冷冷的，“离我远点，我传染。”

米先生试图抓我的胳膊，被我躲开。他丝毫不恼，语气呈现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迁就，“好好好，我们去买药，你吃了早点睡，咱俩都打过预防针的人了，网上说到第三天就好受了……”

他越是不生气，越是不提及那个话题，我就越窝火，翠丫站在门口唯唯诺诺，“夫人……”我已经开始在客厅跺脚尖叫，“你明知道我不是要这个！！你明知道的！！！你啊你，恶心！无耻！给老娘滚蛋！！”

他让司机再等等，离我一尺距离谨慎的站着，唉声叹气，“敦凤……她始终是我的前妻。我俩认识了大半辈子了，她要是走了……”

他那张还剩圆润的胖脸，露出一股拘谨的难过，“我就会觉得，我大半的生命也跟着走了……”

我抓起一个枕头砸向他，怒不可遏，“算命的说你还有十二年阳寿！十二年！你跟她走什么走？！”

他躲得很狼狈，枕头砸在他鼻梁上，那一下很狠，他龇牙咧嘴跌坐在沙发里，却反复抚摸那没几根头发的脑壳，这一幕竟看得我心酸起来，索性转过身哒哒哒离开，“我去杨舅妈家。你就趁这个机会去见你那个前妻吧！我不管你了！”

外面下起了雨，天色已不早，司机为我撑伞，把我扶上车，我落座后交代司机开慢点，一边往后张望，一边寻思着他之后会从哪边追上来，那这车不能开得过快，他身体不好，跑急了就喘，而我最见不得他那幅样子。如果他不想搞砸我和他的这段婚姻，他就会追上来。我相信他会追上来。

雨刷吱溜溜的摩擦，出租车在漫天小雨里慢得像蜗牛，一点点挪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我摇下车窗，一眼就看见身后不远处，卖豆浆的店门口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匆匆跑进去躲雨，脑壳光秃秃的。

我注意到，他没有拿书房里的礼物。

米先生正蹙眉，拿袖子一下下擦浸满雨水的眼镜，我让司机开过去，在路边停下，按喇叭。

摇下车窗，我故意侧着脸不看他，冷冷说，“上来。”

路上，他一直假装看雨景，偶尔回回手机消息，就很快放下，车内的气氛像是熟过心的鸡蛋黄一样缓慢、凝固。我懒得理他，内心盘算着到舅妈家要聊起几个话题，要问起几个姐妹的近况，要舅妈帮忙套几句米先生家产的话，还要打听杨太太最近又和哪些个男人麻将桌上眉来眼去……

“你没和杨太太联系了吧？”

一想起杨太太，就坐不住不去问他了。我推搡他，“你俩私底下没来往了吧？”

他似乎打瞌睡了，猛地惊醒，“杨太太……？哦，那位啊。”似乎上了年纪的人，都会猝不及防的睡去。

我不满的揪他胳膊，恶狠狠逼问，“老实说，有没有？”

米先生又露出那副无奈的迁就，“那都多久前的事了……和你结婚后就没来往了啊！”

我谅他也不敢和我结婚后，还和那个女人黏黏糊糊，遂插着手往后一躺，“她还没离婚，杨先生还没同意，只是分居。你可千万别掺和一脚。”

米先生讨好般附和，“那肯定、肯定咯。”

我想起和米先生初次认识的那次聚会。

我本来是想搭讪另一桌做东家的酒庄家二儿子，根本就没想过认识米先生，突然看见杨太太也在——杨太太平时就爱和我争东西，从小到大就没少受过她气，我看见她无比妩媚热情的在这个老头身边绕来绕去，就差直接坐人家大腿上了。不知为何我一心觉得，这个挑剔精怪的杨太太，论她的眼光看中的应该不是普通人，于是铆足了劲儿把米先生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那天晚上就邀请他去我家看古董，半年不到，我已经嫁入米府做起了女主人。

“那个骚老娘们天天借着打麻将的由头，净招呼上海没有正经事的小青年。啊呸。”

我说这话时，特意向着他那边，他没作声。

一想到我婚后去见杨太太，赫然发现之前麻将桌上都是清一色她费劲巴结的权贵子女，再不济也是前程大好的俊俏小生，如今倒好，变成了上不得台面的无业游民、小青年小瘪三们，内心有多么悔意和愤然，不亚于被按头目睹了一出石破天惊的讽刺。

“毕竟是不年轻了。女人啊，结婚了和离婚了，就是不一样的。”我心想。

02.

杨舅妈家很快就到了。

我事先没有打过电话，心里也没底舅妈在不在家，正坐在车上犹豫着，舅妈家的管家出门来倒垃圾，一眼就看见了我，“这不是米少奶奶吗？”

这下可没理由走回头路了，我只好下车，米先生也连忙跑到我身边，挽着我打伞，“别淋湿了。”

我在管家的注视下，牵他的手更紧了些，红唇一勾，露出得体的笑容，“舅妈在家吧？”

“在的在的，米少奶奶请进！”管家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妈子，每次上舅妈家她都会盯着米先生上看下看，送个茶也要偷偷的打量，这一点让我很不爽。

还没等我上楼，舅妈就已经远远迎了出来，“哎呀，怎么这时候来了呀？”

她还是老样子，传统保守的贵妇打扮，眉眼温和带着老年人的睿智。

舅妈看了我一眼，又看到身后默默提包的米先生，“两口子都来了？”我听了大为舒坦，语气撒娇，“他都好久没来了~舅妈都要忘记他的样子了吧？”

杨舅妈笑着，“那哪会！米先生在上海的店，谁不知道呀？更何况他本人有担当，有学问，有教养，让人过目难忘呢！”

米先生连连道谢，表情也露出了一丝放松。

“但他长得不好看，我可记不住。”我脱口而出，“舅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人可刁了，当初看上杰林，就是因为他眉清目秀，那双眼睛坏得勾人……”

米先生僵在原地，不好接话，杨舅妈赶紧打圆场，“敦凤！快过来坐呀，吃吃炒栗子。”

“啊！我最爱吃炒栗子了！”

米先生一边帮我剥壳，一边客气的询问杨舅妈，“我也给您剥几个？”杨舅妈连连摆手，“我不爱吃那玩意儿，人老了，坏牙。”我亲眼看见她拿起一旁的杂志，轻轻盖在了沙发桌旁边的一堆栗子壳上。

这一次来，明显感觉几个屋子都锁上了门，佣人也少了很多，听舅妈说隔壁的房间租出去了，可我记得，上次也租出去了几间房。杨舅妈家原本在上海有好几处房产，住都住不过来，现在疫情严重，生意难做，为了资金周转，终于开始从自己房子上想办法了。

舅妈握着我的手，“还是结婚了好，你看现在多不景气啊，你现在有了依靠，舅妈也就放心啦。”

我嘴上倔强，“我和米先生结婚就是为了他的钱啊！他不护我，我嫁他干什么？长得没杰林好看，还年纪大……”

米先生很是尴尬，但他依旧维持他良好的教养，直到舅妈给他使眼色，“啊，正好，最近有一幅字画想找人鉴定后卖了，早就听说米先生对古董颇有研究，不如去看看如何？”

米先生如获大赦，赶紧站起来随着佣人的指引，匆匆离开了会客厅。

我依偎在舅妈怀里，嘟着嘴，“舅妈……”

杨舅妈无奈的捏了捏我的脸，“还当自己是没嫁过人的小姑娘啊？说话还是不知轻重。”

我不依不饶，“反正我和他没感情。就是图他钱。他哪天死了，我还能得到财产，逍遥快活。”

杨舅妈抿起嘴，微微一笑，“你还是在乎他的。”话毕一顿，“他也挺在乎你的。”

我往嘴里丢栗子，“谁稀罕呀？都是结过两次婚的人了，不谈感情。我呀，就是找个有钱人过完下半辈子。”

杨舅妈看了一眼窗外，雨停了，嘴里喃喃道，“谁不是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呢？只是时间长久问题……你俩都是半路夫妻，要学会互相留面子，留情面，毕竟能在一起，也是缘分了。”

缘分？

我愣了一愣，这也是缘分？

吱呀一声推门声，米先生走出来，温吞吞道，“杨舅妈，字画鉴定好了。”

他揣着双手站在不远处，还是惜字如金，点到为止。

他的身材发福了，但始终穿得很笔挺，年龄摆在这，不高也不帅，不爱多说话，和我那英年早逝的前夫简直没得比，还总是惦记前妻……但当他的眼神落定在我身上时，我突然觉得，他的秃头，好像也没有那么扎眼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