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牢笼的自由

1

隔了两千多公里，我从到处是泉的城，来到一座叫春的城。稍作短暂停留，又向南飞往五百多公里外的西双版纳。

花六天时间了解两座城市，显然不可能。这如同两个人相处，六年时间都不一定完全了解，更何况六天呢。我看到了建筑、植物、山地，及干净的天与云，感受到昆明舒适的温度和西双版纳的炎热潮湿。但毕竟，它们仅仅相当于一个人的外貌与服饰，我看不到她的心。

外出游玩，有时像一次冒险的偷情，短暂激情与瞬间愉悦是它的本质，谁都不希望把它变成朝朝暮暮。

按照旅行社行程安排，第一天仅是各地游客集合时间。飞到昆明时，还不到中午，总不能整个下午全在宾馆休息。于是包了一台车，载我们两家人到昆明市区，从西山到滇池再到民族村。司机和善，开车快而平稳，帮我们在景点买票并嘱咐一些注意事项。

2

第四天早上，听从导游阿城的时间规定，我们七点钟坐到大巴车上，前往翡翠博物馆参观。地点在西双版纳景洪市，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3

阿城刚过四十岁，个头很高，光头，脖子上一条大金链子，T恤下若隐若现露出一块玉石饰物。“我喜欢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第二天初次见他，他自我介绍后说。这样的话语与他的大金链子倒是很贴合。

那是在前往九乡的路上，道路平坦，我从未见过的植被密布在道路两旁，从近处到远处，全是连绵高山，再往远处看，是澄澈碧空和块状白云。

“猜猜我的老家在哪？”阿城说，“我说一个我老家的历史名人，名字是孔子。”

“河南！”

有游客大声喊。

光头阿城半是无奈半是鄙夷，“那我再说老家的一座山，泰山。这次猜出来了吧？”

“安徽！”有人猜。

全车哄堂大笑。

我喜欢这样的问答，一方面显得导游知识渊博，一方面又凸显出游客的积极参与和求知若渴。其实，和谐无处不在，只要我们略微降低一下智力或者面对如此问答含笑不语，全是一团和气。

成龙的电影《神话》，外景地在九乡地下峡谷，也就是第二天我们游玩的地方。地上一切如常，地下别有洞天。怪石嶙峋，水流湍急，道路曲折绕远。

我不喜欢跟在导游身后听他介绍。听别人的话总不如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脑子想。看到一处景致，我愿把它想象成什么就是什么。

景致很多，我却感觉洞中闷热潮湿。衣服黏在身上，让呼吸都感觉困难。大家忙于拍照，我拍了几处怪石，等钻出峡谷翻看照片，黑乎乎一片，辨不出是什么。像我当时的心情。

4

“云南最出名的是什么？”离开景点后，阿城在车上问我们。“是玉石。”他自问自答。

不得不说，阿城对玉石的了解全面而细致，他在介绍玉石的历史、分类、制作、辨别及文化意义时，我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他说的和网上介绍相差无几。

“大家看我这块玉石怎么样？”他从腰上解下一块玉，那是一块貔貅。“这块貔貅值五万，它保我平安，保我发财。有人说这是迷信，但是我信。其实大家都迷信，要不你怎么不在七月十五结婚。”

“打麻将的朋友注意了。在云南，你去打麻将带貔貅，别人不会跟你玩。你可以偷偷把貔貅藏在口袋里，手气不好时，就把手伸进口袋，摸摸貔貅，默念几句：‘咬他，咬他！’这样就能赢钱了。”阿城对我们详细讲了貔貅的用法。

但他没说如果四个人都这样，会出现什么结果。大概会血流成河了。

我没见过互咬的貔貅，只见过互咬的狗和人。所以，我并相信阿城信口开河的话。

其实，我的看法也没多大意思。人，总得相信点什么，像是貔貅，像是招财猫，像是财神，像是菩萨，生活才有勇气和盼头，才能在成功时认为自己有能力，失败时归咎于时运不济。如果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虽然透彻，却少了自我麻醉的幻想。有时候，还是需要一点不切实际，来度过那些永远无法解决的痛苦。

阿城就是那个带来信仰的人。因为有人在问，哪有卖的。阿城说，不能说买，得说“请”。这让我想起了侯宝林的相声《买佛龛》。

5

无论是野象谷还是普洱茶园，以及第四天下午去的热带植物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依然是自然环境。

这不是去故宫，不需要了解什么人文历史。

高大的棕榈树，扭曲盘旋的榕树，跳舞草，王莲，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花，我沉浸在不知所措的景色中，在惊叹造物神奇的同时，感慨着个人不值一提的渺小。花开花落，荣枯有序，我们和这些植被一样，终会灿烂，终究消亡。

同行的游客中，有位约六十多岁的老人，他腿脚不利落，明显是某种疾病的后遗症。在九乡的峡谷，我们一级一级走着台阶，他乘坐滑竿上上下下。我能感觉到他时刻处于愉快中，因为每次和他照面，我都能看到他缺了三颗半牙齿。

他很顽皮，捣捣茶房外茶臼，摘个路旁的青香蕉，不停触动含羞草叶。

站在茂密花丛中，他让自己的女儿给他照相，花朵红黄相间，他的牙齿牙洞黑白错落有致。也许他用自身反衬花朵的明艳动人。

因为有这位乐观老人，因为触目皆是亚热带植物，还有浑浊奔腾的澜沧江，及不远处神秘的金三角，给几天的行程涂上明亮色彩。让第四天上午的不快渐渐消逝。

6

我佩服阿城的口才，从第二天早晨，一直到第三晚上，他不停介绍玉石文化。撩拨着全车游客的平安欲与占有欲。

第四天上午八点，我们就到了行程上所宣称的翡翠博物馆。

走进去一看，却是商场。我想出去，阿城站在门口，金链子在阳光映照下闪着炫目光彩，腰间的貔貅目露凶光，张着恶狠狠的口，我想起阿城的话，“咬他！咬他！”

“任老师先别出去，多逛逛，买点吧，支持一下云南的经济。云南贫困人口还很多，你买块玉石，就是扶贫了。”阿城善意提醒我。

导购站在我身后，拉着我往里走。

我只得进去“参观”，看那些不低于五千块钱的玉饰。

导购什么话都不说，始终在我三步远的位置。看看其他游客，每个人都有贴身“保镖”。我往外走，导购几步走到我面前，说，“你别出去，再看看。”

我听到有个游客愤怒的声音，她面对导购，“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我出去！”

“我们还有特价区，都是几百块的玉石，您到那里看看吧。”导购说。

卫生间离门口不远，我快步走向卫生间，一转身，走出商场大门。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自由真的很可贵。我在门口不远处大巴的阴影里乘凉，看到导购也走了出来，四处张望。

我躲到大巴的背面，点了支烟，暗想，“我有那么讨人喜欢吗？以至于让人紧追不舍。”

路旁的棕榈树举着宽大的叶子，遮下一小片绿荫。绿化带中种的灌木，全是发财树，与“翡翠博物馆”遥相呼应。

全团游客“参观”了三个小时，十一点我们登上大巴车，我问了一下，除了我，其他游客家庭全都买了玉石。按照里面的最低价粗略估算一下，整个团最少买了五万块钱的玉石。

阿城很高兴，“感谢大家对云南经济的支持。我拿百分之二的佣金，也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貔貅真的会咬人。

7

行程的最后一个景点，是一座傣族村寨。景点导游都是村寨的村民。

吊脚楼在路的两旁，香蕉树，柚子树，还有菩提树随处可见。

“我们傣族人是女尊男卑。”身材婀娜的导游向我们介绍。“男方要嫁到女方，下三年苦力后，就可以不用工作了，女人出去挣钱，男人在家看孩子，斗鸡，打牌，喝酒。”

我看到了傣族人家养的鸡，在吊脚楼下，一只公鸡信步闲逛，身后跟着一群小鸡仔。大概，鸡也被他们的风俗同化了。

导游带我们到她的家里参观，她的妈妈在家，没见她的丈夫，“我的老乖（老公）害羞，怕见生人，躲起来了。”我们笑，她也带着职业般的笑。

坐在她家客厅的小凳上，导游开始给我们详细介绍傣族民俗。然后，她说到傣族的银饰。

“我们用银筷银碗吃饭，喝水的杯子和梳头的梳子，都是银子做的。”她说，“朋友们看到了吧，我们的皮肤白皙，头发浓密，这都是银子的功劳，银梳子促进血液循环，银餐具杀菌消毒。”

他让我想到了阿城。

我起身准备下楼，她喊住我，“这位朋友不要下楼，让邻居看到不好，这说明我们家不好客。你们走后，村委的大喇叭会批评我们家。”

冗长而沉闷的介绍大约用了一个小时，我们走出她家，她继续带我们参观，走进一家商店。

我被晃了眼，白灿灿全是银饰。

离开时，我又走进村头的寺庙转了转。傣族人信佛，每个村寨都有寺庙，男孩子都要出家当几年的和尚。

几个小和尚敲打着法器，声音悠扬。陆陆续续的村民脱鞋赤脚，下跪上香。大殿外香烛烟雾缭绕，大殿内的佛祖，保佑着身材曼妙的女人、斗鸡的男人，还有那家银饰店。

8

第五天晚上，我们从西双版纳回到昆明，等明天一早，从长水机场乘机回家。

昆明天气凉爽，与第一天来时，没有差别。

宾馆在滇池附近，如果不是天色已晚，我真想再去看看，我忘不了第一天站在西山山顶，看到的宽阔浩渺的滇池。

那天的司机是位大嫂，脸色黝黑，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我们交代注意事项。

到了西山，她去给我们买门票，“我是当地人，每张票能省十块钱。”她说，“西山海拔两千多米，你们进去后，先坐大巴车，再坐游览车，然后爬山到山顶，坐索道下来，再乘大巴车到门口”

“我就在门口等你们，如果看不到我，给我打电话。”她不厌其烦交代。

在游览车上，我们看到众多几十米高的柏树从山谷里生长上来，山路从峭壁上凿出来，部分地段仅容一个人通过。我恐高，低头看路，不敢看远处。

登上山顶，昆明城围绕着碧绿的滇池，或者说滇池依傍着城，一览无余。滇池边的道路上，蚂蚁般的车辆川流不息。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与后面的几天不同，有自由掌控时间从容，有欣赏美景的惬意，还有忘记烂人烂事的宽阔。

回宾馆用了近一个小时，阳光不急不躁，司机大嫂说，“玩了大半天，也累了，你们在车上睡一会吧，醒了就到宾馆。”

9

从自己厌倦的地方来到别人厌倦的地方，也许的确如此，无论我感动还是愤怒，愉快还是烦躁，都与认识的人无关。

这一刻，我感受到的是逃出牢笼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