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砰地一声带上了门。听着她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头消失了,那种强烈的欲望又在他心中涌起。他竖起耳朵来,轻轻地拉开门,猫一样向昏暗的走廊那头走去。路过每一扇门,他都用浑身去听。他觉得门后面总有人,比自己还灵敏,预先屏气凝息了。他有时就使坏,故意停下来,看门里的人能憋多久。有时,他拧一下门把手,希望听见里面发出一声是谁的问话。
就这么,他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没有听到想听到的声音,很是失望。
回到屋里,他摁亮灯。昏黄的灯光使得阴暗潮霉越发得浓重了,宛如你在浓雾里打手电,浓雾越发的浓了。他又觉得自己和这屋里的东西虚了起来。
他过去打开电视,想让电视的嘈杂声帮助自己感到些真实。可惜,这台老旧的黑白电视坏了。他只得影子似地躺在影子似的床上,让自己彻底幻化!幻化!一边恨着自己上了老板娘的当。以前如果是这样,他就会站在窗口看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他觉得自己处于这种孤独的境地,才觉得人可爱。可现在又没什么临街的窗户可打开。他只住二楼临街的房屋,要不是老板娘答应他一有那样的房间就给他对换,早扭头走人了。忽然,他听见隐隐的嗡嗡声,立马精神起来。竖耳一听,这声音不是来自旅店里,是来自窗外!他才发现自己忽略了墙上的窗户。
他过去拉开窗帘,见离自己二十米远处有栋楼,看那情形是居民楼,这让他很稀奇。再一看,两个女人正在楼外面的走廊上凭栏叽叽咕咕说着什么。
他一下子来了精神,跳下床。从提包里拿出望远镜来,对着那两个女人调着焦距,把两个女人拉到眼前。她们脸上的表情,以为天地间谁也不知道她俩在悄声嘀咕。他竖起耳朵听,才知道离得太远了,不由得调着焦距把她们再拉近、拉近。直到整个镜头里只有一张可怕的嘴了,还是听不清。急得他正抓耳挠腮着,两个女人各自走进了一扇门里不见了。
这让他觉得这栋楼真诡异,不由得用望远镜观察这栋楼。它是一栋和旅店一样高的三层楼,只是楼坐在坡下,显得矮了旅店一头。也是灰塌塌、潮乎乎的。每层的走廊都在外面。上面乱码着一堆堆蜂窝煤。煤堆都被破衣服呀什么的苫着。煤堆旁边都有个蜂窝煤炉子。刚才的那两个女人该是站在平对着他的三层楼的走廊上的。他的目光就在三楼的那溜窗口上溜来溜去,总能看到有人在窗口晃一下,或者站一站,就不见了,这更吊起了他的胃口。终于他看到一个在窗口不动的人,冲着他的两只羊角辫告诉他,这是个女孩。他就猜想她在干什么,猜着猜着,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心里涌动起一股柔情,就移开了望远镜,就发现三层楼走廊的尽头,是只鸡笼。他想起了小时候养兔子的事来。
他又往二楼跟一楼望去。他能直接看进二楼人家的家里去,桌椅板凳都不知道有人在看它们,都大咧咧地睡着。一楼的窗户被二楼的走廊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看见一位老人坐在一张靠墙的椅子里。他调着焦距把他拉近,见他咧开的嘴角垂着涎水——睡着了。
(二)
但那种声音从旅店里传来,触得他浑身一颤,宛如一根细细的毛,悄无声息地探进你的耳朵里一捻。那声音似有似无,但却正是拨动他那根偷窥的神经的最得意的指法。宛如猫听见一声巨响只会吓一跳,而越细微的声音,越让它目光炯炯。
他轻轻地放下望远镜,影子一样拉开门。门也影子似地开了。那声音就有一声没一声地传来。是那么的亢奋热烈,又拼命地抑制着,随时会销声匿迹了。
他的脚自己循声而去,猫似地停在了那对男女的门前。
屋里的声音消停下来了。宛如溺水的鸡,扑腾不动了,浮在了水面上。但他知道,马上会有对话的,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但这次,这对男女似乎没给说话留点儿力气,有一句没一句的,倒是听见床吱呀一声,一会儿传来拖鞋拖地的声音,就听见电视一下子说开话了。
他不由得脸红了,觉得人家知道他在偷听,用这办法打了他一耳光。
他悻悻地回到屋里,觉得很亮堂。一抬头,见窗户还大开着。就见那栋楼的三层走廊上,不当不正有只蜂窝煤炉子冒开了烟。炉子上面坐着一只大铝壶。
他走到窗前,见那只蜂窝煤炉子的左邻右舍也冒开了烟。左面的邻居头上也坐着一只大铝壶,右面的邻居头上却坐着只炒锅。走廊上没人,一只小白狗嗅嗅着来回走着。一只小花猫耸着背,戒备地贴着墙瞪着它。他不由得嘀咕,刚才怎么没看见它们。
哪间屋里传来切剁声。渺渺的,像游丝。让他知道了自己与人间烟火有多远,不禁黯然,目光就无力地落下来。
二层楼的走廊上,不当不正的,也有三只挨着的蜂窝煤炉子冒开了烟。上面都坐着大铝壶。走廊上也没有人,故意躲开了似的。忽地,他见三层楼的一扇门里出来一个女孩,走得像作案后逃离现场似的急,直走到走廊尽头的鸡笼前,蹲下来,把手伸进鸡笼子里。但是,鸡笼里的三只鸡木木的。她好像在咕咕地轻声叫唤,好像小手还在颠动着,才见中间的那只红公鸡,歪着脑袋看了看她的手,就啄了起来。
他又想起他小时候喂的小白兔来。他看着这女孩,断定这就是那位头顶上的两只羊角辫对着他,趴在窗前的那个女孩。
一缕烟升上来。他的目光顺烟而下,见底层楼有四只蜂窝煤炉子。不远不近,一字儿摆开,冒着白烟。上面都坐着大铝壶。楼外面也没人。他又看见那位老人,还是那样坐着。忽地,他看见一只花狗,在院子里无聊地蹀躞着。
旅店的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老板娘和一对青年男女的说话声传来。他又像听见耗子动静的猫一样血液沸腾起来。但看看对面,不禁有些两难。
他想:“他们再急,也不可能一住下就办事的。”就站着没动。但他的耳朵还是像雷达一样追踪着走廊里的声音。
主妇们一个一个地回来了。蜂窝煤炉子一个一个地冒开了烟。大铝壶或者炒锅都坐在了炉子上。整个小楼烟雾缭绕起来。主妇们进进出出,都各忙个的意思,或者说,对左邻右舍都熟视无睹了,所以,都以为整座楼上就自己在做饭了。
学生们回来了,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地热闹起来,家家户户一下子活了起来。
男人们回来了,把摩托车、自行车、三轮车,横七竖八地立在院子里,都是一副终于上了岸的水手的样子。
各家的人都在家里等着饭熟了。家门是还都开着,但没人进出了。除了自己一家,俨然忘了世界。
天色黑下来了。他的眼睛看不真切了。他多想让他的耳朵也变成眼睛。事实是他的耳朵这时也急得慌,因为整座旅店发出的声音只是一阵阵低沉的暧昧的嗡嗡声。忽地,他的耳朵抖了起来,他的眼睛不由得转向旅店走廊,仿佛视线能透过墙壁了似的。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从走廊里唧唧哝哝地走来。他狠了狠心,眼睛又炯炯有神,盯着眼前的一户户人家。
煤烟味饭味顺风飘了过来。他鼻子一酸,离婚的妻子和儿子的影儿就在眼前飘来荡去,眼睛潮湿了。他猛然明白,这栋楼为什么吸引他了,他好久没见过居家过日子的情景了,况且是一下子面对这么多家的日常生活!
像商量好了似的,家家户户的饭先后熟了,都把饭端进各自的屋里,砰一声关上门,似乎向外人宣布:“这里面是我的天下,谁也别进来!”而窗户却是大开着的,与外面的世界隔窗相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忙来用的蜂窝煤炉子,又蹲在了黑暗里。有的发着忧伤的红光,想念着刚才的风光,有的上面还坐着一壶水,是榨干它最后一点儿余热的意思。那只小白狗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白影子似的在夜色里浮动着,随时会溶解在夜色里不见了。忽地,一团黑影出现在窗口上,窗里射出的光给它的轮廓镀上了一圈儿毛绒绒的银线。他认出是那只花猫,是被小白狗撵到煤堆上了。
但是,正因为家家户户关了门,他的眼睛兴奋了起来,因为它的兴奋点就是你不让它看的东西。现在它从窗户上只能窥见屋里的一斑,就激起了它要知道全豹的欲望。
他忽地就想起了蜂房,就想:“如果把任何一座大厦的一堵墙一刀削下来,那么每座大厦不就是人的蜂房?是的,蜂房,人的习性跟蜂是一样的,是谁也离不开谁,可是谁又见不得谁,所以既在一起,又得互相隔开来。是的,隔开了就有秘密!秘密就是眼睛和耳朵的猎物!那么,眼前的这一眼眼窗户里有什么秘密呢?”
他见每张饭桌前一般都是三口人,但也有四口五口的。每多一口人,情形就不一样了。三口之家一般都安静,多口之家就多嘴多舌了些,观察一会儿还会看出有尊卑之分。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人人的吃相都是一副沉闷相,仿佛在一起吃饭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面对这些一本正经的人他一激灵:“是呀,人在家里也在演戏呀,他们谁没狗摸狗样过呢?就拿眼前这小两口子来说,多恩爱呀,但你敢保证他们其中的一位没跟别人钻过旅店?再看看那些端庄的父亲,你敢保证他们没带着别的女人往旅店钻过?还有那些教训子女的母亲,你敢保证她们就没跟着别人钻过旅店?实际上再亲的人之间都有一堵墙隔着,一旦拆开了,亲情也就到头了。实际上亲人之间都明白这一点,所以都不去碰那堵墙。也就是说,与其说是自己在维护着自己在亲人中的一种该有的形象,不如说是亲人都在替你维护着这种形象。就是这堵墙上有了裂缝,他们也当没看见,只要你不把这裂缝弄大了。呵呵,这种微妙的家庭生活真是个迷。”
这时,又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家接着一家的人离开了饭桌。主妇收拾饭桌,然后开了门,把炒锅坐在蜂窝煤炉子上洗刷起来。屋里的人有的还能看见,有的看不见了,有的能看见半截身子或者脑袋。有的屋里的电视开着,不,实际上是一直开着,自己只注意人了,现在人散开了,电视才显露了出来。有的屋里虽然看不见电视,但从闪动的光波里可以看出电视也在开着。敞开的门上流淌出的光,把黑暗的走廊淹了一截又一截。
忽地,他听见小孩的哭声,从窗户上看见一位母亲在呵斥一个小女孩。他认出这就是那位喂鸡的女孩。
很快,门又都砰砰地关上了。蜂窝煤炉子又被凉在了屋外。家家户户又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他的眼睛又兴奋起来,偏偏旅店的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是老板娘又带着一对男女上来了。
他左右为难了一会儿,还是让眼睛跟耳朵各干个的,这种首尾不相顾的境地真急人。他看见那年轻的两口子亲热了起来,偏偏是耳朵也听见那对男女就进了离他的房间不远的房间。眼睛跟耳朵就吵开了架。这时,三层楼中间的一扇门开了,屋里的光亮跌出来,还没跌到地上,又给门关回去了。他就见门左手的窗台上,冒出一个人的头顶,被窗户射出的光镀了层银皮,迅疾地一闪,又潜入了窗台下面的夜色里。但他还是抓住了它,见它下面是个走动的黑影儿——这是个小孩。这小孩就这么迅疾地经过一处处窗台,来到了走廊尽头,蹲下来。他立马想起了那里有个鸡笼。他努力睁大眼睛,依稀看见小孩把手擩进了鸡笼里。这让他很纳闷:“为什么她偷偷摸摸地喂鸡呢?为什么那只猫就不偷鸡吃呢?呵呵,怪事!”
这时,一层楼上的一扇门打开了,跌出一方光亮来。他不由得去看,见走出一男一女来,来到墙角停了下来。他才看清,那位老人坐着椅子,一直呆在夜色里。他见两人一人抬椅背,一人抬椅子前面的两条腿,把老人抬进了屋里,在窗口一闪,就不见了。他更纳闷了:“为什么老人一直坐到这么晚?老人吃饭了吗?为什么不给老人弄个轮椅?呵呵,怪事。”
这时,商量好了似的,每扇窗户都先后拉上了窗帘,灯也先后灭了,只闪着电视那种诡异的荧光。呵呵,他的眼睛别提有多高兴了,因为每拉上一道窗帘,就如同一张刮奖卡摆在了它跟前!
现在是夏天,窗户都开着。他的眼睛恨不得从眼窝里长出二十米长的一根肉杆子来,顶着眼球钻进那些窗帘里去!
这时,旅店的走廊里又响起了脚步声,是老板娘带着一个老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的声音。他犹豫起来。最终还是站在了窗前。
一扇窗帘后面变黑了。像鸡打鸣传染了似的,别的窗帘后面也先后跟着变黑了!他兴奋地跳起来,冒出了要潜到对面楼偷窥的念头。
他的两只手握住护窗上挨着的两根钢筋用力往开一扳,两根钢筋就变成了括号,他把膀子伸进去左右摆摆,觉得自己能钻出去。他抓起床单,捋成一条,拴在那两根钢筋的根上。但是,他马上泄气了——院子里那只快要被夜色溶解完了的花狗,正懒洋洋地在夜色里徘徊着!他又想起了第三层楼上的那条小白狗。
(三)
他面对那栋黑沉沉的楼沉思了一会儿,盘算好了,就放下了这头,溜进了旅店的走廊里,直忙乱到后半夜,才疲惫地躺下。一觉醒来,屋里正在亮起来。那个打算第一时间蹦进他的脑子里,催他起来,不由得探头窗外去看那座楼,见家家户户门户大开,上学的、上班的、出工的,都在走廊上忙碌地洗漱着,没有了一点儿魅力。而他也从一个偷窥者,变成了正常人,不好意思面对昨夜的自己,就逃离昨夜的自己似的,慌忙到水房里去洗漱。
他洗漱完,刚回了屋里,手机就响了起来。这是他最害怕的了,因为只有手机能把他从个人的世界拉回到人群的世界里,手机就是人群派在他身边的监军,不时逼着他回到现实中来。
他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他喜欢自己好不容易遇到的适合自己的工作——教材直销员,这种四处漂泊的生活能让他远离熟人世界,唯一让他苦恼的是,自己摆不脱经理的遥控。
现在,他跟经理汇报了工作,不得不背起挎包,从昏暗潮霉的楼里,走到亮一点儿的门厅里。
猥琐的老板娘浑身散发着潮霉气味,赶紧问候他。他降尊纡贵地向老板娘打听清楚了这里有几所学校,它们的校长是谁,路怎么走,然后傲然地上路了。想想身后羡慕地注视着自己的老板娘,要是知道自己昨晚像耗子一样在她的旅店里窜上跳下了一夜,一定会把眼珠子惊得掉出来的,不由得一笑。
今天,他惦记着那个打算,只去了一所学校,就早早结束了工作,去卤肉店买了两只猪肘子,去杂货铺买了包毒鼠强,一根手指粗的尼龙绳子。返回了旅店。
一进屋,他走到还开着的窗户前,一望对面的楼,静悄悄的,不禁想:“没人了的住户屋里是什么东西的天下?”
他看见了三层楼走廊里的那条小白狗和猫。猫从蜂窝煤堆上忽地跳下,扇小白狗一个耳光,在小白狗汪汪的追咬中,又跳上了另一堆蜂窝煤堆,古怪地瞪着小白狗,等小白狗沮丧地刚要离开,猫又跳下来,扇它一个耳光……
他继续警惕地观察着对面,见鸡笼里的鸡木木呆呆地,不时挪几步,做梦似地咕噜一声(他想象出来的)。
当他的目光移向底层楼时,心凉了。原来,那位老人又坐在了靠墙角的椅子上。那条花狗就趴在他的脚边睡着!
他拿起望远镜,调着焦距,把老人的脸拉近了细看。老人形容枯槁,眼半睁着。或者说,是松弛得上眼皮垂下来,遮住了上半个眼窝。老人昏黄的半截眼珠子一动不动,像死羊的眼珠子。他就这么盯了好久老人的眼,认定他睡着了。正要行动时,觉得老人浑黄的眼珠子似乎动了动!他就认为老人一直也在窥视着他!不由得往后缩了缩,隐在窗帘后面,再细细地观察老人。
三层楼上的猫和小白狗追逐打闹着下了三层楼,又下了二层楼,又下到了底楼。猫被追急了,跳到老人的怀里。小白狗四爪刨地,冲猫直咬。趴着的花狗被吵烦了,爬起来,拖着尾巴懒懒地走,似乎想再倒个地方睡。奇怪的是老人一动不动!他一喜:“这个老人就是醒着,也是个植物人!”
他放下望远镜,从提包里寻出护身用的多功能刀来,在桌子上,把两个猪肘子用刀捅了几个口子,用手指撑开,把毒鼠强倒进口子里,用刀把口子挤压住了,走到窗前,见小白狗和猫又回到了三层楼的走廊上,这让他懊恼。但让他欣喜的是,那条花狗还在院子里懒懒地踱着步子。
他瞅着老人,把手伸出护窗外,把手里的猪肘子冲花狗一扔,赶紧缩回手,蹲下来。他听到一声隐隐的坠地声。他小心地站起来,盯着那老人,见他还是那样,就放了心,就要从窗子上看看那花狗看见了猪肘子没有。但他的良心厉声呵斥他:“你是在杀生呀!”他恓惶无比,拔腿就逃,没搭理老板娘的殷勤问候,就跳进了街上的人流里,漫无目的地走,觉得自己又丑恶又荒唐可笑,但愿那包毒鼠强失效了。
但最终,他麻起胆子溜进旅店。老板娘还是看见他了,又殷勤地问候他。他恼她怎么就看见他了,不理她,直往里走。
回到屋里,他踅到窗前往下一看,见那老人还是那样。他既欣慰又忐忑,麻起胆子探头往院子里一眊,见花狗直挺挺地躺在当院。四蹄蹬的笔直,头高高地扬起,仿佛它死前做了一番努力,让四肢再长长些,让脖子再长长些。舌头从大张开的嘴里长长地吐出来,污秽涂满了狗脸。
一时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那种既然已经不清白了,那就不清白到底的冷笑在心里响起来。他拿起望远镜再瞅那老人,还是那样,他就认定老人是个植物人。
他把另一只猪肘子装在挎包里,阴沉着脸出了旅店。吓得老板娘张张嘴,没敢问他。
他绕到那座楼跟前,见没有院门,心里一喜,稳了稳神,挺直脊梁走进去,一副来找人的样子。装作没看见老人,但用眼梢盯着老人。见他还是那样,就放了心,又不由得用眼梢去瞟那只花狗,心亏地垂下了目光,也正好走到了楼梯口,就往三层楼爬。
爬到二层楼,上面的小白狗就咬了起来,眨眼间就站在三层楼走廊的出口上,居高临下地冲他咬着。他赶紧把猪肘子掏出来,往三层楼的走廊上一撂,也没看它落在了哪,一溜烟下了楼。
他别传脸不看老人,但觉得老人直盯着他。他虚汗直冒,溜出了院子。但觉得老人的目光还尾随着他。他就钻进人流,逃跑的扒手一样冲撞着人往前走。路过旅店,他觉得老板娘盯着他,一低头就过去了。
他就这么快走出了城,才一拐弯儿,从另一条路绕回来。在一条僻静的街上彷徨一阵,去了新华书店。直到书店关门,才回到街上,直徘徊到暮色四起,才硬着头皮踅到旅店前。觉得没什么异样,才挺直脊梁,神色冷漠地往门厅里走,审视着老板娘,见她看见看见自己时,神态跟以前一样,就放下心来,对老板娘殷勤的问候含含糊糊地嗯一声就过去了。来到楼梯口,他直往二楼爬,心咚咚直跳,觉得楼道里也起了回声,因为他现在像重返作案现场的罪犯。
他在自己屋的门口稳了稳神,小心地推开门,走到窗前,往那座楼一望,见和昨天的现在一样,一副各做各家的饭的场景,不由得愣住了。再看那老人,在暮色中还是靠墙坐在椅子上,看不清面目。他悄悄地拿起望远镜,调着焦距把老人拉近了看,还是和昨天一样,看不清他的面目。他又用望远镜搜索那两条狗、一只猫,没有了踪影。他就觉得这是个巨大的阴谋,因为,一上午在这巴掌大的院子里蹊跷地死了三只活物,该是件大事的,一院子的人一定该人心惶惶地交头接耳几天才是呀!怎么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呢?是不是那老人告诉了他们是自己所为?难道他不是植物人?还是这院子里从来就没有过那两条狗、一只猫?
他再次拿起望远镜来,调着焦距拉近了老人的脸看,但面目更模糊了。他只得悄悄地坐在靠窗的床头,把头从靠床的窗角上探出来,盯着对面的楼,身子一动不动,慢慢地融化在了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等那一男一女再往回抬那老人时,他见那老人还是死人似的,才稍稍心安些,但仍不敢妄动。但是,熬到第三天晚上,他实在实在是抗不住了。等对面楼最后一眼窗户里的灯灭了,他听着心跳声数到一万下,仿佛数数是在念咒,这一万声咒语足以把没睡眠功能的人都咒得入睡了,才站起来,走到窗前,豹子一样将黑糊糊的对面楼审视着,老觉得每眼窗帘的后面,也有一双豹子一样的眼在盯着自己的窗户。
最终他还是麻起胆子来,把尼龙绳子拴在靠窗的床腿子上,使劲儿揪了揪,才把绳子小心地从靠床的窗角一点一点垂向窗外,再把绳子两边的护窗的两根钢筋之间往大了扳了扳,才上了窗台,抓着钢筋,小心地让腿先钻出护窗,一点一点把身子坠出护窗,抓住绳子,贴着墙往下坠。当坠到一楼的窗口时,他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就在身边!兴奋不已,紧张地坠到地上,见窗户是开着的,就轻轻地撩开窗帘的一角,于是,他的眼睛才第一次见到了耳朵听到的!……
等叠着的两个人消停了下来,他才回过神来,放下窗帘,静静地等。里面的喘息声没有了,里面的人就说开了话。先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像池塘里的水泡,这里咕嘟一声,那里咕嘟一声,很是淡定散漫,聊的内容也是散漫无章。他觉得自己能嗅到他们的体味,自己就是一团气,弥漫在两个人的身上。
里面的人就这么聊着聊着,话题就集中在了各自的孩子身上。都不省心,一个是上网上得弄不住,一个是疯跑得弄不住。两人都宽慰着对方,给对方出主义,真是心贴心。这让他怀疑真爱就在偷情里。
哪里响了一声。他一惊,才发现自己是在院子里的,才明白自己是来干什么来了。但他还是悄悄地把旅店底层的别的窗子都光顾了一遍——有的里面鼾声如雷,有的里面空无一人,有的里面了无新意,这才往那座楼走去。过院子的时候,他的头皮紧抓抓的,像两军对阵的士兵通过中间地带往敌方阵地摸去时那样的紧张。
但这一次他很失望,因为屋里都是睡觉时深沉的呼吸声、咬牙声、咂嘴声,肆无忌惮的放屁声。唯一让他欣慰的是,自己与别人的家庭只是一帘之隔,近得几乎就没有距离,家庭的气息让他陶醉。
他决定明天早点来。
他回到绳子跟前,听见屋里还在说着贴心话,只得等、等。
对面二层楼中间的一眼窗户忽地亮起了灯。他觉得像探照灯照住了越狱的逃犯一样照住了自己,一动也不敢动了。
哦,那盏灯总算又灭了!但他还得等。终于,屋里没了说话声,终于,屋里鼾声响起来了,他才小心地抓着绳子,爬上了楼,钻进窗子里,收回了绳子。
(四)
第二天晚上,他等对面最后一幅窗帘拉上了,又数了三千声心跳,就大着胆子从楼上坠下来。
下面这间屋又住上了人,但窗帘拉着,里面电视上正演着枪战片。
他放心地往下坠。坠到地面,不由得把窗帘撩开条缝儿往里一眊。有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裤衩,躺在床上看电视。他顺便又溜了一眼旅店一楼别的窗户,有人的窗户里,人都在看电视。
他到了对面楼底层,挨近左手第一眼窗户,在电视的嘈杂声中,听见当妈的正在呵斥子女。当着他的面这么凶狠,让他难为情,正要走开,才想起自己是在偷听呀!呵呵,是呀,自己现在跟坐在人家家里有什么两样?不!不一样,你坐在人家的家里,是看不 到现在这一幕的!也就是说,比坐在人家的家里更进了一步!
他撩开窗帘一角,看到一个小男孩正撅着嘴伫在当地。母亲恨不得吃了小男孩。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好像母子俩的纠纷他看不见听不见。
一家人都是副苦瓜脸,让他很难堪——这也是坐在人家的家里看不到的。自己现在可真是孙悟空,变成了一只苍蝇,钻在人家的家里了。
是的,他钻进了一家又一家的家里,家家的难言之瘾、辛酸甘苦,他不久就了如指掌了。
你比如说那位老人,并不是植物人,只是中了风,已经那样瘫了两年了。他的儿子儿媳供着两个大学生,天天拼命挣钱,不顾上照看他。他这病还对空气要求又高,没法,儿子儿媳就把他放在椅子上,抬到外面来,又在窗台上放了一瓶水,院子里不拘谁,只要上午下午回来,就能给老人饮口水。
这一家人的难处他很是同情。他明白,老人是想早点儿死了,好不拖累儿子儿媳,可偏偏死不了。儿子儿媳内心里也是盼老人早点儿死了的,但不敢流露出来,还得咬着牙给老人买药。
再比如那位喂鸡的小女孩,原来,她就要给鸡喂饼干,她母亲当然心疼了,就不让她喂,但她老偷偷地用零花钱买了饼干来喂鸡。小女孩为什么这样喂鸡,靠旁观是弄不清的,这让他很无奈。
别的人家虽然没有古怪的问题,但家家难念的经都是日常生活中的死结,同样闹心。你比如这一家是老人的赡养问题。这个问题是一棵树,姊妹几个是拴在树上的羊,绳子都纠缠在了一起,只要这棵树在,就解不开,互相往死里勒。你比如这一家是孩子上网的问题。现在的孩子攀比的厉害,孩子手里没钱,在同学中抬不起头来,可是钱一到了孩子手里,你紧操心慢操心,孩子就钻进了网吧,得你撒开人马大寻几天才能寻到。你又打不得,要不他一跑,你寻得就不是几天了。而这一家是早年做生意的债务问题如影随形,天天不是想着怎么去讨债,就是想着怎么对付债主……
不知不觉间,他觉得自己成了每一家的知音,也因此坠到了每个家的底上,宛如潜水员潜入海底,把海底有些什么摸的清清楚楚,他把家家不对外人言的磕磕绊绊、沟沟道道了解的一清二楚,他才知道家原来是这样的。他也因此参与了他们的家庭生活,他们的难处就是他的难处,只要能帮忙,就尽量帮忙。你比如那位老人,白天他经常过来给他饮水,那鸡,他常常过来喂些饼干。一天,他明白自己竟然是以这种方式融入了一个人群,一个最底层的人群。
不知不觉间,他在人家的窗下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越来越为只是他们的知音而苦恼着,这说明他还不能彻底融入这个人群之中呀。
经理一次次催他换地方,他推托着不换。因为他们的工作得经常换地方,才能给公司做出业绩的。
这天,他刚在三层楼的走廊最里头的那扇窗下站下,屋里的灯猛地亮了。他愣住了。门一下子开了,那位叫三娃子的中年男人,背着光站在门口瞪着他。他脑子里嗡嗡直响,不知所措。这时,三层楼上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门都一齐打开了,男人们都走了出来。他这才反应过来,要从三楼跳下去,但一转身,就愣住了——下面的那两层楼都灯火通明,门大开着。底层的人都站在了当院。
他绝望地四顾,望见了对面的旅店,黑糊糊的,自己的屋子也是黑糊糊的,从窗子上垂下来的那根绳子依稀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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