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也快两年了,这两年来,我时常会觉得那个瘦小的身躯从没有离开过。
听说我的母亲年轻时在当地曾经是个大美女,可我们并不记得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只是有一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被我们姐妹几个珍藏着。照片是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母亲年轻漂亮,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子一直垂到胸前,穿着印花小褂,父亲穿着军装,英姿飒爽。
大概是因为母亲长得好看吧,父亲才硬着头皮答应了这桩婚事,(要不他早就溜之大吉啦。)可是结了婚的父亲并不在家居住,一年就回来一次,长期在外工作的父亲并不和蔼,甚至有点严厉。他绝不会主动亲近我们。母亲是个能干的女人,她并不认为自己嫁了一个在正式的国家干部高人一等,也没有因为自己不识字而觉得配不上我父亲。在农村合作社里,母亲是个手艺极佳的裁缝。我最喜欢趴在妈妈的案板旁边,看妈妈熟练地用粉饼(一种类似于粉笔的彩色圆片)在花花绿绿的布上画上条条杠杠,然后用大剪刀咔嚓咔嚓的剪下来,(剪刀和案板混合的剪布声我特别着迷,现在还记忆犹新呢。)一大块布被剪成几块。妈妈一边剪衣服一边还在不停地哼着当时的流行歌曲,《东方红》,《南泥湾》,《社会主义好》这些曲子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
剪完布片,接着就看见缝纫机飞快地跑起来,不一会儿,一件漂亮的褂子就做成了。可惜妈妈做的衣服都是合作社里的任务,我们姐妹几个中能穿上新衣服的就只有大姐,我的衣服不是姐姐们小了退下来的就是用妈妈的衣服改过的,不过也还很合身。我最得意的是可以背上妈妈亲手做的,用各种颜色的碎布拼起来的花书包,还有一些更碎的布钉的花毽子,这就足够我们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阵子的。
过了几年,合作社解散了。妈妈便把案板搬回了家,1980年,土地联产承包,我们姐妹六个加上妈妈七口人,分了十几亩地,这可把妈妈难为死了,上街收衣服做吧,地里的活没人干;干活吧,手艺就荒废了,何况之前根本就没干过活,不知道庄户人家的活怎么干。
经过再三考虑,妈妈决定先把地里的活干好了再说。在农村,种不好地是绝对不行的,那是要让人家戳脊梁骨的。妈妈是个极要强的人,怎么能落后呢?
案板收起来了,缝纫机喝饱了机油,头被收到缝纫机肚子去了,面板上盖上了厚厚的帆布,妈妈一心一意的种地了。
可怜的妈妈那拿绣花针的手拿起了锄头,铁锹,长长的辫子剪成了齐耳短发。十几亩地在妈妈手里获得了大丰收,家里再也不愁吃穿了。可妈妈更没时间替我们打理了,她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忙,中午都不休息。妈妈最经典的话是:干活要起早贪黑,早晚凉快。你们要问:那中午总可以休息吧?中午当然更不能休息,中午锄草草死得干净彻底。实在累的不行了,就在地头吃点煎饼再眯瞪一会儿。
那时候,大姐二姐都在乡里念书,我十岁就是家里的强劳力。家里喂猪做饭的活妈妈一概全扔给了我,妹妹们还小,当然是这个哭完了那个哭,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这样的日子并未维持多久,父亲生病了,大姐跟着去南京照顾父亲,妈妈的压力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大。干完了活回家就骂人,家里哪哪都不对,跳上锅台的母鸡被撵得拍着翅膀飞上了高高的墙头;拱圈门的猪也遭殃,吃了一顿棍子乖乖回圈里呆着了;我们几个小娃娃就更倒霉了,骂得我们大气都不敢出,谁也不敢找她说话。
回忆母亲二三事那年的秋天是个阴雨连绵的秋天,也是个丰收的秋天。我家的十几亩地获得了大丰收。除了水稻,我们家种最多的是山芋(山芋就是红薯)。在农村山芋是个好东西,鲜嫩的山芋叶子是上好的猪饲料,等山芋成熟时,老了的山芋叶子,秧子粉碎了还可以喂牲口。最喜人的是山芋的产量高,收了山芋一家人一年的口粮就有着落了,妈妈会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山芋宴:煮山芋,烧山芋,山芋窝头,山芋煎饼……
那一年我家的山芋收成最好,几亩地收了几千斤山芋。妈妈看山芋吃不了,就想法子把山芋加工一下。妈妈先把大个的山芋挑出来切成片,撒到已经耕好的地里去晒;再拣出一些挖个地窖埋起来等冬天吃;小一点的山芋堆在家里的庭院里跟小山似的,一时半会儿还是吃不完,妈妈又想起了法子,她要漏粉条。于是每天晚上,妈妈在油灯下把一个一个山芋洗干净,削去皮,再剁成丁丁放到一个大缸里,一直剁到缸满为止。第二天早上鸡一叫妈妈就一遍又一遍地催促我和二姐起床来推磨,等我迷迷糊糊慢慢腾腾穿好衣服走出屋子时,磨盘里已经推出不少糊糊了。
我把推磨的棍子套在二姐的棍子后面,跟着二姐一圈一圈转着。起初,还蛮带劲,转着转着,我就一边走一边打起盹来,差不多要睡着时,棍子就一下子掉到糊糊里去了。妈妈于是破口大骂,我也是吓得魂飞魄散,清醒过来,赶紧拿起棍子继续使劲地推。接着又是打盹,又是挨骂……直转得头晕眼花,迷迷糊糊,两条腿又酸又涨。已然日上三竿了,才把头一天晚上切的山芋丁丁都推成糊糊。而我们上学已经迟了,没办法,拿块煎饼,包点咸菜,一溜烟上学去了。等我中午回家时,妈妈还在那里用一块扣上四角的大纱布滤山芋浆呢!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要过一个月。可是山芋片还没有晒干,小山芋还没有全推成糊糊,噩耗却传来了,父亲在南京去世了。父亲的棺椁在大雨中抬出了村子,妈妈并没有倒下,因为还有很多很多事儿等着她去做。我们姐妹六个还要穿衣吃饭上学,地里的山芋片片全烂成了眼镜框,家里的山芋堆在雨地里也快要烂了,栏里的母猪带着十几只小猪嗷嗷的叫着嚷着要吃要喝……妈妈抹干眼泪继续剁那些山芋,每天晚上,剁到很晚,一声声菜刀剁菜板的声响在乡村的夜晚传的很远很远……
伴随着菜刀声的是偶尔从远方传来的狗叫声和滴滴答答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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