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实际上是分两个阶段进行的。
第一阶段是本单位职工的内部联欢,敬神、聚餐,也喝酒,还请了外面的优伶来助兴。作为单位领导,苏舜钦要热情洋溢地致祝酒词,然后还要接受大家的回敬,互相都勾肩搭臂地说了很多话,虽是贴心贴肺的,却有点夸张。这些都是例行公事,任何一个单位的聚餐都会上演类似的情节。等走完了一应程序,助兴的优伶也唱了几阕小词,说了几段笑话,联欢就恰到好处地收场了,一点也不拖沓。
第二阶段,等本单位职工散去之后,文酒之会才正式开场,前面的活动实际上只是起一个暖场的效果。为了让文友们更尽兴,还把野路子的优伶换上了颜值更高的营妓。这是重整旗鼓的意思,预示着后面的活动才是重头戏。
来呀,都满上吧,将进酒,杯莫停!
酒喝什么酒,当然要喝南仁和。京师名酒很多,例如樊楼的“寿眉”,潘楼的“琼液”,梁宅园子正店的“美禄”,但唯我独尊者,南仁和也。其实这种聚会场合,吃喝并不是第一要务,第一要务是聊天。先说的总是时政要闻:元昊的誓书已经送到,与西夏签订和约指日可待,看来朝廷这次又要拿出去一大笔钱了。保州兵乱刚刚平定,朝廷令枢密副使富弼宣抚河北,这当然可以视为是一种善后举动,但朝廷最近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却颇有意味,除去富弼,在此前后还有范仲淹、欧阳修、石介等几位君子党的领军人物或问边,或外放,相继离开了京师。晏殊不久前也被罢枢密使,知颍州。他是持重的老臣,并不能算在新政的阵营里,但他毕竟是富弼的老丈人。
气氛开始热闹起来。酒是个好东西,三杯两盏下去,虽还不到微醺那个份上,但已有了放纵的效果。放纵也是一种力,在酒席上,它绝对能够验证力学的三大定律:一、惯性定律,一旦启动,就刹不住车,不会轻易停下来。二、加速度定律,只要有人跟着哄抬、较劲,热情就会逐步升级,一路走高。三、万有引力定律,大家互相感染,互为激励,都成了人来疯,没有谁能置身于外。这时候,所谓的奋不顾身、前仆后继已不再是难能可贵的壮举,一个个都有了纵横捭阖的豪气。况且场面上又有营妓助兴,那般的红袖添乱,绝对都是专业水准,不由人不心旌摇荡,生出几分轻狂来。
在这种场合,段子当然是不可或缺的佐料,或者叫催化剂。没有段子,还能称之为文酒之会吗?虽然那时还没有后来“不喝酒就不叫吃饭,不讲段子就不叫饭局”的说法。
酒喝到这个程度,就从敬酒时的甜言蜜语进入闹酒的胡言乱语了。而且不仅是胡言乱语,举止也张牙舞爪百无禁忌了。营妓属于官妓,官妓是有纪律的,那就是只能在公宴上表演,另外,不能与喝酒的人“杂坐”。因此,他们的表演区和宴席是分开的,这中间的距离既是士大夫身份的体现,也是纪律的禁区。但男人的荷尔蒙往往所向披靡,一旦勃发,就会无视身份也无视纪律,那是一种近似优美的嚣张。不知什么时候,几个漂亮的女妓就进入了宴席,和宾客坐在一起了。虽然男女搭配,喝酒不累,但也授受不亲了,调笑时难免有些小动作,至于有没有投怀送抱或坐到客人的大腿上,那就难说了。身边有了女人,男人就更男人了,最显著的表现就是争强好胜、抬杠,你说什么,我偏说不,一个比一个牛。王益柔本来就傲气逼人,此刻就越发地心雄万夫气吞万里,简直不可一世了。有人说前不久石介作过一首《三豪篇》,极好。三豪者,石曼卿豪于诗,欧阳修豪于文,杜师默豪于歌。王益柔就不服气了,于是即席作《傲歌》一首。此公的才情是明摆着的,又仗着酒兴,自然是口吐珠玉,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完全是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气概。写完了,又兀自吟诵一回,其中最得意的是这两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
果然口气很大。但这种话,是不是傲得有点……过分吗?也不过分!书生意气嘛,只有更傲,没有最傲。况且酒后狂言,当得真吗?酒乃天之美禄,这是太祖皇帝说的,太祖皇帝最喜欢看臣子醉酒,谁不喝醉了,他还不高兴呢。
再看下王益柔是谁,真宗朝名相寇准的外孙,本朝名相王曙的儿子,名门之后,翩翩贵公子,傲气又与门第成正比,那这就显得正常了。
进奏院的这场文酒之会一直闹腾到夜间,散席时,已是残月在天,霜华满地。白天车水马龙的御街,此刻灯火阑珊。时令已是深秋,夜归的行人衣着已见出臃肿,一个个皆行色匆匆。晚风亦百无聊赖,顽童一般驱赶着大街上的落叶,追逐着行人的脚步且飞且栖,翩然作态。枯水期的汴河水色如带,阒然无声,全不见先前的浩荡气象。谁家窗帘里透出歌伎若有若无的清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个夜晚,有多少人在柳词中沉醉呢?
过了几日,反面人物出场了,李定,就是之前那个被拒绝的宵小之徒,把打听来的聚会场面点点滴滴断章取义,添油加醋,演绎成负面新闻大事宣扬,就差画成《韩熙载夜宴图》了。史书中说他“遂腾谤于都下”,可见那种上蹿下跳、煽风点火、无所不用其极、唯恐天下不乱的闹腾劲儿。事情很快传到御史中丞王拱辰耳中,他觉得这中间大有文章可做,就示意下面的御史刘元瑜和鱼周询上了一道奏章,所列罪状有四条:
一、监主自盗,公款吃喝。
二、王益柔作《傲歌》,诋毁先圣。
三、与女妓“杂坐”,举止轻肆。
四、与会者有数人“服惨未除”,也就是在服丧期间,不孝。
对照《宋刑统》中的律条,其中的第一、第二两条如果坐实,都是可以判死刑的。这下事情就闹大了。
皇帝什么反应?据史料记载:皇帝龙颜大怒。
于是乎,开封府雷厉风行,火速组织抓捕。当如狼似虎的公差拿着一长串名单扬威于京师的一处处公衙或私宅时,战果是毋庸置疑的,当晚,参与宴会的一应人犯全部抓捕归案。一群戴着长枷、拖着铁镣的文人在差役的呵斥中踉踉跄跄地走向开封府监狱,这是当天汴京市民中最具爆炸的头条话题。
既然如此,仅仅因为一次司空见惯的公款吃喝,或者说得严重一点,因为一次花酒,仁宗为什么要龙颜震怒呢?
这一年是北宋庆历四年。自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已经八十四年,而距靖康之难北宋覆亡还有八十三年,也就是说,在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北宋王朝历史上,这一年恰好处在中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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