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山庄,因首任庄主护佑开国君主有功,连续三代经久不衰,庙堂内外名气大躁。每年四月十二山庄以文会友,流水的宴席三天三夜不绝,却也留存诸多华章。
而今年的这个时节,却意外平静。
甚至可以说,压抑。
青鸢背着简单的小包袱进入高耸入云的山庄大门时,往来侍从仆妇行色匆匆,她虽说被指到大公子的房内做侍女,然,并没多少人有工夫多加理会。
“姑娘,随我来...”
终于有一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唤住回廊里无所适从的她,他也便拘谨地握着双手随她脚步去。十几岁的姑娘容颜娇俏,脚步款款而行,引人频频侧目。
老人引她行至房内,屋里陈设古色古香,引人注目。帷幔之后,那人低低的咳嗽声传来,声声使人心颤。
“大公子,慢些咳...”
那老人慌忙走进去,轻轻抚着他的心口助他咳喘。他见到外面有人,遂吩咐拉开帷幔,靠在枕头上缓缓睁开眼睛。青鸢眼见他病骨支离,面容苍白得胜似薄纸,容颜却仍旧天高月朗。
“单某病中失礼,还望姑娘见谅...”
单景行,雁翎少庄主,曾经江湖上风姿翩然的人物,鼎鼎大名。
青鸢微笑,屈膝为礼。
从那天开始,他的音容笑貌,在姑娘心上开成一片绚烂花海。
一月前,单景行下山会友,归途遇歹人袭击生生受了一掌,心脉严重受损。
他生来偏爱锦鲤与翠竹,房前嫩竹遍布,远处便是一片偌大的池塘,青鸢记得,他年纪尚小的时候不愿习武,可坐在池塘边读一上午书都乐此不疲。
而她那时候也不过一条年幼的小锦鲤,却隔着水面,吐出一串花痴的泡泡。
“姑娘在想什么??”
他身体好些能够下床走动,青鸢便扶他出门走走。躺久了腿脚不方便行走,她扶着他卧在凉亭里的躺椅上,怕他身子受凉,便覆了一条轻薄的丝被。
单景行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人,他从不苛责每个侍从,对待女子,更是如此。
“啊...没有...”
青鸢一面给他揉腿一面回想当年,不禁痴痴笑起来,手下的力度因为分心加重了许多。单景行感到疼痛却并不说疼,反而悄悄问她,问得姑娘心底小鹿乱撞。
“公子,我去给您端药过来。”
“好。”
女孩子顾左右而言他,说完便翩然离去,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脸颊绯红。单景行按着胸口喘起来,靠在椅子上闭闭眼睛,心里的那个轮廓,却渐渐清晰。
她的背影迤逦动人,单景行撑着身子慢慢坐起一些,只是心里,不知道是何缘故。
他看着她,意外开心。
青鸢因是锦鲤之身,便是在夜间无人之时,会化身鱼形游弋在池中。即使衣袍宽大,她掩在衣衫下面的身姿依旧是异于常人的曼妙多姿。
单景行本用不惯使女,奈何她在身边宛若开心果一般,倒是给时常卧床养病的他,些许欢乐。
他晓得她喜欢湖边这样景色优雅的地方,便定下了八月十六太湖上的游船伴她游湖。青鸢将他扶到座位上,接着裹紧他身上大氅,他身体好些,却也不能这般折腾。
“公子冷吗?靠在青鸢身上吧。”
姑娘抬起一双如水眼眸,直视片刻便低下头去。近些天因着过节,他身体恢复许多能够出行,湖上阴冷,他精神欠佳昏昏欲睡,身体已经渐渐靠近自己。
她本是身子不暖的冷血生灵,却驱动着一股真气替他取暖,手心贴在他胸口,有节奏地按摩温暖着。
“不碍的,我们青鸢...很好。”
九个字,便说进姑娘心眼里去。
“公子也好,待青鸢...极好。”
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将他揽在身边。他的表情,安心又满足。
青鸢细想,她是喜欢他的吧。
嘉运九年,江南水灾,瘟疫横行。
雁翎山庄世代襄助朝廷,扶危救困,因此这一场几乎是倾巢而动。单景行自幼学医医术有目共睹,自然不可能闲在家中。
只是他,医者不自医。
“小妹妹张嘴,喝药了...”
瘟疫期间来看病的人大多重症,单景行对每个病人都抱有极大的耐心。小孩子症状不轻,然而没有他在旁边喂药,孩子总是不听话,一口不喝。
“嗯...”
“这就对了,”他口鼻捂着帕子笑眼盈盈,“不吃药,病怎么可以好?”
孩子重病他的旧疾也是不轻的,喂孩子的手都持续颤抖,小姑娘极是配合地张开小嘴巴,将小小一碗药饮净。单景行搁下碗回过身时不禁闭了闭眼睛,青鸢一脸忧心,却在他示意下未敢出口。
一场瘟疫过去,孩子得救,他的心疾却持续很久未有起色,成日里心口疼得起不了身。京城送来的赏赐不计其数,却再也换不回他的健康。
他再次病重卧床,她日以继夜守在他身边,不时湿了眼角。
江南水乡,总是雨水充足。
老庄主寻了最优秀的大夫为儿子诊病,即便如此,单景行身体的颓势仍旧不可挽回。他的心口总是绞痛,青鸢很怕,有一日他会驾鹤西去。
“青鸢...一年了...”
春雨连绵,单景行觉得屋里太闷要求出来透口气,青鸢便扶他躺在廊下躺椅上面。他的一只手自锦被下面伸出,她即便双手握住接连揉搓,仍是无法暖热。
“嗯,我在公子身边,已有一年余。”
“青鸢,”他睁开眼睛盯着她,认真执着,“青鸢该当懂得,人妖殊途。”
夜间她身上常有反光,身材也比她人更添流线形状,几次被几个姐妹瞧见议论纷纷。单景行聪慧过人,她的异样,自己不可能没有察觉。
“公子,我只是越发舍不得...”
“回去吧,我没事的。”
他偏过头去按着胸口喘息,一声声粗气很是骇人。他是斩钉截铁的人,出口的话无从辩驳,青鸢知晓,只得听从。
空气愈发潮湿,她把手搁在他胸口上,他默默推开,表示拒绝。
于是她也起身,再不回头。
师尊已经递过信来,要她一个偷偷离去的徒弟早日回归。她送他回到房里便离开去收拾包袱,却没想到,那片房子里的人,已经病重。
他当晚起了高热,十几个大夫束手无策,只得感叹一句医术不精。
夜深人静,单景行的房间依旧是灯火通明。青鸢有意迷醉了他身边仆从,径直走向那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半生修为,只为这一朝用到,即便将所有灵气用尽,再无人形。
吹灭了床头的烛光,她扶他坐起来些,手心抵着他瘦弱得脱了形的后背,真气慢慢入体,她终于撑不下去,渡尽真气,自己也从房间跌跌撞撞出门,唇角带血。
雁翎山庄少主意志力顽强挺过一场重病,令天下名医惊叹不已。他总是梦中犹记她的面庞,身体便也逐渐转好,虽不能恢复如常,却已是爽利。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女孩儿并未一声不吭远离山庄。
她只是在房前那片池塘,尽数弃了修为,重新化作,一尾锦鲤。
后三年,新帝登基,开榜广纳贤才。
单景行自从伤后数年,山庄大多由二弟直接管辖,他早不再插手管事。新帝励精图治,他自认乃是读书人,便参加科考,高中榜眼入朝为官。
“你想好了?”
紫衣上神同样生来乃是一条锦鲤,衣裙乃是富贵的紫色。她站在池边投喂着灵力仍不够化人形出山的弟子们,其中一个,便有鱼形的青鸢。
“想好了。”
“化而为人终生不复转寰,青鸢可知,不仅如此,还会折你十年阳寿?”
“青鸢晓得,然心意已决。”
“不后悔?”
“绝无反悔。”
世间所有生灵,均免不了七情六欲。上神为失去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叹息,她若是再有几百年便无需再作妖,而是成神。
为了一个人甘心成为世间最普通的肉骨凡胎,那人,又将是怎样铭心刻苦。
紫衣上神略施法力,青鸢一身金鳞褪尽,化为鹅黄色的少女衣裙,从此失去了所有神力,真正成为人类。
“孩子,去寻他吧。”
“师尊,”青鸢跪下叩谢养育她多年的上神,抬起头泪眼婆娑,“您多保重。”
她牺牲了所有,得偿所愿,因而如当年一般离去,昂首阔步。
单景行乃是治国理政的将相之材,新帝尚在盛年急需人才,他自然很快获得重用,不久,荣升殿阁学士,加官晋爵。
作为京城近几年来少有的青年才俊,单景行难得仍是单身。京中富豪亲贵通过媒婆上门介绍者踏破门槛,新帝幼妹芳心暗许,他却一一礼貌拒绝。
不过因为,他的心中已经被那个姑娘种下一颗种子,一时间,无法根除。
秋日天空湛蓝,秋高气爽,他心疾虽大有好转身子仍虚脱得厉害,不过中秋已然换上棉衣。他着了风寒身子虚弱,皇帝爱重免了几日朝会,此刻正坐在廊下躺椅上读书,落叶纷纷,恰是一道风景。
“咳咳...外面何事喧哗?”
“爷,外面有一女子私闯府宅,已被我等拦下,现下却...仍是不走...”
新府上侍从并不识得青鸢,单景行突然撑着椅背站起仍旧不稳,小厮连忙披上大氅扶着他手臂,因为心急,他一路行得迅疾,百步之遥,身子撑不住喘了起来。
学士府高门大户,青鸢被拥出来莫名委屈又不知往何处去,便在府门前的石狮边上默默流起眼泪。
“爷您还病着,怎么可以?”
单景行接近她身边,见她鹅黄色衣裙单薄也已然脏污,便脱下身上大氅披在她身上。身旁随从见他这般行动,出于关心忙上前阻挡,单景行只挥手相拒。
他站在寒风中身形微晃,姑娘眼泪汪汪正是委屈得紧,接着握住他冰冷的双手道:“我早先给你输了内力的,怎么又病了?”
“无事的,”他接受着她对自己的好意,“我一直都知道,你会回来。”
“我已经同你一样,只是,折了十年阳寿换回这些...好生难过。”
她的小手温热,已经不需要再驱动内力维持体温,单景行听到这些心痛不已,心底的温暖却是油然而生:“你懂我身子弱,便是十年阳寿,我来陪你折了这些,青鸢又难受什么?”
“不好,我才不要...”
他由她搀着一步步往回走,眼睛定格在她身上始终不离,府上人等皆知,这座学士府,终于迎来了女主人。
十日后,单景行娶亲。
世人皆道,学士府一对年轻而低调的夫妇,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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