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记起来的最早的逝去的人,是我的外公。
那会儿我估计六七岁,在冬天,空中经常下着不大不小的雨。父母都出去打工了,没能赶回来,但按照乡俗,家里得派男丁过去,而我作为家里长子,理所当然的被二伯带着去了。
葬礼在留守在村里的亲友乡邻的帮忙中顺利进行,而我在人群中不小心就找不着北。
死去的人不知哭笑,有些事实也不是通过谎言就能掩盖。去到舅舅家的时候,大人们拿我开玩笑,说“你个小娃娃都没有锄头高,也不知你能干啥”,二伯听了也只是笑,没帮我反驳。后来才明白,他们如此笑,并不是没来由。因为入土的时候,我得代表我父亲拿上锄头锄上几锄,助外公入土为安。所以后面在一群大人的笑声中,二伯帮我去这样做了。
确切的说,那几锄是替我未到场的父母亲锄的!
死者为大,葬礼的进行按照习惯持续了三天,三天里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反倒是饭吃得很香,觉睡得很安稳。吃饭的时候见到我吃的稀里哗啦,他们又调侃我说以后你得努力才能填饱肚子,听得我云里雾里。那时没作他想,只是想有吃的不就行了吗,我个头小又吃不了那么多,以后谁管啊,完全没想到长大这回事!
长大,离开的人接受世人的眼泪,活着的人得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穷则独善其家,达则接济乡里。后来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好,所以我们总在替逝去的人惋惜,在一次又一次的谈话中,把故人重提。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回到家没几天,外婆就过来了。肯定是血缘的联系,她肯定感应到了我和她突然缩短的距离,没等我前去看她,她就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而匆匆赶来。
外婆来的那天中午,天空放晴,我们吃完午饭选择到院子里去晒太阳。温暖的阳光不断渗入我们的衣服,我们的身子随之放松下来。外婆吃完水果后打开她的话匣子了,源源不断的信息向我涌来。
彼时外婆的已经耳朵有点失聪,听力下降,所以话总讲的很大声,生怕我们听不清。可能像所有的老人那样,她希望我们能听懂她的每一句话,可是感知能力下降以后她害怕被拒绝,为此每次回答我们都尽可能的说大声,希望能够达到她刚好接受的程度。
有时候我对她的一些故事很感兴趣,对她的一些能力感到吃惊。因为她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她见过的一些人,每每看完她的表演,我要都笑上好长一会儿,要我说,每次都应该给她颁最佳表演奖。
她总能给我们带来欢乐,而且只要看见我们开心,她也就跟着笑了。有些时候倒是她先笑的,因为沉浸在故事里头的,最初的那个人是她。
那天下午时间和平常一样,太阳总向山的那边慢慢挪去。我给外婆递上开水,她吹着喝了几口之后恢复盎然兴致,放下杯子就讲到了我的母亲,说我母亲命大,小时候在邻居以为我母亲摔了一跤昏迷不醒后会直接死亡,她对这些无情的预测感到很无力,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女儿会醒来。和她一样坚信的,还有她的丈夫,我的外公。
她说我外公在听到邻居说放手别管了的时候,马上就变脸,说“这是一个生命,怎么能放任不管,更何况她还在喘着气”,他的态度坚决,直到邻人不敢再多说一句没用、放弃的话。后面每一个来劝他们放弃的,结果雷同,都在外公的回击下离开房间,走出大门。
他爱着他的女儿,且爱的执着,他从不不轻易放弃,外婆说着说着就笑了。她说我的母亲七天之后醒来,而且健康成长,多半是外公从鬼门关把我的母亲给拉了回来。
---农忙时节的七天里,他四处找人,不断向村里的懂草药的人寻药方,而且抽出时间按每天煮药,换药······“除此之外,你们的外公,还有着传奇的一生”,外婆如是说。
很早以前,外公读完初中,因为家里没钱供他继续读中专,就回到家里来帮忙干活了,然而机缘巧合之下,刚建立的小学缺老师就把他给拉过去了。“滥竽充数”?外婆可不这么认为。她说外公在学校教的挺好,而且领导下来视察的时候夸他表现不错,说要带着外公去当兵,以后给他安排工作。当时当老师没几个钱,因为此还耽误了家里的农活,家里父母时不时要说上一两句,帮不上忙的难处,外公犹豫了。这是第一次,外公最后没有出去,没跟着领导出去。可到第二次的时候,外公动摇了,还是以前的领导,还是说要带他出去,会改变他的命运。
外公教了几年的书,还边帮家里干活,估计觉着过的不是自己想要的,然后自己偷偷做了决定,没跟家里说就跟着领导走了,去过另一种人生,家里的人只有生气,无奈。
外婆说外公到外面当了一两年的兵,站了不少的夜岗,可能一不小心就丢了命,但他最后没有。他读过的书有用了,因为他识字且写得一手好字被领导发掘,就不再让他站岗,而是让他去当文员了!(读书是着实有用的,外公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得到了这个答案。)没过几年,外公回了家,娶了媳妇,就是我这能说会道的外婆了。算是荣归故里,听说家里长辈当初的气都消了。除此之外,他回来,并不是闲着的,他接手整个村的管理事务,领着村民发展农业生产。他从来都不是纸上谈兵的主,他亲自下地,吃喝全在地头里。说到这,外婆不禁感慨了一句,“如果没回来肯定有更大的成就”。然后我笑着说:“他不回来,谁娶您啊!”,她就自顾自的笑了。
是的,外公在村里干的很好,村里人都服他,在外公可能出去任职的时候他们诚恳的请外公留下来,还答应每年给外公多少担的粮食。民以食为天,外公在大家的“阻拦”和“诱人”条件下没有出去,自此断了仕途。他只能是村官了,协调邻里关系,过节过年照看着大家,也许都早已把彼此当家人看待了,所以谁舍得谁离开呢!
小时候我跟母亲去外婆家,总是看到外公躺在躺椅上看报纸,带着一副金框眼镜。妈妈领我进去,外公的目光从手里的报纸转移过来,先笑着跟我母亲聊天,边说边让我母亲把东西先放下,然后从躺椅上起身,过来把我高高举起,而我有点认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回到母亲怀里。他倒大笑着说“这个胖小子,还不认自己亲外公嘞!”
这是我对他最深的印象,后来几次去看外公外婆,进门的时候看到他都是阅览报纸的专注模样---眼镜离报纸大概只有十公分,他应该恨不得贴上去吧,两手把报纸摊得很平,十只手指握着报纸的边,慢慢的往下移,这一页看完了,就翻到下一页去······
太阳落山了,温度渐渐降下来,我们和外婆往屋里面走了。坐在屋里,她把我们新递过去的开水吹着气喝了几口,然后又放下。
最后外婆笑着说:“你们的外公可是传奇啊!”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泛着银光,却感觉精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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