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

1

我相信，等我死后，我会变成天上的一朵自由自在的云。

2011年11月23日，最高温度十度，最低温度零下二度，多云转晴，西北风四级，空气质量指数，优。

我不顾体面的躺在被丢弃的半块儿巧克力旁边，看着你站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帅气十足的按下相机的快门儿。我知道你在给我拍照，所以，在每一次你按下快门儿的时候，我都象征性的勾了勾嘴角，权当做笑。

就在你想着要变换一下角度，再给我拍几张照的时候，一个晶莹剔透的小姑娘朝着我摇了摇她手里的糖葫芦，那串招摇过市的糖葫芦明明就在你的右手边上，可我还是觉得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一样，于是，我就知道我也许真的要抓紧时间，开始回忆了。

2

让我想想，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的情形吧。

那时候我正坐在冷冷清清的咖啡店里，躲在冰冷的短信里跟我那个忠心耿耿的男朋友讨论着到底是下个月还是下下个月去把结婚证给领了。就在我的手机显示收到一条新信息的时候，你闯进来了。没错，就是闯进来了。你轻轻的甩了甩沾在额前的头发，然后，打开同样是饱经风霜的羽绒服，拿出一架半新的相机。从你那有点儿稚气犹存的眉宇间，我猜想，你也许是个正当热血的摄影师吧。

“冬天怎么会下雨呢？简直是岂有此理！”你小心翼翼的把相机放在桌上，然后，血雨腥风的搓着想必是已经冻僵的双手。我听着你摩擦掌心的声音以及你衣服布料之间的的沙沙声，想起了乡下姥姥家里养的蚕。成千上万只的小家伙，趴在绿油油的桑叶上埋头苦干的场面，简直美妙的让人动容。

“一杯咖啡，不加奶，少加糖。”你坐下来，看着玻璃窗外那场让你狼狈不堪的雨不动声色的扬了扬嘴角。于是，我又猜，你大概是个内心温润如玉的人。我亲自动手帮你调好咖啡，让我那个花容月貌的店员给你送过去。

“谢谢。”你笑也不笑。我看着你，莫名其妙的对自己说了一句，不客气。说这话的时候刚好被我另一个淘气的小帅哥听到了，他站住，转身，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问我，“掌柜的，你刚才说什么？”面对他的天真，我赏了他大概五秒钟的温柔，然后，凶神恶煞的说了一句，“再多管闲事，小心我扣你的粮饷！”他兴高采烈的撅了撅嘴巴，然后，乖乖的走开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你笑了。你笑的时候，眼睛看着仿佛是深不见底的什么地方，左手攥起的拳头轻轻的低着鼻尖。

看着你的笑，我打开了男友发来的短信。他说，依我看，还是下个月去领吧。意料之中，他向来就是个喜欢速战速决的人。我动了动指尖，跟他说，还是下下个月吧。而我呢，却是个向往细水长流的人。男友回复我一个字，好。除了速战速决，他还是温柔宽厚的男人。

看着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突然觉得有些失魂落魄。不知道是因为看了男友的短信，还是因为你的笑与我无关。

3

那天你喝了两杯咖啡，打了三个喷嚏，接到一个电话，发了不到二十分钟的呆，然后，结完账就离开了。结账的时候，我故意在一大堆零钱里面磨蹭时间，我以为你至少会因为我的拖延而抬起头看看我，可是你没有，一次都没有。我把一沓整整齐齐的零钱送到你面前的时候，你伸手接过就塞进了裤兜里，眼睛却看着怀里的相机。

你走后，我坐在你坐过的位置上，椅子上留着你聊胜于无的温度。透过玻璃窗我看着你站在路对面等公交车，雨已经停了。那时候，我和你隔着大概是几十米的人间。后来，一辆公交车开过来，停了不到五秒钟就离开了，一条冷冷清清的路上，只立着一个站牌和一只不谙世事的狗。

第二天，当我正在对我的两个小店员凶巴巴的训话的时候，你进来了。“如果下次再这么粗心大意，我发誓我一定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我恶狠狠的瞪了他们两个一眼，然后，转身对你巧笑嫣然的咧了咧嘴。不用想也知道，我那两个调皮捣蛋的小店员一定在我身后瑟瑟发抖的打了个寒战。

你不是来喝咖啡的。

“昨天的钱好像找错了。”你说。

“差你多少钱？”我快步走到柜台里面，迅速打开那个塞满了散碎银子的抽屉。“你昨天给了我多少钱？”我问。

“一百。”你说。

“那我找了你多少？”我有点儿紧张的看着你。

“一百一十三。”你面无表情的说。

“怎么可能？”我是死也不会相信的。正在拿着拖把埋头苦干的小帅哥大伟大概是不小心听到了什么，他站在我眼角的余光里，嘴巴迅速变成了“O”型。

你笑笑，并不说什么，只是把我多找你的钱放在我面前，说了两个字，再见。然后，你就走了，走的还真是干脆。我看到你的鞋带开了，本想喊住你的，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嗨——，客官。”我的小美女田田在你拉开门的时候对着你的背影喊到。

“怎么了？”你停住脚，只把头转过来看着她。

“你的鞋带开了，”田田天真的眨了眨眼睛，然后补充到，“左脚。”

你系好鞋带，起身，开门，离开。

后来，我问田田她今年有多大了，她说再过一个月零六天，她就要十九岁了。然后我就明白了，我之所以没有喊住你，告诉你鞋带开了，也许并不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而是因为二十五岁的我不敢再迷信勇敢。

后来，我说的后来也只不过是三天后罢了，田田又对我提起了你，我反复确认后终于弄明白了，她在偷偷的喜欢你。看着她羞涩但又无畏的表情，当时，我真有点儿想炒她的鱿鱼。

还有。

信不信由你，我是真的梦见你了。我站在自己的梦里，你的左边稍微靠后的地方，而你呢，正在拿相机对着树上的一群蚂蚁。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不回答。我又问你，家住在哪里，你不说话。我再问你，为什么喜欢拍树上的蚂蚁，你不理我。最后，当你看着那一群懵懂无知的蚂蚁，扬起你高贵的嘴角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在我的梦里，我只看的到你，而你呢，却只看的到蚂蚁。

4

我想我都已经忘了有多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了，所以，我自然也不会记得我坚持每天喝一杯不加奶少加糖的咖啡，到底现在手里攥着的是第几杯。

其实，我也并不是有多么的想见到你。

不不不，不是的，我也许真的很想见到你。

天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真是伤脑筋。

星期六的晚上接到男友的电话，说是周天晚上他有个小学同学的聚会，想让我也去。我自然是不好拒绝的。周天晚上，赶到相聚地点的时候，我看到你竟然也在，还是那件羽绒服，胸前的地方依然留给你心爱的相机，想必你是想曲终人散的时候给大家留张念吧。

我问男友你的名字，他想了半天都没有想起来，只模糊记得你的姓张。

“叶朔，别来无恙啊——”你走过来，有点儿生涩的拍着男友的肩膀，邪邪的说。你转过头对我说你好的时候，我从你的笑容里理解到，原来你从来都不曾记得我。

“你好。”我勇敢的看着你，“我叫苏晚，请问你贵姓？”

“李天羽。”你笑。后面有人喊你，你不耐烦了，就转身跑过去在那人的肩膀上赏了两记友好的拳头。原来你也有如此激烈的一面。

“对，我想起来了，他是姓李，不姓张。”男友突然反应迟钝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于是，身边这个有点儿迟钝的男人成功的把我逗笑了。

那天晚上你们放肆的唱歌，而我却喝醉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男友温柔的摸着我的头说，你昨晚喝醉了，而且吐了我一身。我问他还有谁喝醉了，他说都喝醉了。

李天羽。我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这应该是我对于你最为确切的了解了吧？

你当然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渴望这个干涩的冬天里能够再来一场冰冷的雨。因为我相信只要老天爷肯再降一场雨，你就会跟那天一样，闯进我的咖啡店里，胸前依然抱着你的相机，依然会坐在那个位置上，然后，点一杯不加奶少加糖的咖啡。

那个时候，我一定亲自把咖啡给你端过去，等着你把我认出来。

可是，我心浮气躁的等了好久，都没能等来一场雨。

后来，在一个温柔而缠绵的大雪天里，叶朔突然情不自禁的把我拦在怀里，告诉我说，小学同学聚会的那天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喝醉了，而且，我的嘴里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我看着眼前那场懵懂无知的雪，深深的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然后，把自己想象成你胸前的相机。五分钟后，我对他说，我们结婚吧。

他不说话。那好，我就当默认了。

5

今天，是啊，终于要说到今天了。

就在一个小时前，男友把豆浆和包子递到我手里，问我是不是要真的跟他去领结婚证，我把吸管儿插进豆浆里，小心翼翼的呷了一口，想起了你喝咖啡时的样子，然后，我把一个包子全部塞进嘴里，对男友点了点头。他把我们两个人的户口本抱在胸前，对我淡淡的笑了笑。我一口气吃掉了两笼包子，胃居然没有觉得撑的慌。

我们前面有四对儿领结婚证的，还有一对儿是要把结婚证换成离婚证的。我和男友等在后面，手里各自拿着各自的户口本。终于轮到我们的时候，男友再一次问我，是不是真的不会后悔，结果遭到了婚姻登记处工作人员的白眼。我摇摇头，没有说不会。然后，拿过他手里的户口本跟我的户口本叠放在一起交给了工作人员，好像是小学的时候交作业，只不过那时候是为了得到一个批语，优，良，中，差。而现在呢？也是有批语的，只不过这批语只有一种，那就是两本大红的结婚证。

领完结婚证后，我们走出婚姻登记处。男友问我现在去哪儿，我说，回家，于是，就一起在路边等公交车。然后，我就看见了站在路对面的你，胸前依然抱着你的相机。

我真的是忍不住才向你跑过去的，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当我突兀的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可以把我一眼就认出来，甚至可以吞吞吐吐的叫出我的名字。我确定在我离你越来越近的时候，你是在看着我的。可是为什么当那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轻而易举的把奋力奔跑的我打翻在地上的时候，我只听到了叶朔在路的那一边声嘶力竭的喊着我的名字，而你却依然平静如水呢？为什么？我一直相信迷恋相机的人，都会有一颗别致的心。这颗别致的心，即使只是面对着一片苍老的落叶都会心生怜惜。我的要求真的不多，只是希望你认出我，然后生涩的喊出我的名字。仅此而已。

现在，我躺在地上，看着你面无表情为我拍照的样子，没想到，在你终于肯认认真真的看着我的时候，却不是用眼睛，而是用相机。我感觉的到我的血液在一点一点逃出我的身体，就好像小时候站在冬季冰冷的怀抱里，温暖被冷风抽丝剥茧一样抽离我的身体是一样的。最后，我的笑也终于被冻僵了。

6

2011年11月28日，最高温度十一度，最低温度三度，小雨，北风五级，空气质量指数，优。

我以为我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朵自由自在的云，可是我错了，我却变成了一场冬天里的雨。

我趴在玻璃橱窗上，看着咖啡店里那个我通常坐的位置上，此刻，正坐着我那个宽厚而温柔的丈夫。

就在这时候，你闯了进来，轻轻的甩了甩额前的头发，胸前依然抱着你的相机。还是那个位子，还是一样的咖啡，不加奶，少加糖。我就那么看着你，突然心生悲凉。

你起身，走到玻璃橱窗边上，看着我一点一点的落到地上，落到树枝上，也落到来来往往的人的身上。

“看来，今年是个暖冬呢。”你看着我身后那个湿漉漉的人间，温柔的勾了勾嘴角。

“你的咖啡。”我端着咖啡，站在你身后。我在等着你转过身，把我认出来。

“放到桌子上吧，谢谢。”你转过身，目光刺破我的身体零落在田田绯红的脸颊上。

“不客气。”我发誓，如果是在我有生之年看到这一幕的话，我一定会无比激烈的对田田说，混账！还不快去干活！

“苏晚，你看中午去吃麻辣香锅怎么样？”叶朔风平浪静的看着我。

“当家的，我是田田。”田田怯怯的说。

“田田？”叶朔拧了拧眉毛，然后笑了，“你是田田？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