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头几日下过一场大雪,化雪的天气出奇地冷。
这是距离河道不远的一片小土坡,临河的方向平缓得几乎像平地一般,而另一侧则像是被大刀齐茬切断,是个断头隘。
土坡上孤零零地立着两间土房子,上面厚厚地盖着雪,木门用一把虎头锁紧紧锁着,主人像是许久都没有回来了。
土坡下面的草垛里,钻着一个披着棉斗篷的年轻人,他紧紧抿着嘴唇,努力抑制着不让自己发抖,眼睛眨也不咋地看着土坡上面的房子。
远远地过来一个影子,他走得很慢,肩上还背着一个大竹筐,一步一步地踩着蓬松的积雪,走上了土坡。草垛里的人紧张了起来,他又使劲往下拽了拽斗篷的帽檐。
影子离得近了,这也是个年轻的后生,淡淡的眉毛在眉骨的中段高高挑起,饱满的嘴唇有节奏地呼出哈气,细长的眼睛闪烁着深邃的光芒,也透露出与相貌极不相称的沧桑。
他站在门前端详了老半天,才打开了房子的锁,继而推开了门,门开的一瞬间,冬日的阳光与积雪的反光混成一束,瞬间将屋子的黑暗驱散。
不多时烟囱里就冒出了黄褐色的烟,屋顶上的积雪也开始慢慢融化。披着斗篷的年轻人,双手一撑地从草垛中钻了出来,提着一把长剑飞快地跑向屋子。
一、
锋利的剑刃,搭在老人的脖子上,透射着冰冷的寒意。老人手中捧着的粗布棉门帘,还没有挂上。
“你可是云珠?”棉斗篷的帽子不知什么时候滑落在肩头,年轻人的头顶像烟囱一般冒出白气。
“有何贵干?”老人似乎并不在意兵器架在咽喉,慢慢放下门帘,回过头来看着年轻人。
“你让屋里的人出来!”
“只有老汉一人!”老头的胡子颤巍巍地,似笑非笑地说。
年轻人一愣,嘴里说了声:“方才是你?”谁知,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觉得浑身无力,软绵绵地栽倒在地下。
年轻人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在屋子里面,老人点着一只蜡烛正望着烛火出神。他使劲眨了下眼睛,看清楚自己是被捆在椅子上,他刚又想动。却听老者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是来杀我的刺客吗?”
年轻人楞了一下,随即扑哧一笑,“谁不知你是天下第一刺客,还有人会蠢到来杀你?”
老人笑了笑,转过头来对他说:“谁跟你说,我是刺客了?我是教书的穷先生,生平没有伤过人。”
“别装了,穷先生会使毒?穷先生会把人绑进屋?”年轻人扑哧一笑。
“我何曾绑你?”老人看着他。
“你?”年轻人一动胳膊却见身上的绳子,竟然化作几截纷纷落地。
是了!便是他!年轻人再不迟疑,竟然扑通跪倒在地,冲老人连着磕起头来。
老人看着他,也不阻拦,等他磕了不知多少头之后,老人才开口说话。
“张冲!”
“是,您,您知道我?”年轻人抬起头,额头上面的鲜血正滴滴答答地从眼皮上流下来。
“我还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又是何人指使你前来。”
“希望,云珠先生成全。小的散尽家财凑齐了黄金一万两...”张冲还要接着说下去,老人却摆了摆手。
“我不杀人!”
“可,可您是天下第一刺客啊。”张冲吃惊地看着老人。
“这也是她跟你说的?这个却也倒也不假。”老人扶了扶烛台,抬头看了看张冲身后的木门,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请您为我杀了这个昏君!事成之后张冲愿为您做牛做马,断手断脚也在所不辞!”张冲却没有再看老人,而是又使劲磕起头来。
“你且慢着磕头,我来问你,你这个仇非报不可?”
“正是!这好色昏君无辜杀我全家三十二口,连我怀孕的妻子也不放过,我实在难与其同立于天地之间!”张冲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那你自己不去报仇?”老头闭上眼,似乎在合计着什么。
“我哪里能有本事,本就是一介书生,也就多读了几本书。只身进大内,所以,所以只得求您。”
“可我怎么听说你,文章做的花团锦簇,又读了不少兵书,是个大才子呢?对了,说不定能当状元的人吧。”
张冲苦笑着摇了摇头,嘴里喃喃说道:“手无缚鸡之力啊”。
“试试也不敢?却敢来找我?”张冲一愣,老人接着又说道:“杀了他,你的家人也不会活过来,你也没了家产,后半生注定凄苦!”
“那也在所不惜!杀了昏君,天下少了众多我这样的苦命人!先生帮我!”张冲瞪着老头。
“好!我帮你!”老头忽然击掌大声道,张冲不知道老头此举合意,愣在当地,缓了半天方才说道:“我的家产都在草垛...”。
“有你这后半句话,我这买卖接了!这可是要刺杀了整个朝廷!不过我不用你的钱,钱已经有人给过了!但是,你可想清楚了?”老头狡黠地笑了笑。
“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张冲绷起的面皮终于松弛下来,也跟着笑了起来,血从他的脑门流出来,流过脸庞,流过脖颈,在胸前渗入了斗篷内,瞬间就染红了一片。
二、
太子天生聪颖,身子骨又强健,在几位师傅的悉心教导下,待人也宽和适度,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已经能如小大人一般不卑不亢地与大臣论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朝中兴,国家昌盛的局面已是能看得见,摸得来的事情。特别是皇后,眼看着儿子即将大出息,也就把胡作非为的皇上暂时抛去脑后了,每每念及此处她甚至会一边激动地流泪一边使劲揉搓那片刻不离手的象牙小香扇,可以说她现在生存的意义就是日夜盼着儿子能够早日登基,作为母亲她愿意为儿子扫平一切障碍。
太子正在习字,大殿内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檀木案前一丈的地方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的铜鹤,那是一个香台,铜鹤的嘴里正喷出袅袅的香雾。太子就坐在檀木案前,他颤动着身子,脸红红的,低着头翻看着一本放在案下的画册,时不时就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四周。
这时,一个宫女来换茶,太子赶忙将书塞进袍子下面,低着头不敢看她,那宫女大概是觉得太子很好玩,捂着嘴悄悄笑了笑,她本以为太子瞧不见,谁料这时太子正好抬起头来,看了个满眼,宫女的脸红的像落日的晚霞,她趁着太子低头的空隙又从裙下拿出一本发黄的图册塞给太子。太子轻轻咳嗽一声,脸也像初冬熟透挂在枝头的柿子一般泛着红光。
“王将军你是说?有人要来刺杀朕!”皇上刚刚醒了酒,皇冠斜斜地扔在龙岸上。
“是!张冲没死!”一位跪在下面的青年将军朗声说道。
“张冲是谁?”皇上想不起来。
“张春明相公的儿子,董姑娘的姑爷。”王将军又说。
“张春明!董姑娘,唉,可惜了。”皇上屋子挠着头。
“谁叫你那么多废话!人拿住了吗?”皇后冷着脸,瞥了皇上一眼,又对王将军说。
“没有,听说他找了天下第一刺客,玉珠老人,要来刺杀皇上!”王将军回禀道。
“那,那怎么办?”皇上看向皇后。
“给我找!加强皇宫防备!从即日起一刻不能放松!包括太子的安全,听明白了吗?王二!你可是皇上留着给太子大用的臣子!”皇后却不曾紧张,大声吩咐道。
“对对对!照娘娘说的办!”皇上也赶忙说。
将军偷偷抬了抬头,皇上正在打瞌睡,满脸的不在乎,而皇后却冲他偷偷眨了眨眼,将军会意点头以示明白。
“都是你惹得烂事!真不想管!”皇后好像有什么事要走,站起身来,忿忿地对皇上说,手中的象牙扇摇得花蝴蝶一般。
看着皇后的背影,皇上咬了咬牙,想骂,又忍住了。
三、
张冲被关了起来。
他觉得这是地牢,却又不像,就在一个很深深的洞里面。他是在和玉珠老人说完话后,被关起来的,还是和二人初次照面一样,他不知怎么就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洞内了。
张冲的身边有一盏油灯,和一封信。
他醒来之后,凑近了油灯看完了信,就赶忙吹灭了灯。
玉珠的信里是这样说的,张冲小儿,你本是国家钦犯,侥幸逃脱法网纲常后,竟然再生忤逆之心,将你关于此处乃是给你留一条生路,如果你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就不将你送官。
信中词不达意,张冲完全不知这玉珠老人要干什么,是为了故意撇清,还是为了灭口,可是思来想去都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眼下只有一人一灯,只得从长计议。
张冲,站了起来走了走,觉得身上并没有伤,也不像中了毒。这洞中黑漆漆一片,只能听见叮叮咚咚的水声,顺手摸去周边却都是凸出的石块。
张冲本是个公子哥,爹是大官,却因为妻子生得美貌竟遭了灭门横祸。虽然事出后,张冲狠心咬牙要报仇,但想的全是托别人之手的法子,到了如此绝境,他才感觉到自己竟然一点本事都没有。
洞很深,再加上连日奔波,食宿无定,张冲身上很快冷了上来。
他抬头看了看墨黑的头顶,一狠心一咬牙,终于摸着一块石头,慢慢往上攀爬了上去。
四、
太子东宫高高的正殿北墙正对着宫门,是个风口,一般侍卫和守候的太监天冷的时候,对这块地方都是避之不及。而这天,天暗下来的时分,居然还有一个小太监站在这里,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都纷纷指指点点这个新来的不懂事,傻乎乎的,而那太监却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般,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大殿的侧门。
终于,一双窗户被从里面推开了,接着也是一个更为瘦小的小太监笨拙的翻出了窗子,看了看左右无人,向这边飞跑了过来。
“怎么样?从哪走?”他一边穿着粗气,一边问这个早守在这里的太监。
“这边,这边。”那太监,跺了跺早已冻僵的脚,领着他猫着腰绕到了宫墙一扇不起眼的门前。门上爬满了夏天枝蔓的残骸,一副铜把手也磨的不像个样子,而就是这扇小门直通宫外,往日里也有侍卫把门,可是今天却连一个看守也没有。
“就是这里了,殿下!”那打头领路的太监说道。
翻窗而出的太监,抬起了头,赫然便是太子。“怎么没侍卫?”
“都去皇上那边护驾了,说什么天下第一刺客要行刺皇上!”
“出去就是?”太子问道。
“怎么会呢?出去有驾马车,您什么也不用吩咐,上车就走,车上有衣服,您在车上换了就成!”
“那里,那里人多吗?”
“自然是多的,但我都安排好了,直接就去京城最红的角儿宛儿的房内,殿下您就只管散心就是。”
“是啊,天天读书习武,也累了。千万千万别跟任何人说起此事啊,母后知道就不得了啦!那个,我的那个贴身的宫女忽然不见,我估计,估计就是...”太子支吾着说了句。
"皇后爱殿下心切!"那太监会心地一笑,将手一伸,示意太子推门。
不料,太子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子问道。“你是叫什么来着?”
“玉珠。皇上亲口给改的。”太监抬起了头,露出雪白的牙齿。
“好名字!”太子,在没有半分迟疑,推开了那扇门。
马车隆隆地往前走着,车厢里满是胭脂的气味,太子很快就醉了,他很期待,也有些不安地换去了太监的衣服。当衣服换完的时候,马车慢了下来,他掀开布帘,“春满楼”三个字的招牌,亮晃晃地映入眼帘。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心想“玉珠真是个好奴才!”
五、
张冲终于爬到了洞口,他喘着粗气,找了一块能蹲下的石块蹲了下来。
这时,他忽然又摸到了什么东西,圆滚滚的,他点燃了那油灯。手中捧着的竟然是个光溜溜的骷髅头,张冲吓得将那骷髅使劲扔到了洞中。他举起油灯,借着那蚕豆大小的光,张冲看到自己四周竟然都是死人的残骸,从小养尊处优的他哪里见过这阵势,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他又往高处看了看,就在自己头顶不远的地方居然有一扇黄杨木门,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东西了,看上去黑漆漆的,上面满是黑黑的污渍。
张冲犹豫了,害怕了。这扇门后会有什么?是玉珠的刀剑,还是官府的捕快,抑或是饿鬼魔妖!他又往脚下看了看,那些不远处的骷髅和洞底呼呼的风声,似乎都在嘿嘿笑着他窘迫的样子。
张冲咬了咬牙,又往上爬了几步,居然出现了石阶,而那扇门就在石阶的尽头。他看得更清楚了,门上的污渍分明就是早已干涸的鲜血,而那门上破落的地方能隐隐看到外面的光忽明忽暗,是有不少人在外走动着。
张冲走到门前,伸出瘦弱的手,轻轻推了推门,门没有开,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是铁链还是机关?张冲又犹豫了,要不要继续等一会?他摸了一块石头,当做武器,可当他又拿到灯下去看的时候,发现这仍旧是一块骨殖。然而, 这次张冲却没有扔掉,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妻子还有那未来得及在世间睁开眼睛的儿女,他哭了出来,对着这这半片和自己全然没有关系的白骨放声哭了出来。
最后,张冲将骨片和油灯一起扔掉,用力推那扇门。让他吃惊的是,门居然一下就被推开了,外面也不是玉珠老人的小屋。繁华的街道上,往来的人们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忽然从破门中冲到街上的人,张冲愣了。
他觉得胸口有东西,赶忙伸手从怀里掏去,是一叠十万两的银票,他大概数了数正是自己藏在草垛里准备给玉珠老人的黄金换成的数额。再摸了摸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他打开一看,写了八个字“有胆有识,自立为王”!
张冲张着嘴,好半天才使劲说出一句话“玉珠真不愧天下第一刺客!”
尾声
不出三年,张冲领的起义军就攻占了京城,当年的太子,现今的皇上被从被窝抓起来的时候,还没有从烈酒、女人中醒过来,瘦骨嶙峋像个乞丐一般被装在囚车游街。
还是那个黄土坡,还是那座小屋子。一个高挑的年轻人,收拾好了行装。
他已经看到远远过来的马队,甚至听到“生擒王二”的呼声。他笑了笑,掷出火把点燃了屋子,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纵身又跃入着火的屋子,从床铺下面拿出一柄精致的象牙扇塞进怀中。然后又飞快地跳出屋子,轻飘飘地从土坡陡峭的一头纵身跳下,在空中像个纸鸢般打了一个横,缓缓落在松软地上,将行李使劲往上担了担,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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