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笼

作者: 漾湉 | 来源:发表于2020-01-16 16:1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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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在北方郊区租了间小房子,房前有院儿,四面高高磊起青砖,院子大概有二十平方大小很舒适。

    院中种着一棵枣树,腰很粗,得两人合抱才能勉强围住。据房东说这枣树在她买房前就有了,一直栽在院门进来靠右的树坛里,现在估摸着应有百年历史了。

    我时常端搬出折叠椅坐在它的枝桠下,抬头看那遒劲的四肢有韵律的挥动。喝喝茶,呼吸着树下新鲜空气,就跟是谈了一场妙趣横生的话似的痛快极了。

    因为背井离乡工作,所以小院不常来人。到了秋天,枣树开始结果的时候报社的编辑到我租屋来做客。他看了眼满树青色的小灯笼先是大吃了一惊,然后夸夸其谈赞美了一番,觉得我是住在仙境。临走前他又补上一句:“臻哥儿,你把青灯笼打下点儿,这样才可以满树红嘛!”

    他讲的喜形于色,好像是约好下次要来“赏灯”喝酒似的。我照例是绷着笑冷冷回他:“又在附庸风雅!”

    几日后,我照着编辑的话拿了伸缩晾衣杆打着满树又小又青的枣儿。开始还顾惜没福待在家里的可怜娃。后来咬咬牙,狠下心挥了几杆,竟被落地的咣当声给迷住了,这才舒展了眉头。放松身子更有力地挥动指挥棒,调整美妙的音乐,也就不会再去疼惜那些青绿的音符了。

    我不是贪嘴,只想着帮老朋友减轻负担,再稍稍听些音乐罢了。

    不少枣子落到我的身上,有些丝丝的痒,把写文章的不如意给挠去大半。

    天照例是我行我素地变凉了,原本我还搬到院中吃饭写作,后来就是给我十件大袄子裹着,也不敢再去院中晃悠一下了。

    还好屋里有窗写字台也在窗前,足不出户就可以看到满树渐红渐亮的枣儿,它们由小变大,由圆变椭圆,光滑的外皮反射秋阳的金黄,光是看着就让人忍不住生涎水,想尝尝这红灯笼的滋味!

    我知道枣子的口感一贯是生脆的但鲜嫩的外表一点也不影响它呈现娇柔的一面。我相信她前世一定是个多情的女人,一心一意等人来访。可能是因为藏的太深,所以今世才点起红灯笼变得鲜亮,好叫一眼看到。

        她有层偏暗的红色绸缎礼服,是从青绿蜕变而来,含着些冷酷和不羁可恰恰是把最难耐的孤独当成了自卫的利器。

      只可惜那薄薄一层就把内心所有甜汁都包裹了怯得人不敢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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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写作这条路的但我从小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要讲。无奈生性腼腆,到头来要讲的话都付诸纸上。别说认识真诚的人了,就连个朋友也没有。

    原本想着来北方兴许能有收获遇上几个开朗畅聊的人。但事实是碰上的不是商业关系密切的编辑,就是拿豪爽当应酬借口的人!

    我不明白,为什么童年我腼腆时无人亲近,怎么长大开朗多了也还是无人亲近?所以我更坚信手中的笔打算创造属于我的生活。

    窗外的红灯笼挂遍了整个院子,此时所谓的高墙也只是无用的装饰,人在门口伸伸手就可以摘到新鲜枣子,而谁想与我共享此景,只需在院子外退开个十米就好了!

    我一直奇怪是不是我的门前被哪个顽皮的孩子写了“闲人勿扰”!

    2

    有一天我照例穿着睡衣倦懒地写稿子,咚…咚咚,咚…嘭。一阵沉闷的声音响起,起先很轻以至于完全透不过窗户,后来那一下突然加重的总算是把我这白日睡梦人喊醒了!

    我楞了下,放下笔推开椅子去开门。从那明显有收力迹象和又不继续敲门的行为上我猜出门外也许是个腼腆的人。所以也不在意对方是否有恶意,没往门洞眼里瞧就径直过去开了门。

    果不其然,门外是个瘦小的老头他驼了背,但个子还是比我这174的高出半个头。他穿着满是补丁的旧棉袄,双手背在后头还是硬生生从视觉上把身材压的极低。

    他怯怯看了我几眼,又往里瞥了瞥那棵硕果累累的枣树,颤巍巍地从两瓣嘴唇中挤出俩字儿:“买枣!”说的铿锵有力好像在唱日本演歌,但明显是没说完就停下的样子。

    我盯着他好一会,见没再说什么这才感到秋日的寒凉。于是我重重拍了下脑袋闭上眼睛讲:“快进来枣不要钱随便拿!”说完立马转身回屋添衣去了。

    我快速穿好棉衣棉裤,又换了双加绒的僧鞋(买檀香时顺便买的)坐在卧房的床上等到温度渐渐回上来了。这才我撑起身子到写字台前前看了两眼,老人依旧在门口立着像只枯叶蝶似的。我很纳闷他怎么就抵着那扇半掩的门也不知道冷?

    我不忍心,拿了件棉袄赶快出去邀他进来,路过厨房,瞟见干姜和红糖想着待会儿一定给他煮碗姜汤暖身。

    出去后,老人还是呆呆看着我,青黄相间的枣叶落到他身上,粘在破袄和花白发丝里,简直是要把他当同类一般覆土淹没了!

    我把棉袄披到他身上,拂去花白上的落叶指着满树红灯笼对他讲:“枣儿您随便拿我先去煮姜茶,现在您快先跟我进屋去罢!”可他死活不肯说是自己有事,待会就要走了,我劝不过他,也就任由那背着手的影子在地上一点点展开。“还好今天没下雪。”我心想。

    回到屋里后我立刻成了只倦懒的猫,随手切了几片姜放上点红糖便在奶锅前烘手伸懒腰显得惬意自在。租屋里没有空调,但还算暖和。我沉醉在这种舒适中,竟犹如在听白噪音一样渐渐有了睡意。

    姜汤咕嘟滚开的声音叮嘱我外面还有客人,我倒了两大碗端到客厅的桌上,打开门去请老人进来。

    刚出门,我便惊讶地呜咽了一声,老人竟然背着手站在屋檐下而没有打枣!我以为他是摘不到,于是好心拿起就在他身旁的晾衣杆帮着去打,照理说他的个子对付压弯的枝条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刚上前去,一股劲儿就勾住了我的肩膀。转身去看竟还是那个比我高出半个头的老人而手也是匹配面容的干瘦枯黄。

    “等等,你先拿钱”他急着说。又颤微地从背后伸出一直勾着的左手,原来是拎着一只竹篮,灰褐间夹杂生绿,编补的手艺倒是顶好。而篮子里面是两只装满白色圆球的塑料袋和一些纸钱。

    我尴尬地笑着说不收钱。他坚持要给,我拗不过他就咧开嘴笑着拿了一袋东西,还特意在他眼前提了提晃了晃表示已经收费了!随后他立即就接过我手里的杆子自己打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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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那袋有些沉甸的东西装进口袋,便任他自己打枣。他打完总是慌张地跑到树下去捡生怕有什么人跟他抢似的。天太冷我本来想再帮他的,但看那股倔强劲儿就又放心的自己回屋去了。

    等他打完红枣来敲门道别时我邀请他喝姜汤可他死活不肯推却说家里有事。而那张深褐色的脸上,皱纹打成一片,似笑非笑回绝的样子,让人不明白这到底是杯热可可还是苦咖啡。

    我寂寞惯了也就随他走了。他走前笑着看了眼枣树,说在北方,这么大的枣树是很稀贵的都有灵儿性。我笑着回答他“没错,我也很爱这棵枣树!”接着便目送他出门。

    天太冷了我实在受不住就又跑进屋里喝了第二碗姜汤。后来再想起老伯的事便已经是第二天。我摸出口袋里烘热变软袋子,原来是满满一袋汤圆。

    当天下午报社编辑也来过谈些文章琐碎。他走后我看着满树的红灯笼发愣,下意识走到枣树下“ 嗯 ! 怎么会有一沓纸钱?”我疑问地呢喃,拿起来数了数一共是八十元,这在当时是不小的数目了,要知道,在报社里一篇两万字的小说也才6元钱呢!那还是经过几次修改的!

    我奇怪编辑怎么会没看见这钱,难道是我和他谈的太投入了?我没跟他谈老人的事,他这号人是不会有兴趣的,完成任务且不扰人,已经是我莫大的幸福了!

    我抓起纸钞,里面有十元五元甚至还有旧钞一元、五角的!我只奇怪它们为什么没被风吹落,明明地上就散了一地落叶,但一点也不奇怪这些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后来,老人常常来买枣,我想把钱还回去可他偏说要是还钱就立马走人了!我思考要是每天请他喝茶给他红枣,那不也是还钱吗?于是每天早上,懒猫都会奇迹般地早醒那么半个钟头,不刷牙更不刮胡洗漱,套上裤子,披件外衣就往外跑。

    等到老人来时,满满两大篮子的枣儿,早就被我打下拾起了!而他每次见我无一例外都是一个红着眼,蓬头垢面胡乱穿着睡衣的邋遢小伙。

    我和老人谈的越来越好,甚至把老家寄来的黄酒温上,配着茴香豆和他畅聊。他喝了几杯后觉有味,到后来整盘的茴香豆都不够他配酒嚼了!有时候酒醉了,我俩就大骂那些小人,一起吹嘘曾经有多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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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开春了,老人竟像失踪了一样再也没来过!我从不爱问别人地址,也没向老人询问家里情况,甚至连互报姓名都没做到!换做以前,我还会觉得这会让我清净,可是这次真后悔有这死脑筋。     

        第二年很不顺利,我虽然依旧像往常一样写着文章,但报社里的反响却不怎样。而那位老人,他再没来过来的只有那个编辑,每次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每次他来我都得耐心听完他这顿类似劝导的牢骚,然后丝毫不带歉意地说:“我相信有人会阅读的……”  实在遇上他烦心时候,我便拿出老家寄的黄酒,温上那么一两碗给他,保管奏效。

    他刚喝两口就会泛起跟枣子一样的红晕,活脱脱一只大“红灯笼”。那时我便笑着对他讲:“小周啊!你就是太着急,你别以为每天在屋里就没思想,我那心……” 等他到了半睡半醒的时候我就叫辆车快快把他送走。

    摆脱了麻烦精,却实在没心情写东西。干脆走进厨房做起了烘焙,可奇怪的是,倒进盆中面粉,手感不是软和细腻,而是像劣质粉底一样干燥。

    我细细看了下,这竟然是糯米粉,而我打开储物柜,里面竟然满满当当,装了一柜子的糯米粉。我知道做不成了,就关上柜门洗过手便又去写字台。

    后来我跟周编辑闹掰了文章还是继续在写只不过他来谈天和催稿的次数少了许多。这也也好算偷得一口气!

    一次我喝了两大碗黄酒出去散步透气,那已经是晚上十点后了,天黑的像加了盖的棺榇蒙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没有目的胡乱走着只是本能向着有亮光的地方去。而光亮的源头是一条宽大的夜市街,暖色的灯光中我依稀看见了那个瘦小的身影和那件带补丁的棉袄。我踉跄走过去,面前的老人正煮着汤圆,看见一个红眼散发的邋遢男人他没有吃惊,只是沙哑地问了句:“来一碗汤圆?”

    “嗯!嗯,对来一碗汤圆谢谢!”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在桌前坐下。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端了上来,我咬开一半,散出了浓郁猪油香,接着是醇厚芝麻味儿还有糖的甜。

    呼…呼…我吹了几下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不一会,我隐约听见老人跟身旁一个穿着整洁的小男孩说:“健开啊!你要给我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长大,长大了做自己喜欢的事,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许给爷爷丢脸知道不!”

    “嗯,我一定会的!”小男孩稚嫩又地回答。

    后来我再没感觉到什么只觉得全身热腾腾的,肚子和胸口都特别暖和。

    第二天,我躺在租屋里的硬木板床上,不顾惺忪睡眼,先伸了个懒腰。我忽又觉得昨晚那是个梦,但口袋里沉甸甸的分量告诉我又该去煮姜汤了!

    3

    后来三年我过的很清贫,靠老人留下的钱和写专栏的稿费勉强维持生活。不过另一本长篇小说已经写了大半了。但我一直遗憾没有问他住处。

    发表小说后的两天,许久不见的麻烦精提着坛黄酒过来了,他一进门便大喊:“臻哥!恭喜你,那篇叫什么枣的小说获省里一等奖了就你那书里的老头……”

    他一个劲地恭维我,末了再问我灵感来源,我原原本本告诉他,可他却直截了当地讲:“诶!臻哥人就是谦虚,怎么把那么有想象力的小说讲的跟真人真事一样……”

    我不想反驳,静静等着他离开,就跟跟来时一样当不存在。

    他走后我看了眼酒坛子,红布盖子上的标签明确写着——北方温黄酒,跟送的人一样不伦不类。我到屋里煮了碗姜汤,打开冰箱拿出一小袋汤圆放下去没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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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访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每次来我都拿出姜汁汤圆招待。他们中有的人喜欢,有的也讨厌,不过都在笑着,笑的都非常真,要不是我见过那位老人,我还真就相信了面前一颗颗“红灯笼”了!

    秋冬时节我也会拿出黄酒来款待,可总有人会没等我温,就把冰冷的黄酒一饮而尽。我想要是谈谈绍兴有黄酒棒冰,他们是不是会连吃五根?

    好多年过去了,每到挂满红灯笼的日子我就安静地坐在院子里一个人喝姜汁汤圆,有时托腮搅动那根白瓷勺。院子里很是热闹,有桌有椅,有红果还有落叶只是少了点敲门声少了点真诚问候罢了。

    这期间我又陆续发表了几篇小说,反响还不错。这几年也常有记者来访,每次过来都对着那棵枣树狂拍。这日子过的和我初来时想的有些相像,只是不能点亮红灯笼细瞧罢了,因为经不起推敲。

    虽然我总是忘不掉当年红灯笼,还有那时打枣子的音乐!  可后来就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到底有没有见过老人,去过夜市街,听过枣子的合奏了!这让我觉得有些对不起编辑,可能这的确是个梦。

    终于,我大胆地在专栏上发布了“寻人启事”详尽介绍了老人的外貌还有整个故事,期盼有人会来。

    五天后我摘了些红灯笼正在做糕点,门外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有些仓促。我跑过去开门,面前是个十分俊朗的青年,个子很高比我高出不止半个头。他告诉我他是那位老人的孙子,还问我是不是帮过他的爷爷。

    我微眯了下眼请他进来坐,他羞涩地踱了两步,从背着的手中提出个盒子说是自己做的。我接过把它放在院中早已更换过的石桌上(原木桌坏了干脆摆个长久的),一打开原来是枣泥蛋糕。我觉得两颊滚烫,好像被颗红枣砸了下一样。我怕眼中突然开化的春水会讨厌蛋糕,转过头说了句,你先等等,我去拿姜汤。

    进屋后我抽泣了下,随手抓过一块布擤了擤鼻涕。点开火在姜汤里放进汤圆。然后我又赶忙拿起屋檐下的铲子掘枣树下的泥土。其间,那青年就那么伫足一旁,看看我,再看看满树的红灯笼。

    待到那坛埋了八年多的黄酒掘出后,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句:“健开,坐下等我去温酒。”

    他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便露出虎牙笑了,腼腆地坐下却很自然,仿佛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等热水、酒和放了汤圆的姜汤到齐了,话匣子才聊开。

    “您原来知道我的名字啊!”他放开了嗓子讲。我喝了口酒笑着回答:“你不是在爷爷身边帮着卖过汤圆吗……”

    那次,我们一直谈到傍晚,我想留他吃饭可他却推辞说明天还要去国外参加烹饪比赛。谈话中,我知晓他原来是小有名气的甜点主厨还兼备了中西两方的甜点技能。

    到末了,他才喝了口那碗温了又温的黄酒我拿了些刚摘下的枣给他尝,他竟哭丧着说很甜。

    晚霞浪漫地把院里满树的枣叶染成鲜红。我不明白,这颜色怎会像血一样刺眼,好像要扎的人掉出泪来。

    他和我一起看红灯笼,像老朋友一样端起那碗凉了的姜汁汤圆,我这才发现,原来他之前竟都没动过吃食。好像除了谈话就是盯着满头的红灯笼了!

    他耐心地咬着冷掉的汤圆皮,再把姜汁喝尽吃的很细心。只抿过一口的黄酒他没有再动接着平淡一声:“有缘再见”他就告辞了!

    两天后,我在报上看见了条新闻,中国选手荣获外国甜点大赛头奖!我没看获奖者是谁,只知道配料里写着——姜、枣、黄酒和汤圆!

    “真是个奇怪的搭配,真是奇怪啊!”我叹着气摇头,身子竟不自觉地坐到了树坛边“真奇怪,这水泥竟也不冷了!”

    当天傍晚,我把刚挖出来的黄酒又埋了回去,覆土前,还不忘摘几颗鲜红的枣儿放一块儿,那颜色和酒坛实在是般配极了。

    当晚,我又听到了打枣的沙沙声,又看到了那个老人,还是比我高,还是那副佝偻样,只不过这次看得迷离些!

    第二天早上,我端着碗姜汁汤圆到院中,准备当做早餐。而院中不知何时落了一地的枣。邻居大妈疯也似的喊着昨晚的大风吹走了她儿媳名贵的衣裳。而我昨晚却睡的很香!

    我笑着把姜汤撒在地上,笑着说道:“可真过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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