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准大三而已,而她行将卒业,周游远方;他像一个才脱离襁褓的孩子,仍旧眷恋不舍般,一头扎进他母亲的双腿之间。千言万语都在此刻荡空,只消得两厢含情凝睇,秋水里头倒映着秋水。但他们很是沉静,像两弯流水在交汇,也像一口新凿出的井,上面汩汩冒出泡,水底下在深深流淌。
可沉静的他俩以外,旁的人倒先鸣以不平了,颇以为天公实在可憎,生出此等恨事一桩。然而当事人的情绪,该早就定格了,至于眼前和身后的种种,大抵可以罔顾,只以为戋戋罢了。
这天鱼小姐刚打完饭,正准备去取筷子,眼前只见一个黝黑肤色的男子卡在那个位置,磨叽得很。再凑上前去一点,见他才快速抽出一根筷子的四分之三,筷头好似困在隔间里出不来,他却又不再用可贾之力,放下了,悬筷在当空。搔首了一会儿,那男子换了个指法继续,抽餐巾纸般地继续。或许如是者三——但仅限于鱼小姐所见吧。
“这男的有病吧?”鱼小姐很不平了,大步迈上前去,两只孔武有力的手穿过他的腰间,胡乱往洗濯器里抓了两根,一把甩到他手里。“你这人怎么回事,那么多人排着队呢!”他迅速握住那双筷子,诚惶诚恐状,就在她迅速松开的瞬间。
“对不起哦,我有些洁癖——筷子上有饭粘子。”那男子退了半步,到候筷长龙一侧,向她微微颔了下首。饭粘子?我咋啥都没看见?鱼小姐听后,稍感踌躇,但脸上愠色丝毫未有消褪。那男子又退了半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鱼小姐体格算不得风骚,身段也欠缺苗条,倒酷似个施朱傅粉的男儿,时值仲夏溽暑,她仍用外套和坎肩将自己包裹得颇为严实,奇的是脸上并未热出多少汗来,妆容也完好,未因一点热汗毁掉,幽香分子的热运动因这天气加速不少,殷勤相送为人所嗅……可又怎料鱼小姐一收住遐思,也将他有模有样地品了起来,品完后难免情不自禁想些心思。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的……”她这话声微若蚊,嗫嚅着发出,只怕连自己都不曾听到。
却看她的愠色何在?只剩一片晚霞似的飞红徘徊不去。鱼小姐往前移了下步子,两瞳深藏,不见脉脉秋水,但见一条不透光的缝。
“这位同学,你近视吧?怎么不戴眼镜?”
鱼小姐含糊其辞,蹦出来两个支吾的字眼,点头作为确凿的回答。点头之余,她忽然一手伸向包里,掏什么东西——又背过脸去,好像是在抹汗。那男子怔怔望着她的后背,汗早就透了她的衣裳,由厚变薄的衣裳,并且可以想见她一经桑拿房出浴时的样子。
“那个,同学需要用一下眼镜吗?”那男子走到她前面,将自己的一副400多度的黑框眼镜双手呈上。
“不用,不用——对不起,我要——“只见她一手把递过来的眼镜推了回去,主人以为她要拿去,就卸了心力,结果眼镜毫无预兆地跌落,连同两手摊开时滑下掌面的筷子。
好在镜片是树脂材质的。不过,也许若干年后,镜片的主人会恨铁不成钢,你要是玻璃材质的该有多好!
玻璃材质的话,至少用来碰瓷是极好的。鱼小姐早就从包里拿出自己的眼镜,并且戴上了;眼镜一旦戴上,便不复雾里看花,自然也不细究何谓“朦胧之美”了。
“你干吗,碰瓷吗?”鱼小姐看清了那男子的全部真实样貌,陌生的全部,可憎的真实,立刻翻了脸。
“不不不,没有任何这个意思。”那男子甩了甩手。额角还发着些汗,不得不说,其中大有谎言的嫌疑。“既然你有眼镜,那我就不打扰了。”
“溜吧溜吧,小东西!”“小东西”?鱼小姐刚召唤出这个对男子的称呼,就反射式蜷起了五指,放在双唇上,好像在示意某种禁忌。初洒水的地板有些滑,那男子走时还踉跄了一下,就在这将跌未跌的瞬间,他的瘦削的骨骼与单薄的背影让鱼小姐再次确认,没毛病,这个“小东西”。确认完,她竟发出了“噗嗤”的一笑,还好五指紧抿在嘴,而那些关于冤家的欢喜仿佛咽下了喉舌,将在心上走一趟春耕、夏种、秋收与冬藏的旅程。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浮华世间倘有一度独为相思,丢三落四遗落世间无数事,倒也情有可原。恰如食堂里丢卡丢钥匙丢手机,远比负心人在漠漠荒野中,丢弃爱侣后独自驱车来得稀松平常。
这时鱼小姐刚准备动筷,鞋跟好像踢到了什么,同时发出塑料般的沉闷和铃铛般的清脆。
“哟,又是哪个心大的家伙?”她捡起来那张卡,下意识往上面吹了吹。那张卡的外壳连接着不止一串钥匙。
“燕——桂——芳”,好奇怪的名姓,她想。但没想很多,默默地把这团东西放进了包里。
鱼小姐原本来食堂挺早,赶在大部队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完结以前;然而,正式吃饭的时间被那件事推迟到很久,是直到食堂里座无虚席的时候。
“同学,快吃完了吧?吃完就赶紧腾个座!”
“哦哦哦,等我收拾一下东西,我这就走。”
就在这时,鱼小姐的心突然一沉,就像一条游鱼偶见了西子,满心羞惭,往深蓝处潜了下去。
夏夜,外滩的晚上很是舒爽。江风习习,吹进船篷、马路与深林。林间不饰吊床,却能盛满月的清辉。林子不很大,于是总免不了有溢出来的,那么月色或者泻入波涛里跳动起白鲢,或者与空中的水汽结合犹似冰霰,或为林下长椅上偎依着缱绻中的情人,静谧垂下一层帷幕。羊少卿与鱼爱蟾便是其中的一双。
然而他们俩并非一直偎依着,不变如夜的黑;他们的瞳仁里时而闪烁着星光,奈何这星光实在可以忽略不计,不似真实的明月之光能照进漆黑,仅供二人认清彼此的五官而已;“这样就足够了”、“够用就好”,类似的话,当时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一夜之间不知重播了百度千度。
“你是稳中的,爱蟾,可是,那个——我高考成绩不够报你填的第一志愿……”
鱼小姐一下从羊少卿肩上翘起脑袋来,她还撒娇似的往肩上拧了他一把,问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我们不能一起留在金陵了?”
“可是——是我不争气,当时再认真省一遍卷子,兴许分就够了的,”少卿突然站起来,俯视她,说,“他们让我去江都上学堂。江都到金陵也近,就像……”他指了指黄浦江心的溶溶月色,“你看,我们就像摆渡人与江心的月,泛舟时我的桨总能掠过那里,特意来打搅你,停泊时我就每晚守在码头,一边望着不多远处的你,一边想到你也正望着不多远处的我不是?”鱼小姐倒并未沿着少卿所指的方向看去,她抬头望见那一轮皓月当空,多么真实,却又多么遥不可及!
少卿见她有犹疑之色,坐下来,搂她在怀,继续说道:“你看,现在的交通这么方便,大学又是我们及时行乐的好时代,相信我!”说着说着,他搂肩的手不自觉的,振荡来振荡去,像是在振荡高脚杯里头所剩无几的红酒。方才鱼小姐的确有些难色,现在被他这么一说,加之又搂抱又摇曳的,心情的坏瞬间就变本加厉了,只见她眉间一皱,仿佛在喉咙处衍生出一种恶心到呃逆的感觉。少顷,她站起来,说道,没事,不必了。
不必了?少卿奇了,望了望她,态度来得异常珍重。
我们就到这里吧。鱼小姐冲少卿摆了摆手,别过了头去,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分手,我的意思。
鱼小姐静静地看着他,一张黝黑而瘦削的脸铺满了她的半边蓝天和白云。夏日入了黄昏的时分,操场的中央大抵是碾平了的干草堆,或者说是一块压缩过了的草饼子,厚实但委实处于缺氧之中。然而爱情的圣火即便在缺氧的条件下,仍能在万劫封锁之中,潜逸与私奔出一点文火来的,一点文火到熊熊烈火,往往只消几度良宵。
“小东西,快下来,让我咬上一口呗!”鱼小姐故意张口很大,并作出咀嚼磨牙状,浑似渴慕猎物已久的猫科动物。
燕桂芳顶喜欢的就是她这鬼马精灵的呈露。他就作为她的猎物,毫不犹豫地将两边的脸颊都贴了下去,正像是给她作“磨牙期”的咬合之用。鱼小姐又怎会真拿虎牙由爱生虐呢?当桂芳的脸第一次栖止在她唇角的幽居时,鱼小姐自觉地敛起了肆放的齿,抿拢了火热的唇,只是半推半就地从他的每一贴再一贴而已。他的每一贴都荦荦可观,具备雄性动物的膂力;而她的每一贴只仿佛飞鸿踏雪泥般,罕有存留过重的痕迹。
“燕桂芳”这三个字登上寻物启事,早成为家常便饭了。就在那天中午丢卡以前,关于他的寻物启事,众所周知的大约有这样三件:
大一刚入学,他就丢了学校发的交通卡,足足过了半个学期,是一个陌生女子登门交给他的——她不但不是校友,甚至都不是当地的大学生,实际上她是一个外乡人。某次她跟着刷门禁的人溜进了学校,手里拿着传单好像准备到处地贴。据她说,她是在一栋教学楼的楼道口发现那张交通卡的。那卡新领时,里头便有五十块之巨。于是她把几百张传单都裹成了废纸团,塞到楼梯下面去,然后走人于无踪。直到她物归原主时,燕桂芳才得知这已非“完璧”了;因为那女人编织了一个简直由不得他怀疑的故事为辞:她穿越了大半个城市,坐尽了几乎所有站的地铁,只为去见她追觅了多年的情郎;但她终于没能遂愿,然后自己只好孤身又胡乱去了几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散散心。“至少我该相信一点罢:她当时确实需要一笔路费。至于为了情郎,至于五十块够用与否,虽不中亦不远吧。”他默想道。另外,讶异的是,在陌生女子找到他以前,他从未诉诸寻物启事处。唯一的可能是,当初他并未知觉到自己有过交通卡。
日常晒衣服裤子与衣裤的被盗,这二者通常形影不离。桂芳在本命年从表姐处收到一条猩红色的平角内裤,听人说还是他表姐日夜兼程,手工为他私人定制的,为此他多年来珍爱异常,纵然日月损之如敝帚,他依然以千金相视。那条内裤是秋季运动会的下午没了的。他火急火燎地,第一时间让人发布了失物招领,但反响平平,甚至连笑话他“就一条内裤丢了而已有必要吗”这类旁的声音也湮没在为运动健儿而发出的喝彩声里了。最终直到运动会结束,以至于到了学期结束,那条内裤就像脱手了的氢气球,空间上逐渐远离桂芳的希望国度,记忆上也逐渐在消逝——新陈代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总归是难免的事。一直念旧情,除非光着腚。
还有一件都说是不忍听闻,但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莫不都是乐道津津的。兴许,残忍的真相同嬉皮的口耳,一旦中和过后,往往变得可以一色的云淡与风轻。至于当事人,燕桂芳其人,这个案例中仅作为一个叫“燕桂芳”的当事人而存在,甚至在口耳相传中不断弱化,沦为一个符号的存在。
故事一言以蔽之,是:(他)被(一个女生)甩了。
然而女生没有面拒他,只是自动蒸发,他到处找她,一直到登上了寻物启示。寻物处的负责人告知他,只有找东西可以登记,人不是东西。于是他退而求其次,登记了一样他认为有借代功能或象征意义的东西:她的饭卡。很快这事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那女生终于沉不住气了,找上门来。“你丫有病是吧?”她平静地骂了他这一句,就直接拿饭卡往桂芳脸上砸过去,完了扭头便走。利落、干脆。
他爱上她的缘故,似乎仍旧是个谜;好在周遭并不十分感冒于它的谜底。一个大二的学弟与一个大四的学姐怎就不能登对呢?至少在他们俩看来,不妨相信所谓“爱情”真连生死都可以跨越,更何况是区区的年齿悬殊、门户之见呢?
然而,爱人不得不直面的挑战,常有烈性与慢性之分。死生之间一瞬而已,时间的上一暂歇与下一继续也不过一瞬而已。然而空间上的别离呢,动辄犹如参商般残酷的错位,每每揭开千万年中殊不变改的浩劫。如今,以人生的数十载去敌那永恒的荒芜,正是堵在这一双新侣眼前最深的壁垒。
爱蟾与桂芳在草坪上缠绵了许久。仲夏的夜总是姗姗来迟,犹如荷风下对月喁喁细语的睡莲,开苞得那样徐徐。
桂芳突然说,累了,仰面朝天躺着,凝望着顶上蔚蓝。鱼小姐格外轻松,而香汗淋漓只会让她沉重。她唯一的一个稍加费力的举动,是将她“绯阳伞”的脸用两手掬起,然后摩挲着两颊,感受零星点点的胡茬。
她的背后是宇宙之大,星云密布,但她的眼里,这时只有桂芳这一张脸而已。或者可以说,这一张脸便是无数个“下一秒”中她所定义的,宇宙。宇宙里繁星点点,似乎就在那张令人爱慕的面容之上:庞大者为口、为双眸,次者为鼻窦、为耳洞,蕞尔的则可以联想到胡茬,零星点点。
“如果有一天,我注定只能只身前往银河系中的B612找你,或者相反是你来找我,此刻的我们会不会感到孤独?”鱼小姐思来想去,手心不知不觉倒扣在大地,似是播下了玫瑰的种子。桂芳该是洞见了她眼里模糊的不安,于是以手倒置在她的手背上,说:“想什么呢?今晚,我让你失望了?”
“才没有呢,”她的小手从大手里抽离,“刚才又恨又怕,现在只有喜欢。”小手又往那张饰以胡茬的脸上揉捏,好像在说“人家恨死你了”,或者“人家爱死你了”。
当夜,我和几个大一的后生喝了点酒,借着醉意,我们上前去调笑燕学长:“学长,明天嫂嫂就要毕业了,献唱一曲吧!”
“唱!”或许学长醉得更深吧,酒意加之别情,答应得十分豪迈,一个字掷地,有酒瓶玉碎声。
当夜,K房里点的歌大多不染指离别的话题,只是轮到燕学长唱时,偏不凑巧,到了一首李叔同的《送别》。大家听着不能更熟悉的前奏,面面相觑,然后将视线集中起来看他。那些想试图切歌的老友,也都被他拦阻下去。他并没有发生伤感的情绪,没有边唱边流男儿的泪,只是静静地在唱,面对即将远行的她,他深爱着的她,努力地唱好这一首: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曲终了,筵席也散了。
“你们先回去吧。”他们俩躺在沙发上,作猫狗慵懒状。
除了诸如“别”、“班”、“违”等字眼,那会儿,那门一旦阖上,就像大学四年这部字典,翻到最后一页,回眸着回眸着,此刻再也不剩下什么了。
可是我能体谅到什么呢,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不论一个人,或者一双,或者一群人一起。
哪怕是一群人一起,一路上齐唱《送别》,一首本不属于他们的歌: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行人唱着唱着,不觉清泪下来,泪流到衣衫,浸透了半边。可无论是谁的泪,都从未曾流到天涯去,流向地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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