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似乎在黄梅天淌尽了。
桃子盼望下雨,天天早上一开门就急急地瞅瞅东边。太阳还没出来,猩红色的朝霞渐次铺开,染得视线中的树叶忘记了本色。蝉鸣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短促的一两声,也没有同类在附和,那懒懒的声音似乎在告诉她,天,越来越热了。
也不是一点雨不下。有时午后,天空敞亮着,一片云飘过来,天就暗了,“哗啦啦”地就下一阵子;也有时在太阳的眼皮底下,没有任何征兆,雨就下来了。像个大男人站在路边小便,也不顾及行人的感受。乡下人叫这是暴头雨或阵头雨,和年轻人的脾气相似,一边面红耳赤地朝你发火转过背又递支烟过来。
雨,泄下来时,别人嘻嘻哈哈地从外面朝屋里钻。桃子却要慌里慌张地忙着去遮盖水泥,电动机,还要用泥桶反扣在倒顺开关上,再想往屋里跑时,雨走了。
来,走,都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不打招呼的还有一个人。
这天清晨,桃子刚打完一机砂浆,准备上翻斗车时,一抬头看到来上工的根生,跟在他后面还有一个人,脸被根生高大的身躯忽挡忽现。桃子熟悉这张脸,但她没盯着,她的眼光注意到的是包,根生身躯挡不了的那个人肩上吊下的,白帆布的工具包,桃子好像能看到包口露出的泥刀铁柄,还有木哈的屁股。
她看得这么仔细是因为这个人竟然是陶长胜。几个月的时间没碰到,碰到竟然是在这里,桃子的心泛起一股怪味,为了掩饰心中的惶恐,她立刻又弯下了腰。她要在动工前,将砂浆送到能送到的地方。
她没说话,离砂浆机不远,陶长胜发话了:“桃子,你在打砂浆?”
桃子不得不歪过头:“是啊,你怎么来了,难怪刚才树头上有喜鹊叫呢,来了稀客啊。”
陶长胜说:“还东客呢,都是门口人,就是现在人走动得少了些,哪称得上客不客的。”
桃子没想多说,她不能光顾嘴巴皮过瘾而忘了自己的身份。上完最后一锨,准备推车,陶长胜客气地挤上前,双手抓住了细长的车把,推在前面。桃子想夺过来,但绕不过他的身子,只得问他:“你是砖匠(瓦工)师傅啊?”
陶长胜没回头:“我是来学师傅。”话刚完,车头落地,他准备倒砂浆,但他掌握不到翻斗车的窍门,手握着车把没有放松,人就被拽飞起来,还好,他算灵活,站到了车后的铁皮上,手,还在车把上,帆布包兜了个圆又归回原处。
站在一旁的根生哈哈大笑,说他逞能。这种情况桃子遇到过,所以没觉得奇怪,也没有大声喊叫,只说了句:“没吓坏吧?”
陶长胜当然不会轻易说出吓这个字的,他侧着身子看看翻斗车,左看右看想破解什么秘密一样,丢下一句话:“下次再推,肯定就能控制得住了。”话虽是笑呵呵说的,口气却释放出十足的把握。
桃子没有再接话,但在心里还是骂了一声短命鬼的,她隐隐觉得他是奔自己来的。
这种感觉下班时就得到印证。
桃子洗净砂浆机,盖好水泥,黄沙,再看看有没有需要再收拾的后,准备推车上路。根生像只猫似的跟着上来。桃子没理他,一条腿画了个圆,屁股就上了座凳,车轱辘刚滚个圈就被根生叫停了下来。
根生紧走两步就撵上了桃子。
“跟你说个事。”根生压低着声音,怕人听见一样“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
他也不管桃子愿不愿意听,就像要完成一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其实长胜找我都好几天了,他的情况也不要我多说,乡里乡亲的熟悉得很。女人去世两年了,不到四十的人也应该续一个,他想让我探探你的口风,你也别急着答复我,心里惦量惦量,以后好了不用谢我,坏事也不要怪我就行。”
桃子“嗯”了一声。
“活说回来你也该找一个了,不要再去等没指望的事情。家里两个债墩子(指两个儿子)一个人拉扯大不容易,不要孩子没拉大自己趴下了。你这丫头我晓得,什么事情都窝在心里。”
“我和那短命鬼之间没有了结,怎么能答应别人?假如他回来了,那不是害了别人。”
“这倒不是问题,我记得你又没打结婚证,只能说是事实婚姻,找一个把证办了,他回来也不受法律保护,况且村里人都会帮你说话,关键是看你怎么想的。”
桃子又嗯了一声:“没别的了?”
“没有。”
“你没有我有。”桃子推着车,像是对着车龙头聊天:“你说政府里无利贷的事情帮我打听了没有?”
她见根生没回答,叹了口气:“也放在心上呗,你认识的人多,关系网密,对于你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
根生笑笑:“我还以为你问过张老师了。”
桃子右手的大拇指不知怎么按在铃铛上,“哗啦啦”响了一阵子:“我做梦去问?一直在上班,又没请过一天假,再说请假也没用,大天晴的去站里连影子也找不到,人家忙得很呢?”
“你怎么忽然着急起来了?也不像你的个性哇。”
桃子似乎感觉到他在背后发笑。
“如果真有该多好,我听房东那边人说,山里的都在外面包田包地,一年收成不得了呢。”
“人家那是包田种水稻。”
“听说,圩里也有人包地,请挖土机将地改田种水稻呢。”
“所以你担心了,怕地别人租了?”
“也不全是,我家大鬼说,如果能贷到无利息的,就多栽点树,叫什么规模化。还要给我准备理份什么合同,叫那些租地的人签字,怕中间有人翻脸。我想想也有道理,树刚挂果,人家要收回你也没办法哈,打官司也打不赢。”
“你儿子懂事了。”
“红灯记里不是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逼出来的呗。”
“消息不会错的,因为我们县是贫困县,为了脱贫,上面有专项扶贫资金,就是不知道怎么申请。”
“风吹过还清凉一下,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我就是麻烦你打听一下可够这道杠,谁知道你一点没放在心里。”
“你这么一说就见外了,好吧,这两天我一定给你一个准信,可以了吧!”
“这还差不多,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你怕我掉眼泪珠子对吧?”桃子掉过头,冲根生一笑。
“你也越来越有心眼了。”根生抿着嘴巴。
进村时,他们分开了道。桃子没上车,依旧推着车慢慢走,有人擦身而过问她怎么不骑,她说链条坏了,渐暗的夜色里,没人去注意是真话还是谎话。
桃子在心里还是敬佩根生大叔的,从小自己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长大,也一直受到他的爱护,说真心话他其实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好。家里事多,一出就出大事,先是母亲去世,父亲还在江南的石台县,把的第一个信就是给了根生大叔。他叫人去找父亲,又去找收敛的,做老衣的,抬重的,父亲回来后顺利的将母亲送上山。父亲去世时也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忙前忙后出力不说,还多少搭进一些香烟费。还有弟弟去世……甚至自己结婚,哪一件事没有他在操心,桃子觉得自己一辈子也还不完欠他的情。
这次没让桃子久等,还没隔两天根生就给桃子带来了好消息。
天热起来,干活得乘早上风凉点。桃子不记得自己打了几机砂浆,正低头筛黄沙的时候,根生才来上工。当然,他虽然说是工头,还是很少迟到的,基本每天都比别人早点到工地,今天晚了也是为了桃子的事。
他立好那辆老永久就急急地奔着沙堆而来,抑制不住喜悦的声音先过来了:“桃子,桃子,有好消息呢。你大娘叫早上去称点肉,我就想先到农技站门口转转看,碰巧看到张老师推着车子出大门,我把你的事情一五一十道给他听了。”
“他怎么说的?”
“他说听哪个汪老师说过你的事情,还说你送了他一篮桃子,味道不错。大概就是上次请假那次去的吧?”
桃子点点头。
“都没送点给我尝尝。”
“嘿嘿,你什么没尝过,还在乎点桃子。我本来想送的,又怕挎着篮子被人看到难为情,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送一家跳过一家不丢话给别人说?再说我急着凑钱还树苗的债呢,欠别人的睡不安稳。”
“开玩笑呢,看你这丫头急的。跟你说正事,张老师说县里是有扶贫项目,但你的规模太小,可能不够格,他说他想办法找农业局,争取一下贫困户专项扶贫基金,就是额度少点,应该没问题。他说,最近要去县里开会,给你的事情落实下来。他让我捎话给你,最好要把土地调整好,其实就是先要租下来的意思,不能空口说白话。”
桃子连说两个好字,一激动差点将手中挥舞的铁锨给扔了:“真的啊,太谢谢你了,我就说只要你肯去嘛。嘿嘿嘿嘿。”一激动她就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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