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兮
1.
母亲老了,脸上的沟壑,不时闹腾的胃,弯了的腰,都在诉说着并不安稳的岁月。
记忆的通道如同一条狭长的小巷,最初在里面前行的是我的童年。
这是一条苔藓匍匐的路。母亲,带着我,不时向我的方向瞄一眼,向前疾行。
前边的高墙挡住了光线,巷子里更加逼仄、潮湿。平日里,我时常从这里穿行往返。
前几日,母亲还遣我给二伯去送水饺。
爷爷奶奶早去。母亲时常让我给寡居的二伯送上一碗热饭。欢快的脚步和喷香的饺子让整个过程热腾腾的。
今天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这条路通往二伯的家,也通往另一个地方——卫生室。这时,母亲再看一眼我的头,充满了不安。
刚才当我捂着简单包扎过的额头,怯怯地站在家门口,额头上渗出一片红色时,母亲大惊,瞬间失却了颜色。
伤口恰好在额头上,母亲弯下腰仔细查看,处理伤口之简单,让母亲愤怒。
路上,她一边注意我的伤口情况一边埋怨着对我造成伤害的人,“就这样简单处理,太不像话了”。此后,那家人便被母亲果断地拉入了黑名单。
父亲在外工作,母亲力量单薄。但她仍用最朴素的方式和最大的力气保护着这个家。
2.
母亲的胃病由来已久,每次问及。母亲都笑说,差不多好了。这样说也只是为了让我安心。
初嫁后,她以丈夫为主,生了儿女,她又以孩子为重,生活中,她很少以自己为轴心过。
身体上一些不舒服,总是轻描淡写,惟恐儿女知道后担心。
家人的长安对母亲来说就是最好的安慰。
翻看母亲当年的照片,她结发成辫,面容蔚然而深秀,温润的笑容透过目光传递出来。
只是,在沉重的生活往返中,她逐渐被烟火、琐碎、贫穷所腌晒。
终日陪伴她的是灶火、锄头、担子和我们兄妹。
她在阳光的炙烤中将一片片烟叶从田里旋下,将它们放在烤烟炉里经过高温炙烤,再将烤好的烟叶分出等级待价而沽;她将一圈圈猪羊和一笼笼兔子养大,剪下羊兔毛换取钱物;她将锄头奋力地扬起,再使劲地刨下……
3.
初冬的风拉扯着窗户上的塑料布,呜呜声和撕扯声,如噎如泣,像桀鸟的笑声在翻滚。
天光微熹,母亲挑上担,到几里外的井里去挑水、浇菜。
哥哥到了外村上学,我实在害怕孤身一人。
母亲走出院子的一瞬间,看到我偷偷地跟上前来,没有做声。我默默地前脚跟着她的后脚向前走。
一路上,虽然劳累,在母亲身边便不怕了。
就这样, 她带着我和哥哥从一个冬天走到另一个冬天。
到了秋天,风吹拂着村外空旷的田梗。
削成片的地瓜干晒在地里,如同贴上了一片片膏药,等着来人揭下。
我拿着一个竹篮,在村东田地里捡着石头,左走右逛等着母亲的到来。天边的云从白色慢慢地镶上了金边,我抬头看了一眼天,朝村子里跑去。
到了家,母亲委顿如泥般地躺在床上。在我出门前,她的手还在一起一落穿针引线,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一会的功夫,便像冬日里瑟瑟发抖渴望得到温暖的孩子一样。
母亲嘱我将一床厚被子给她盖上,又让我把大夫和周边的亲戚叫来。
拥挤的房间里,却是那样的安静。
我嗅到了凝重的气味。
那一晚,对于我是无尽的漫长,内心充满了恐惧。
母亲,同样也带着恐惧度过了不确定的一晚。
4.
在岁月轮回里,我们兄妹长大了。
几年后,母亲带着我们兄妹随着父亲来到小城。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了田地,母亲好像没有了武器。她是要强的人,在城市四处张望,最终拿起了秤砣,摆起水果摊,像一个男人去争朝夕。
很快,我考上大学,哥哥结婚。母亲顺利将儿女送出了家门,自己却在岁月里挣扎。
那一年,我从学校归来,希望多拿一些生活费。
父亲的眼睛扫向地面,有些浑浊的眼睛诉说着生活的不易。母亲也识趣地坐在那里没有开口。对于一个经济基础弱的女人来说,每说一句话都是没有分量的,母亲明白这一点。
那一天,天地萧疏,风刮在脸上,有些刺痛。流岚无声,屋脊慢慢隐去,如入层层帘幕。
我拉着行李箱去坐公交转乘火车返校。上车前,隐约听到了远远的吆喝声,母亲喊着我的小名骑着一辆三轮车在风中匆匆向我的方向赶来。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母亲逐渐老了,半生的颠沛化成了她鬓角的微雪。
她在我面前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里面装着一沓子钱,交到我手里。没有什么煽情的话语,只把一个背影留给了我。
我工作后,家境渐好。但母亲生活中的刀光剑影,烽火连天从未消停。半生辛劳,一身伤病,她从来都在沉默中吞咽和消化。但哥哥的事情让她措手不及,所有的无力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母亲老去的速度越来越快。
每次我离开时,她总喜欢在我下楼后,打开窗户,探出头看着我走远。或者将我送到楼下,站在那里看着我离开。
母亲的身影不再那么强大,微立片刻,然后找个石凳坐下。
再回头时,发现母亲的视线仍然没有从我的身上离开。她向我挥一下手。我回过头,努力将视线回收落到路边的树上。一直前行,不敢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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