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不管世界向前的脚步如何匆忙急促,这片土地上,依然花开四季,春夏秋冬。 这是生命的秘境,所有的剑拔弩张,都终将一一化解。阴阳交替中,本草闪烁不定的双面,却轻易不被识破。 正向还是反向,入药或是入食,毒药抑或良药?本草有灵,期待着人类的铿锵回答。
一
公元前206年,咸阳郊外,风起云涌。
晨,天色未明,刘邦同张良等人已出现在大路上,前去鸿门谢罪。
昨日星夜里,项伯一番肺腑之言,已是惊得刘邦不知如何是好,幸有能人相助,否则,怕是刘邦还未反应,大军便已压境。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早想将秦王取而代之,怎会放过一个妄图和他争抢天下江山的人?
此去前路,生死未卜,尽人事,也只好听天命罢。
远方,已有兵卒走动巡视的迹象,不得不见的人,不得不赴的宴。今日隐忍,且当作大丈夫能屈能伸,若有他日,必定加倍奉还!
我独自在药房里,翻着史书。
师父这几日不在,师兄也外出找药了。师父临走之前吩咐我,要将药房里的药都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缺药,有没有受潮或被虫蛀的迹象。我本该认真检查,但今日天气不好,即使查看了,也没什么好补救的。况且我学艺不精,万一碰上些买回来还未经师父炮制的乌头,附子,那我这小命可不一定保得了。
所以,趁着这个时间,我干脆什么事都不干,翻翻我从师父的柜顶找到的一本抄录的不完整的史书,自己幻想一下当时的场景,耗过这阴沉沉的一天。
正当我沉浸在鸿门宴的故事里,一名女子,扶着药房的木门,跨过不甚整齐的门槛,进了药房。她轻柔的莲步没把我从书中吵醒,却因进门时挡住了我唯一的光线,而使我不得不抬头问候来人。
她右手执一方巾帕,左手上空无一物,看样子不是来抓药的。
果然,她对我说:“你家师父呢?我来请他到府上给我家主子看病。”
我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师父不在,你另寻罢。”说着,便把书向有光的地方挪去。
“这可不行啊,我家主子,只说要你这家。”她从袖口中掏出一张帖子,“你师父若是回来了,便让他来府上。”
她看到我不信任的眼光,又补了一句:“酬金自然不会少的。”
我拿起那张帖子,有淡淡的桃花香,上头写着:陈府。
二
入帐,刘邦立刻谢罪,言辞真切,表情诚恳,俨然一副臣子忠君的模样。项羽见他道歉如此真诚,又抵不住他的那几句盛赞,便认定他是个忠心之人。想着何必因小人谗言而兄弟阋墙,便将过错全归于曹无伤一人,后邀刘邦入座。
彼时,项羽、项伯已经面向东而坐,范增面向南而坐,有军士领着刘邦面向北而张良面向西陪坐。菜品纷呈,一道比一道精致,却少有人把注意力放在其中。再美味的佳肴珍馐,也因为气氛的紧张而索然无味,如同嚼蜡。
席间双方言语不多,虽然每句话都听上去恰当,却都没什么意思,恰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沉闷。
突然,一个俊秀的人,端着一碗热汤,跪在席前。那碗汤,像流动的黄金一样不凡,在场的人无不羡艳。可惜,汤只有一碗,该由谁来喝呢?我见着,项王突然变成一只巨虎,长啸一声,从座上一跃而起,扑向那碗金灿灿的汤。两只虎爪扣着那碗,将汤一股脑喝下。
金色的液体悉数流入虎口,鲜红的液体又缓缓流出,仿佛虎口内有个巨大的染色厂。
端汤的那人朝我一笑,做了个口型。我认出,那是我师父。
我从熟睡中惊醒。
天还未明。
我坐在药柜前发呆,师父却从外头进来,见了我懒散的样子,正打算好好教训我一番,我眼疾手快,忙把陈府那帖子递了上去,堵了他的嘴。
“师父,那来人说了,酬金定不少呢!”我讨好地补上,“师父您快去吧,事成之后,给我们改善伙食,一人一只烧鸭。”
师父既没有被我逗笑,也没有责备我调侃饭菜,而是深深地皱了眉头,手,却微微颤抖起来,像那见了风的弱柳。
过一会儿,他发问:“不知是给谁看病?”
我愣了愣,不确定地说:“大概是陈府的某位主人吧?师父你去了就知道了。”
师父踱着方步去了里屋。良久,他换了一身衣裳,叫我提了行医的箱子,准备去陈府。
说起这陈府,这可是我们清溪街最兴旺的地方,听人说,他家的钱财,三代人都败不光。似乎是经商积累下来的。这家人平常待街坊邻居也很好,祈福善事也做了不少,五年前的大旱,他家还摆了粥摊救济穷人。但是,他们家的口碑和威信却一直没能立得起来。这个种原因,老一辈的人才能说得清楚,但我自幼跟随师父,对此了解不多。
一路上,师父显得心事重重,大概是师父也没去过这样的富贵人家紧张所致。我则恰恰相反,兴奋得不得了,一想到待会儿要见识到那么多新奇玩意儿,就几乎要雀跃。什么东海的夜明珠啦、南海的巨型珊瑚啦、西域的各色宝石啦,但凡是我在书里见过的名称,我都觉得待会儿会见到。
终于走到陈府,我一抬头,看到那烫金的大匾,就不自觉紧张起来;师父倒变得轻松了,以至于我怀疑,师父将他的紧张全都扔给了我。
三
陈府的管家早知道我们要来,将我们引进了东厢房,入房前,管家告诉我们里头住的是陈家老爷的宝贝千金,患病之后,想找我师父却找不到人,先请了几个郎中但都没办法医治,如今,我师父算是最后的希望了。
我跟着师父进去,只见上次送帖子来的那丫鬟立在床边,床前的帘子有好几层,密密地织出一种朦胧的意境。一节白藕一样的手从帘中伸出,手腕处搭着一方帕子。
师父开始问诊,我却感到困倦,眼前的景象渐渐变了样,我又宛如身在帐中。
寂静之中,时间悄然流逝,一分一秒都显得弥足珍贵。不安和紧张一步步上前,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将我生生逼至墙角无处可躲的黑暗里。
范增死死盯着宴会的一举一动,如同一只窥伺的野兽,眼里闪着饥饿的碧绿色光芒,丝毫不作掩饰。他多次用着凌厉的目光示意项王,可惜总是没能让项王的眼里多一分杀气。手举玉玦,也只是换来项王不经意间的一瞥便没了下文。
看来不下狠手是没用的了。离席,密语,成败,在此一举。
“走!”我的头被师父狠狠地敲了一下。
我立刻起身,刚走几步,想起忘了药箱,又反身回去拿,再赶紧追赶师父。
那名丫鬟也随我们一同出了厢房,来到前头的小庭院里。她知道,我师父有话要问她。
“叫我来看病,却又遮遮掩掩,这是个什么道理?”我的师父坐在石凳上,一扬头,颇有几分英姿飒爽。
“实不相瞒,我家小姐,确实有自己的难处。”那丫鬟似乎早料到我师父会问出这样的话,和我们娓娓道来。
自去年立秋,陈小姐就已经感觉身体不适,但也未曾有什么大碍。入冬,胡乱抓了几味药补身子,没想到更严重了。一开春,便已经病恹恹的,没什么生气了。更难以启齿的是,这病,让陈小姐的肚子鼓了起来。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怎么好端端就如同怀胎十月呢?这事情若是传开来,叫陈小姐以后怎么做人呢?所以,只好避而不见。
师父沉思良久,说:“根据她的脉象,我也猜到了八九分,加上你这一描述,我也就更确定了,你家小姐应当是湿热蕴结引起腹水。我且回去配好药,午时你便自来取,到时候会教你如何服用。”
那丫鬟忙应了一声,叫来人给了许多银两,我正准备照盘全收,师父却拦住我,“此病只能试试,能否治好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所以,只需给清这一次出诊的费用。”
话虽如此,那丫鬟还是给了我超过两倍的出诊费,师父也不好再推辞。我们便谢过,告辞。
四
“请允许我为大王舞剑助兴!”一位后生握拳而立。
“好!”一声令下,那银色的利剑便如一条银色的神龙,在空中飞舞。流畅的动作,协调的肢体,强劲的力度,看得在场的人无一不是胆战心惊。
项庄的剑法引得一片喝彩。最妙的是,他与剑,已是交融的状态,不需要用眼睛盯着剑,便可感知剑的动作与位置。这闲出来的目光,便统统送给了刘邦。项伯见此,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竟与他同舞,剑相碰,更令这场演出精彩。
啪!我的书被猛然合上,一抬头,正迎上师兄的目光。
“嘿,师父今日是怎么啦?忧心忡忡,心不在焉。”师兄疑惑。
“哦,今日呀,师父去给人看病,病情严重,担心治不好。”我给师兄解释。
“治不好的病多了去啦,既是人力不可为,又何必如此上心。奇怪,师父平日里看淡了生死,好端端跟阎王爷叫什么劲儿呢。”
“这你有所不知,这病若是看好了,有一大笔钱呢!那可不是每餐多一只烧鸭这么简单了,有可能,每人一件新衣,说不定,还能再买个店铺,那时……”我正滔滔不绝,师兄突然打断:“财迷去吧!”随后,他就去收拾他新购的药材了。
师父拿着一张药方,让我按上头抓十份药材,用牛皮纸包好,分成五垛。我虽然不务正业,抓药倒还在行,若是药柜上的标签看不清,我就毫不犹豫把师兄叫过来帮我辨认,所以从没有出错过。
我看着那张单子
甘遂大者,两枚
半夏以水一升,煮取半升,去滓,十二枚
芍药五枚
甘草炙,如指大一枚
大黄去皮,少量
芒硝,少量
我正找着,突然发现甘草没有了,就大声喊师兄。他果然收购了甘草来。我想甘草和甘遂仅一字之差,两药应该差不多,师兄应该也买了些回来,就直接问他要甘遂。但他却不给我,还要找我要药方。我说师兄竟然这般不信任我,就生气地把药方摁在他脸上。
看完药方,他却不曾给我道歉,还说定是师父弄错了,准备去问师父。我一把拦住他,因为药方我是和师父对过的,万万不可呢有笔误。师兄更加疑惑。我不解。
“十八反中说的,甘草反甘遂。”
我仍是不懂。师兄骂我不学无术,问我师父到底是给谁看了病,如此不安,以至于连基本的东西都弄错。我告诉他是陈家小姐。他说,那陈家小姐得好好感谢他,因为这份药吃起来会要了她的命。我骂他没良心,要毁了师父的英名去给自己讨赏。我和他便因此吵了起来。
五
吵累了,我端起我的书。
只听得帐外吵闹,不知何人。
又听见兵戈相撞之音铿锵,便进来一武夫,眼如铜铃,眼眦欲决,怒发冲冠。
项王问起何人,壮士不言,张良才道出他的名号,樊哙是也。
刚看几行,就听见师父走来。师父就如同那壮汉一般,沉默着。双手背在身后,显得他像个老头,而实际上,他还只有三十左右。
我看师父不开口,便继续看我的书,想着师父自是听见了我和师兄的谈话,大概是要骂师兄了。好戏就要到来,我得强忍着笑意,假装读书。
想来这项王也不过一介武夫,对同道中人自是颇有好感,竟也不恼这大汉的所作所为,反而赐酒赐肉,好生招待。而这大汉也颇为有趣,不觉自身无理,爽快吃喝,颇显男儿血性。待到项王再赐酒时,更是猖狂不已,非但不谢,还将项王与那暴秦的君主归为一类,把昨日夜里刘邦对项伯说过的话又拿来糊弄项王。这项王果然非常,好言不听,半劝半怪罪的话却是深信不疑。倒让那莽夫上了座。
师父也坐了下来。一句闲话没有,就开始说一个故事。
两户人家都经商,生意红火。一次,一笔大生意,被其中一户抢了去。生意还没开始,大家就忙着给这家人贺喜。这家的其它生意也因人气旺而更好了,另一家却走了下坡路。
恰逢元宵节,这家人捐了钱给大家办了个灯展。这家的刚一岁的小公子被奶娘带出来看灯。最大的灯是盏莲花灯,中间的圆盘是个小戏台,可以叫人站上去跳舞,当时正有人在台上表演。奶娘带着小公子凑到前头,突然一把匕首从莲花台下飞出,正中奶娘心口,当下就断了气。人群顿时惊慌,第二把匕首飞出,伤了娃娃左臂,小公子由于伤痛和惊吓晕了过去。
那匕首的主人趁乱逃跑,却被一个江湖郎中看见,用银针扎晕了他,一揭脸上的黑巾,发现面上有字,是牢里待过的人。这郎中救下了小公子,第二天要去小公子府上,却得知府上已经遭灾。他便掩了小公子活着的消息,找着机会问清了那刺客的身份,原来是犯了重罪,被那另一家人重金保释出来作了家丁。
后来,那家人大富,却被人怀疑做了什么亏心事,离开了那地方,搬到了新地方。由于是外乡人,尽管家财万贯,还是没有什么权势。
“官府不查那满门被灭的案子吗?”我问。
“没来由的刺杀,虽然疑点重重,也只当是土匪流寇,草草结了。”师父脸上显得很漠然。
师兄一脸震惊,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把药方重新给了我,顺便把甘遂也一并交到了我手中。
六
中午吃饭,果真有了烧鸭。师兄竟然难得没胃口,师父也让着我,以至于两只鸭腿都归我所有。我匆匆扒完饭,就用手举着鸭腿跑去看我的鸿门宴,看刘邦如何全身而退。
刘邦也知此地已不可久留,却又没有一个得体的理由堂堂正正地从这军帐中走出去,只好借着人有三急,匆匆招樊哙一同出了门。
暂时离开了那凶险之地,就再也不肯回去。随从百余人,早已顾不得。单枪匹马,着了樊哙,夏侯婴几个护送,抄了小道就向自己军中赶去。只把那张良,留下谢罪,并了些玉璧玉杯,权当一片心意。
不多时,张良回帐中复命,刘邦已至军中。至于那被斩首的曹无伤,和那被亚父砍碎的玉杯,就都不用多虑了。
我才啃完一只鸭腿,陈家的丫鬟就来取药。我拿着鸭腿向那个方向一指,师父就来了。
“用水煮,把渣滓去掉,芒硝粉末融进去,冲泡甘遂末,再加一勺蜜糖,就不苦了。每日两次。病情若是有好转,再找我寻药。”师父吩咐煎药事项时说得云淡风轻,像个得道的仙人。他身后跟着的师兄则全然不冷静,甚至有些发抖。
那丫鬟谢过了我们,留下许多银元,提了那药,又再次道谢,然后才出了药房,向陈府走去。
“师父……”师兄几乎有泪要掉下来。
“哭什么哭!”我咬着银元,笑嘻嘻地望着师父和师兄。
“你师弟说得对,哭什么哭。”师父淡然一笑,转身去了里屋。
我翻开书,还有最后一句。
鸿门宴,从此谢幕。
果然,我眼前不再是那帐中的场景,而变成了一个罐子。我成了罐中的一滴水,不停地鼓着气泡。我看见,大黄在伸懒腰,慢慢变胖。芍药在跳舞,舞姿极尽妩媚,像极了元宵节莲花台上的舞蹈。半夏和芒硝完全沉浸于这热流里,不停转圈圈。只有甘草像是没睡醒,又或是在等待着什么未知的命运。
对面台子上,白瓷碗里盛着甘遂,静静地不说一句话。
那丫鬟走来,将白布蒙在罐子头上,把我倒在了白瓷碗里。这时候,甘草的灵魂变成了一把短刀,锋利而精准地直插入甘遂的身体里,像个熟练的刺客甩出的莲花座下的匕首。那一刻,药水成了深黑色,诡异,回味无穷。
后记
五天之后,药房热闹极了。
除了承诺过的重金,陈老爷还特意命人打造一块匾送给师父。
一时间敲锣打鼓,气氛热烈。我兴奋地在一旁拍手,师兄很不解地看着这一切,师父仍然像从前一样平静从容。
或许一切,早已是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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