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一任的太爷，来路有些不好。因为在以前，能当县官的人，十有八九都来自帮派。他们在做太爷之前，都是从穷日子里打出一片天，既无人敢惹，也不仗势欺人，甚至在外地遇到青木庄人，还庇护有加；他们乃风尘中之性情恶匪，手段强硬，遵道弃德；后经人蛊惑，被晓以意气风发之词，遂脑子暴热，使出手段，争作太爷；幕后自有人出谋划策，善辞而嗜利；而他们只管鲁莽行事，幸始而怠终，最后作了替罪羊，服罪入牢但宁死不出卖朋党，让坊间又恨又敬。
如今却世殊时异了：谁料翻云覆雨之人皆出身赖痞。赖痞较之义匪，尤癣鬣较之贪虎，此类非善，贪婪无度，不以掏肛手段为耻，地方豪强也要忌它三分。
洋务运动破产后，国家空虚，谷内边角之地，早已撤销衙役。县衙半同虚设，太爷私养打手。
大牙正静静的等着太爷。人们也不愿散去，睁大了眼珠子，怕错过好戏。
上官飞凑过来在我耳边说：“是不是？大牙……”阿飞的语气很怪，带着一点悲哀。
“你还记得那个太监吧，那件事就是大牙做的。”我说。
“是不是......我知道是他做的......以前我和他还交过朋友，都是以前了，现在……”
“我也拿他当朋友。”
其实我和大牙并没有太多羁绊。小时候我们都很蠢，总是受到别人的摆布。比如你和一个女同学说话，那你就是她的“男人”，之后，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注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着抓你的把柄，仿佛监视别人是他们在世唯一使命；大牙是公认的怪物，我要是和一个“怪物”来往——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他怪——那别人就会隔离我，指认我也是个怪物。就那样，为了和大多数蠢人站在一边，我特意把自己也弄的很蠢。我常听有人悄悄议论，说大牙可能被鬼蛰过，哼，只要谁有点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他就被鬼蛰过，还说他牙大是由于常年抽搐。总之“怪处”一定要有“解释”，如果怪象没有解释，就会引起不安。所以很多与众不同的人就被鉴定为“有病”，这意味着：是疾病导致他变成那样的，所以，“与众不同”不是一种能力，而是一种“值得同情的遭遇”，其本质就是告诉自己“没错，他不如我”。
在我印象中，只记得有那么一次，我因为有些什么琐事，从学堂晚回了一会。路上空无他人，走了一截，突然，大牙不知从何处冒出。
“兴许是从房上跳下来的，或者是我只顾低头走路，没有注意，被他吓一跳。”我心想。
尽管他是个制裁者，我暗暗钦佩他，但我还是不大愿意接近他。我问他：
“你在做什么？”
牙大的人咬不住自己的吐音，他们说“二”的时候会说成“阿”，说“我”的时候，会说成“哇”：“哇在练习瞬移，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我摸不着头脑，我假装不大感兴趣的样子，其实我巴不得搞清楚他所说的是什么稀罕玩意，最近人们都议论，说大牙从河之南岸的一个老头那里学到很多新鲜的东西。
“你看着！”他兴奋的咧嘴，露出红牙床，就像牡丹绽放一样，红色白色从嘴里翻出来。我发现他不像我想的那么难相处，只要别人在听他说话，他就像对待朋友一般，说话直截了当。
他围着我转了转，四处查看了一下环境，说：
“你看着，现在，哇，这扎里，哇数一、二、三，你就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
为了不让他做出更傻的事来，我只能按他说得来。我说：
“一，二，三！”闭上了眼，紧接着我听到蹬蹬蹬的跑步声。
一睁眼，他没了踪影。但我凭借那脚步声就知道他已经跑到我身后了，不过他的这个点子倒是挺有意思，他玩起来还他妈的真像那么回事。像他这样的人，要是他说自己会飞，你就要相信，他一定会飞；他说他是一只鸟，你要相信，他的羽毛就藏在衣服里。
我回过头找他。
咦，不在？
“他肯定是一溜烟回家了，骗我在这里找他。”我环顾一圈还是没有看见他。
当我抬起头才发现——那家伙正蹲在一座房子的屋檐上，像兽雕一样，眯着眼，咧着红牙床，充满自信的看着我，我俩之间隔着丈许的暮光。
“ 你爬墙真快，我回呀。”我已经对他的把戏失去了兴趣。
我希望他让我先走，他别跟着我，再继续作一会木雕。可是他却跳了下来。脚下震起一堆土雾，兴奋的说：
“哇没爬墙，这是瞬移，就扎样，唰！从这儿到那儿！是一个老头教我的......你是第一个见到哇会这个本领的，哇跟你说，”他突然用手摸着腰里的铁链恐吓我，“不要让别人知道，要不然，很多事情他们就能猜到是哇做的。”
我立刻想起来太监那回事。据说学堂的守门人听到了铁链声和惨叫声，立刻跑过去查看，但是凶手已经瞬间消失了。一想到这件事，我就不排斥和他一块走路了，让别人说去吧，他们全都一个样，我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回家路上有一条渠，那是羊河的支流，人们世代以之灌溉庄稼。大牙看见渠里有水，像饿汉看见宴席，布鞋一甩，扑通跳了进去。
这渠水每天都见，能有什么稀奇东西。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很快它就要干涸了，我发誓我要是知道，我会每天坐到渠边，静静的看它一会。
大牙猫着腰在泥里挖着什么，背对着我。这家伙不会藏着什么吧，千万别给我举出一窝蛇虫鼠蚁来。我常遭戏弄——被人告知一个洞里有金雀，我望见洞里果然有几双明亮的小眼睛，结果用棍子捅出来一窝大黄鼠。
趁这个功夫，我问道：“你为什么要吓唬别人，不和别人交往？”
他依旧猫着腰，小心翼翼的挥动着胳膊，天真回答说：
“哇只想一个人待着......看！”他转过身，双手捧着什么，我提防性的后退了一下，定睛一看，是一棵绿草，不，是一棵小树苗。
“这是什么树？”
“沓树，能栽到家里，沓木可以辟邪的。”
原来他说的是“桃树”......
想到这些，我就一阵感慨。我觉得他至少是一个能分清树木种类的人，更难得的是，他那么小心翼翼的捧着树苗，像抱着小猫小狗一般。像这样的人，命运不该作弄他，竟让他家里蒙受不幸，让他被迫拿起铁链来反抗。但是他做得对，他欲借暴力抵抗暴力，用铁链终结不公。
大牙，让这些杂碎尝尝你铁链的滋味！
我一阵兴奋，巴不得太爷立刻出现，让大牙把这个抢我们家家户户马匹的人打个稀巴烂。
突然，我又感觉到了一股力量，浸过了朝我们涌过来，好似山间沉下来的云雾一般，这股力量强大但不纯正，仿佛昨日重现，上官飞和张三也察觉到了，人群里只有我们三个回头望去。
只见人群被拨开，走进了三个人。人们都像狗尾巴草似的倒开，让出一条路，张三被挤散了，我们只得不停的挪脚步。
果然是草上飞一伙！
后面那个人，黝黑的面相依然凶狠，个头高大，如同怒目金刚；那个胖子，仍旧赤裸上身，一身肥膘，满不在乎的眯着眼睛，如果他是一只猫的话，你八成以为它接下来要舔自己的爪子。
老三呢？我在人群里寻着了他。我们三人站位隐秘，应该不会被他们发现。
这时，草上飞摇摇晃晃的走到大牙面前，挑着眉毛，好奇的瞅着他；大牙也抬起头来，警惕的盯着他。
旁边的有人不安的悄声道：“这几个后生是太爷的打手......能打着哩。”
旁边别人低声附和：“可不，听说莘庄有人被他们打死过......你看那个最瘦的，那就是二丑家的小子……”
“呦，就是他呀……啧啧。”
草上飞的那两个帮手，都盘着胳膊站在一旁，表情十分懒倦。我看得出来，那种慵懒并非是对激烈冲突的厌倦，而似乎是对战无不胜的麻木。
我心里发凉：他们真的已经强到那种地步了吗？
很明显，草上飞不屑于戒备，竟然背对着大牙，回过头懒散的扫了一眼人群。
我倒是紧张了一下。
他霸气逼人，目光就好像长柄刀一样扫过，掠逼之处，人无不后仰，唯恐被其气势封喉。
眨眼间，空地范围扩大一倍，我又想起了田地里的结界。有所不同的是，田中结界乃安全之所，而人中空界将是风暴中心。
“回去吧，兄弟。”草上飞回头对大牙说，而且还显得彬彬有礼，让你觉得这是个讲道理的好后生。
“啊？”大牙愣了一下。很明显，过度的紧张使得他没有精力去听别人说话，他的全部精神都拿去设防了。
“我说，回去吧。”草上飞极有耐心，面带笑意。
“哇......”大牙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红牙床闪烁着，“不回去......”
“我跟你说——”讲到这里，刚才还温文尔雅的草上飞，脸上所有的宽容和善意都像一把油纸伞似的迅速收合，正要凑近说话，肩膀却突然一耸——本来坐着的大牙来不及反应，直接飞扑出去一丈，掉在地上。
我竟然没看见草上飞是怎么出的手，好快！
“哼哼哼。”那个黑面恶人，在旁冷笑。
真卑鄙，比那个太监还卑鄙！
大牙慢慢爬起来，嘴角出血，攒满怒气。他的愤怒吞噬了畏惧。
只见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铁链......我心中大呼：制裁吧！制裁这些人渣！
大牙紧抓铁链，将其一端甩起来，铁链擦擦作响。他怒目圆睁，铁链呼呼生风，瞄准草上飞纤细腰间，骤然就是重头一打，那铁链颇具分量，如深海猛蛟一般发动袭击。
那边的草上飞身形不变，竟然只抬手臂招架。我这才看出蹊跷——其臂上有暗红图腾若隐若现，似泛血光，但是用肉眼仔细瞧，又无任何光彩。众人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此现象，也许是我的天眼感觉到的。
只见草上飞单手一挡，竟将那带着巨大攻击力的铁链抓到了手中！接着反手一扣，铁链立刻绷直，发出弦震之音。
“斗完速度，开始斗力量。”我低声呢喃。
“是不是？拔河？”
众人目光如万箭射向擂台中央，此间争斗可比戏台上任何一场戏都叫座。
说时迟那时快，草上飞刚抓住铁链，立即脚力一发，蹭的一声，蹿出半丈有余。这分明是传说中神行之术，其身形都已化作道道重影。
好敏捷！我心里暗呼，这不是常人能有的速度，胜过打草惊兔。我爹说过，野兔从草堆蹿出后，眨眼间就可以穿过几块田地。
草上飞似双脚离地飞起般，绕着大牙转起圈来，黑影如飞燕掠过几遭，大牙来不及反应，竟被铁链给结结实实的捆了几圈——就像当年那个被捆住的太监。
草上飞这才站定，红光满面，但气息不乱。人群齐声震叹！
他摆明是在当众炫耀他的速度。
但草上飞却不再动手了，留大牙还在奋力挣扎。毕竟铁链不是草绳，怎么可能挣脱！草上飞作出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我以为他要放大牙一马，结果他对那个胖子使了一个眼色。
胖子似乎是专门来了结这种事情的。
他扭扭脖子，松松手，眼睛都懒得睁大——我就是恨他们这个样子，他们不知何来异禀天赋，得以强手胜人，就自以为有高人一等的资格；他的神情就好像是轮到他扫地一般，垂头丧气，百般不情愿。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大牙是来制裁你们的！你们却当他是蜡烛一样，连熄掉都嫌费力......傲慢！可惜，我们不具备能与之抗衡的力量......
那个胖子走近了大牙。而大牙也在焦急的后退并意图挣脱，铁链已经掉下几圈。
最终，大牙被逼到一座石狮处，那胖子捏捏拳头，嘎嘣作响，才勉强振作起一点精神，举起拳头。我又看到他肌肉纹理之间隐隐冒光——不好，大牙危险了！
这一招可能要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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