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夏天的雨掺入空气里的滞重，卷着蝉鸣的聒噪与树荫下匆匆的步履，在那个有柠檬汽水的香气的午后漫无目的地袭来。

一整个下午的时光，我的视线挪不开窗外的雨景，雨水滴落在硕大的绿色树叶上的清脆的声音，以及远处飞鸟掠过低天际线的痕迹，一同与绵延不绝的雨幕敲响被蒸汽团笼罩着的炎热的夏日。

我的心底泛起浅浅的涟漪，他的俊秀的身影清晰地刻在我的心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样下着滂沱大雨的下午去想象他的模样，遥远地望向他孤单的清瘦的身影。

雨后的天空在云端射出金黄色的霞光，从瓦蓝色海一般广阔的底片里抽离出纯净的绵团云朵，照亮了整个湿透了的校园湖畔。我低头不语地走过一道道人群，朝着荷花湖旁的大理石长椅靠近，然后坐在椅子上欣赏眼前的天色与湖景。

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他发来的信息的内容，被清新的空气湿润过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明朗。我正陶醉在荷花湖里娇艳欲滴的粉荷初绽的那抹清丽的色泽中，耳后突然响起树叶的沙沙的声响，在轻快而坚定的步伐的节奏里，我的眼睛充盈着干净的泪水。

他骄傲地仰着头，右手捧着一束纯洁的白色雏菊。我的心平静得可以听见一滴滴雨水落入心间，在暗涌过后清泠泠地透亮着微光。我迎向他深邃的眼睛，仍然是那张白净的脸，白色体恤衫和天蓝色校服短裤遮挡不住高大的身躯，散发着薄荷味的气息的他在向我走近。

他坐在我的旁边，微笑着对我说着：

“好久不见。”

我的脸上浮现出含蓄的笑容，轻轻地回应他：

“你还好吧？”

“好。”他说。

    我心底生起微微的心动，越过凝结着朦胧雾气的荷花湖面，在蘸熏着青草与阴香树香的黄昏时刻，流入眼前这个少年的心绪中。在那么遥远的记忆里，我曾与他度过了无数个埋头疾书的日子。

在书桌上书写青春里慌乱的字迹，而那些丢落的试题草稿却再也无法演算我们此时此刻的这一幕。而我，再一次地对他产生一种相隔很远很远的陌生感。

    “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发信息吗？”

他执拗地抬起天真的面容，直直地望着我，等待他想要的答案。

“不能。”我说。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句去解开缠结在我心里的那些犹豫与愁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用成人式的熟稔来回应时光在我们身上刻下的印记。

“你变了。”他说。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心里觉得落寞和失望，孤独像纠缠的丝线绕着既定的轨道向我渐渐远离。他不知道，我其实一直没有变。只是岁月早已模糊了我们走来时的路途，而我在来去匆匆的人群里遗失了他，也遗失了那个年少单纯的自己。

我依然习惯在日记本上写下我想起他的心情，依然在阳台边趴着窗口偷偷注视他的行踪，依然在考试后的成绩册里寻找他的名字，以及依然在害怕他靠近我时悄悄湿润了眼眶。

后来的我们，在名为成长的岁月里有了彼此的模样，也不经意地在单调的生活中模仿大人的冷漠与世故。可是青春里无处安放的稚气还是无法隐藏在刻意伪装的面具下，我们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一边回头怀念自己生命里不可缺失的那些想念。某些人的面孔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对于我，就是这样单纯的存在。

“还好吧，难道说你一直没有变吗？我们就是这样成长的。”

“我希望你是最初的样子。”

“对了，还记得我们以前同班的时光吗？”他说。

“我都快只记得你的名字了，你长高了不少。”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答道，心里忍不住小小地喜悦。

他的嘴角露出一弯笑容，捧出一束雪白的雏菊花递到我面前。我的眼泪不自觉地滴落在洁白无瑕的花瓣上。

“都过去这么久啦，你还记得我喜欢白雏菊啊。”我低下头，眼光随之移到手中的这捧小小的白色花束，仿佛能嗅到每一片花朵弥漫着的沉醉的香气。

他放松了身子，向后靠了靠坚硬的石子椅背，脸上是被黄昏照亮的无尽的温柔与释然。我认真地看着他俊削的轮廓在霞光里圈出一团锐芒的光晕，暖黄色的光线打在他的身上，浑身发着亮光。

“喜欢你”。他静静地叙述着。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他望着我说。

我只能默默地低着头，心里像被清风吹透般的，仿佛听见白色雏菊的一声声细语。

黄昏把他离开时的背影拉成一道模糊的光线，在夏日的绿荫道的掩映下的他与我渐行渐远，我却感觉他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向我走来。

在安静得只剩下孤零零的自行车道的傍晚，我捧着一束白雏菊花束，一个人坐在黄昏的角落里，被雨淋湿的阴香树洒落了一地的细小花茉。微风摇曳着坚挺的枝条，花淅淅沥沥地落下，我的天蓝色校服上衣化开被浸湿的一个个圆圈，沾着雨露的花朵静静地躺在我张开的手心中。

我把眼睛眯成一道狭窄的缝道，向着落日高高举起白色的花束。嘴边扬起许久未见的微笑，仿佛要骄傲地向整个世界宣告记忆中心动的存在。

其实，我不只记得你的名字。

我记得你在我生日时递来的印着绿色邮戳的明信片，我记得你在操场上投篮时对我帅气的微笑，我还记得我在与你相遇的瞬间时呼吸紧张的心跳声。

时光温柔了我们的勇敢前行的脚步，我一次次在记忆中寻找你的影子，却一次次在抉择中与你擦肩而过，最终把我们推向了两个毫无关联的终点。

在原地的我呆了很久，直到天空从布满灿烂的云霞到陷入黑夜时的寂色，呈现着即将迎来璀璨星空的深蓝夜幕。经过教学楼回宿舍的路上，我看见远处的他站在昏黄黯淡的路灯下，沉默地望着手机发呆。我打开手机屏幕，读着他发来的信息：

你说过，白色雏菊的花语是隐藏在心中的爱。

如同被释放自己所有的佯装的坚强与成熟，我抬起头望望此时的天际，已经不再有乌云密布的凝重，转而是明朗的一片静谧。而我的心情，也是从未有过的明净与坚定。

他还在原地等待，我一字一句地在泛着白色光芒的手机屏幕上打着字：

我还说过，这是我收到的最美的一束白色雏菊。

我想象着此时的他，也在路灯下对着手机傻傻地笑。一场突如其来的夏天的雨，淋湿了我一路上的落寞与孤寂，洗净了我懵懂迷茫的心灵，带给我雨后崭新的世界，我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美好的遇见。

我告别了远处飞鸟掠过天空的痕迹，告别了孑然一身的17岁的雨季，也告别了曾经那个在青春的悸动里不安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