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某个微信群里在讨论一天走了多少公里多少步路时，我想起了位旧同亊。
我和他的交集很短，大概一个多月，基本仅限于工作时间。他的衣着总是脏兮兮的，从软红杉树烟盒里抽出根烟递给我。我说我刚戒烟，他说戒什么戒啊！边用拿烟的手轻磕我的右肘。我有点气急败坏地说，真戒了！他不死心，咧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还在讨好着劝说，我终于耐不住，接过他的烟架在鼻下，翘起上唇夹住，使劲地闻烟草的香味。
他是有名有姓的汉子，几年以后，我再怎么努力也回想不起他的名字来，权且叫他张三吧！
那年的八月特别热，我刚发现微信步数功能，顶了一个多月九通车的班，每天要走两万多步，几乎一直霸占着为数不多的朋友圈榜首，有点小得意。然后换岗去顶三轮车的班，凌晨到颜市的虹桥村，骑部大型电瓶三轮车，一个人沿着固定的线路收一大片区域的生活垃圾，大约有五百多只垃圾桶，走的步数就更多了。
三轮车厢用木板挡成一个“筐”，踩实了起码可以装五百多公斤垃圾，八月的天时时大雨倾盆，我会穿上雨衣，一忽儿又烈日当空，怕脱雨衣麻烦，又要抢时间，就不去脱雨衣了，身体闷在其中，基本就泡在自己的汗水里。雨衣没袋子，为了计步数，手机放在贴身裤兜里，被汗水一泡，就废了。
没了手机，在朋友圈里，微信步数就归零了，一下子有了点小失落。
我很快又被换到垃圾压缩车的班，那种厢式货车、尾部可以挂上大垃圾桶自动翻倒并压缩的垃圾车，一车是可以装很多垃圾的，我开车，还有两个环卫工同车，张三就是其中一个。
张三五十多岁，一直不修边幅，也可以这样说，做环卫的工作人很难修起边幅来，他喜欢打牌喝酒，人却憨厚着，对我异常客气。
垃圾车一般在城区转，大街小巷店铺小区……车一停稳，两个工人快速下车，小跑着把垃圾桶推在车尾挂在翻斗上，大多时候我在翻斗旁按几个电钮操作着将桶里的垃圾提升倒进斗里，再压缩进车厢。有时一个地点有十几二十个桶时，不忍看着他们跑的累人，我会去帮忙拖桶，让他们按电钮，张三总是拦着我，说这活脏，你还是按钮吧！
手机刚废掉，我用了个旧的，下载不了微信，在开车途中和朋友联系，打了个小折扣买了部荣耀手机，什么型号我忘了。张三听到有折扣，硬央我帮他联系着买一部，我有点小为难，但还是再次向朋友开了口，为他订到了同款手机。或许是因为这点小人情，让张三对我很有好感，时时帮靠着我。
开压缩车那会的步数比开三轮那会少了许多，相较朋友圈的其他朋友依旧算是多的，每天近二万步，排名一直数一数二的。
但我很喜欢弄虚作假，这是我的习惯，比如写字时会把真的写的很假、把假的写的很真一样。很快我灵机一动，起了歪脑筋。
隔天上班时，我对刚上车的张三说，我的手机放你身上。他有点疑惑地望着我，我没给他提问的机会，脸一拉，说磨蹭啥呢！他小心地接过手机，放进环卫服胸袋里，又细心地检查了遍纽扣有没有扣好，这才笑嘻嘻地问我行不？我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加上我上下班步行，晚饭后的散步，那段时间我每天的步数一直在三万步以上，遥遥领先第二名，甚至有一次达到了变态的十万步。
可惜一个多月后我又换了岗位，开部电瓶喷水车，冲洗城市里的厕所还有饭店旁垃圾房边的残羹油腻，我的步数锐减，又加上我朋友圈的“好友”快速增长，不乏每天二三万步的人，其中还有位马拉松选手，每天的步数更惊人，很难超越，于是对步数的热情减退了许多。
倒也想到过花招，穿行在城市中有许多扫地的老年妇女，六七十岁模样，和我是同事，偶尔我还会在凌晨或傍晚开部依维柯面包车到乡下接送她们上下班，也算熟悉，或许我可以把手机放在她们身上，一天下来，三五万步肯定是有的，但我终完没开得了这个口。
后来我很少见到张三，从环卫工作退下来后更是见不着他了。
多年后，我又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在大声喊我的名字。我迷糊着睁开眼睛，就见到他乱糟糟的胡子和焦黄的牙。路灯还没熄，他的身旁停着部压缩车，车后有些许黎明前暗黑的云彩，我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摇晃了几下脑袋，辩别身边的景物，隐约是在虞园小区，我坐在街沿石上，背靠着一棵大香樟树。
他见我醒转，大笑着说：“张三，我就知道你吃（喝）酒不行，还老在我面前吹牛，看你吃成啥样了？认不得回家了吧？！”
我定定神，揉揉疼痛的脑袋，依稀想起昨天在虞山北路泽景园的一个私人会所里吃了十二年陈的茅台，又去珠江路上的皇家壹号吃了不知名的洋酒，午夜后又到闽江路上的大头烧烤吃了黄酒，然后……应该是找车吧？！不知怎么地就靠在小区的树上睡着了。
张三摸了下上衣口袋，像想起了什么，急急跑到副驾室旁，我看到他脱了手套，将手往身后的衣服上使劲擦了两下，爬上车拿了什么东西又折回来。
他从皱巴巴的红杉树烟壳里抽出根有点弯曲的烟递给我，我抗拒着说戒了。戒什么戒啊，抽一根呗！他大大咧咧说着，还是多年前的样子。我软弱地接过烟，迟疑着塞进嘴里，他赶紧弯身，帮我点烟。
我将烟雾和胸中的浊气重重吐出，
张三再次把油腻的手往环卫服上使劲擦了几回，弯身过来搀我，我摆了摆手，左手扶树右手撑地费力地站起身来。他有点担心地问，你没事吧？没事没事，习惯了，歇会就好。没事就好，那我干活去了。
张三紧跑两步，去拉近处的垃圾桶，和另一个同事把两个垃圾桶挂在翻斗上，那个按钮的司机我不认得，一直在看我。
压缩车缓慢将垃圾压实，有玻璃瓶、木板碎裂的声音，更多的是隔夜泔水被挤压发出的卟哧卟哧的声响，泔水飞溅，有一滴落到我的眼角，我用手拭去，还把手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是熟悉的味道，带有粘性的悠长绵厚，挥之不却。
我忽然记起，近来一直看到各个平台铺天盖地的广告，说是走路也能赚钱，一天可以有好几十元收入。我现在每天走的步数不多，倒还是有很多人在点赞，可我不再有兴趣去看，更没那闲心思操作，像张三每天几万步的，那岂不是会有上百元收入？更别说那些扫地阿姨了，比起群里讨论步数的那些朋友来一点也不会逊色。
就在我想告诉他这好消息时，张三早已匆匆爬上压缩车，只看到它的尾灯一闪，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声音，很快开远了。
我笑了一下，我去操这个心干吗？要有这福利，环卫的相关部门早就宣传开了，或许他们早教会了工人们如何操作赚钱的办法了。
还有那个借张三身体换步数的往事，我始终没和张三说起，不知他知道后会怎么笑话我？
对了，刚才他叫我什么来着？张三？
嗯，我想起来了，没错，我的真名就叫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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