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编:田七郎

作者: 颓败线 | 来源:发表于2019-03-13 17:12 被阅读0次

    我是田七郎,平生最不愿受人恩惠。

    我还清楚地记得,武公子第一次上我家的情形。他说要借宿休息,他是用马鞭敲的门。从那以后,他是我家的常客,我也是他的座上宾,我们一起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

    可母亲偏说,这位贵客脸带晦气,必遭奇祸。其实就算母亲不编这样的话,我也不会接受武公子的银两。

    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这个道理从小阿母就告诉过我。

    屋子很破,我把虎皮铺在地上代替座位,母亲强硬地赶走了公子。她是不想永远地失去我这个儿子。

    大概受恩就像欠债,我一定不会当先欠下的那个。认识武公子以后,我打猎的次数更勤了,感谢,不受,不记得说了多少遍。

    这种状态在妻子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还维持着。在这个故事里,妻子毫无存在可言。她出场已然病重,不多几日,便离世了。为了筹办斋祭送葬,我花了一点武公子借口买虎皮的银两。我终究是欠下了。

    那天,我莽原上奔跑,奔跑,跑得忘记了时间,枯叶在脚下作响,风在耳边呻吟。我的身子却是重的,出再多汗也减轻不了丝毫。可现在,我不得不放下脚步,轻巧地躲在树后,那声长啸隔着再远也能听到,吼声震天,山林欲倒。好家伙,我的后脊已渗出了冷汗,一个猎人永远不该放松他的警惕,不该无故耗费宝贵的能量。脚步越来越近,毒箭搭上了虎筋弦,秋月弓圆,我等着那双三角吊眼的对视,迎上从那双眼睛里发出的威严的绿色光芒。

    死在这张弩弓下的老虎,少说也有几十个了。一旦射中,必死无疑。它从怪石中悠闲地踱步而来,行动间体态呈现出优美的曲线,折着月光看去,爪尖刺出趾外,虎尾粗长,如钢鞭摇摆。

    它显然已经闻到了异味,向那棵树的方向一点点逼近。下一秒,却倒在了一堆枯枝烂叶上,甚至连一声咆哮都不曾发出!林中安静极了,数不清的黄叶在撞击下“簌簌”下落,那只刚刚还威风凛凛的老虎,一阵猛烈的抽搐过后,也终于不再动弹,原本优美的曲线变得僵硬,甚至显得有点假,仿佛这不是令人胆寒的老虎,而是别的什么动物套了一层厚厚的虎皮。

    许久,我才从黑暗中起身,透身的汗水已经干了大半,我一步步靠近那只庞然大物,折断那支箭,毒箭,直直地陷在虎头上“王”字的正中,终于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瘫倒在那老虎冰凉的身体上。

    “贤弟当真是天生神力,好!好!”

    果然,武公子很高兴。我极力不让自己显出如释重负的样子,武公子你是好人,可我欠你的,也算还清了……

    “承蒙贤弟送此厚礼,如不嫌弃,就请在敝舍小住三日,我已备下了酒菜。”

    不不不,盛情却由不得我拒绝,武公子已命人锁上了院子的大门。坐在上位,如坐针毡,玉盘珍馐比不上阿母做的粗茶淡饭。我一碗一碗地喝着酒,不觉已有了几分醉意。

    “看他那样,不过是个穷猎户,武公子怎么会对他青眼有加?”

    “就是,想不到今日竟是与此等山野村共席,扫兴。”

    “唉,武公子何时交上了这等朋友,怕是要被骗。”

    “你们少说几句吧。”

    醉醒的时候,我却宛如还在梦里。梦里是山岗,虎狼,鹿豹,利箭,还有母亲的不苟言笑的脸。我这一生何曾待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居室?宽敞柔软的床,暖和的被子,还有我身上的衣服,锦衣华服,他们在我睡着的时候换上的。我向老天乞求,这一生都不要再让我有这样的享受。

    我一路小跑回到家,那个矮小破旧的土屋,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阿母一见我的衣服,脸色就变了。

    “我这就换下。”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我没有新人,也不要新人,在我看来新衣倒真不如旧衣,可惜我的旧衣服没要回来,公子打发人说是拆作鞋衬了。

    大家都说,天底下没有田七郎打不了的猎。可我知道,天底下却有我拒绝不了盛情,来自武公子的盛情。为了避免上次的洋相重演,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刻意躲着不见他,只是每天将猎获的兔、鹿,托人转送与他。

    可是今天,我没办法再托人把猎物呈给他了,那本是一只性情凶猛的金钱豹,头圆耳小,黄色的皮毛上镶嵌着黑色的斑圈。它常常伏在树叶茂密的树叉上,等猎物路过的时候,一跃而下,抱住背部,咬住喉咙,等猎物死了就开始享用。这样个残暴的家伙,到头还是死在了我的毒箭下,我足足守了五个夜晚。

    我入了狱,因为殴死了人。我也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他还纠缠不清,非说猎豹是他打的。天生神力的田七郎有朝一日,也会被缚在镣铐之下,没了自由。大限将至,我只希望,武公子不要来。

    “贤弟,你……你这是为了我啊。”

    该来的总会来。

    “从此以后麻烦您多周济我的母亲。”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不是在安慰我,一个多月后,我见到了外面世界的阳光,菜市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正在为了生计或买或卖,阳光照在身上,确实温暖,在阴冷潮湿的地牢里,我也不曾这么眷恋温暖。

    我是田七郎,平生最不愿受恩。

    我一出生就是贫民,本不配受恩。

    看到阿母憔悴的身形,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待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你的生命是武公子给的,也不是我能吝惜得了的。但愿公子一辈子平平安安,就是我儿的福气。

    “母亲,我……”

    “去就去罢,见到武公子不要感谢他。要知道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

    “是。”

    陋室空堂,当年芴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

    “这七郎也变得忒小气了,老爷救了他的命,居然空着手来了。”

    “可不是,又拿银子打点县令,还送了苦主家一百两,还不值他一声谢么?”

    “这是本性如此,原先不过是跟老爷虚与委蛇,他那么穷,接近老爷,本就是为了骗吃骗喝。”

    是夜,乌云蔽月,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道亮光闪过,光亮如电,发出铮铮的响声。是我的佩刀。它竟然自己跳出刀削好几寸。这把佩刀是我十八岁那年,从外国买的,用箭打猎,用刀杀人,箭和刀是我亲密的战友。我知道这把刀至少有三代人佩带过它,用它砍了上千个脑袋,还像新磨过的一样,杀人不见血痕,是把好刀。碰见坏人,它就鸣叫着跳出刀削,是把有灵性的好刀。

    “公子应该亲近君子,远离小人,也许能避免灾祸。”

    武公子点头表示同意。

    “祸福由命,七郎何必这样担忧。”

    “我什么都不怕,只是因为老母在堂。”

    再次见到武公子,是在衙门口,他跌坐在台阶上,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他竟像是老了好几岁,行动缓慢,脸色铁青,再也不是那个如论何时何地都神采飞扬、风度翩翩的中年公子了。

    “你说的话应验了。”

    我没有接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只怪自己瞎了眼。那天床下睡的三个人,一个叫林儿,平日里乖巧得紧,总是有花招叫你快活;一个是僮仆,你认识,是为兄平日常使唤用的;还有一个叫李应,最不顺从,一点小事,就跟我嚷嚷。我怀疑佩刀要杀的坏人,必定是李应了。第二天早上,等你一走,我就好言好语把他辞退了。不曾想……”

    “不曾想你辞错了人。李应不识坏人,坏人是最得宠的林儿。”

    “唉,可个畜生。他竟然要强……调戏儿媳,不是儿子发现得早,我们武家书香门第,怕是要被这祸根辱了清白。”

    “林儿逃去何处了?”

    “七郎有所不知,这厮实在狡猾,勾搭上了御史的弟弟。得知此事后,我们便派人送书信,想着把林儿索回来,不伤及两家邻里情谊。这小畜生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写的信一去不回,人家照样潇洒快活。没法子,这才告到县令这。”

    “县令批了捕文没?”

    “批倒是批了,衙役根本不去逮捕,这县令也不过问。”

    我不再问话,沉默了良久,径直走开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佩刀在身,已按捺不住了,这的确是一把嗜血的宝刀。我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与黑夜融为一体。不远处,两盏灯笼鲜红如血,透着光晕,酒馆里的香气便飘过来了,佳肴美酒令人沉醉,桌上的人已经说起了胡话、醉话。可这些却和我无关,一名猎人毕竟要有足够好的耐心,才能猎到足够名贵的猎物。杀人却不比捕猎,杀人要简单得多,动物也贪生,但不会有眷恋,不像人,对这个尘世有太多的眷恋,富贵荣华,功名利禄,爱恨情仇。

    当林儿带着一身酒气,窜进巷口之时,决计想不到这里藏个人,带着一身杀气。

    “是……田大爷……”

    “我的刀不会认错你,今天是你的死期。”

    “我跟你无怨无仇,你是为了武承休才杀我的?我告诉你,你这样做根本不值得。你以为武承休为什么要跟你交往?像你这样的穷鬼,我是说,好吧,我也穷过。”

    “可你就从来没有奇怪过,他为何对你这么好?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呸,唬人的鬼话!只有我最清楚,他去找你,是因为一个梦,他做了个梦,梦里面有人告诉他,他的朋友遍天下,不过是滥交,只有一个人可以跟他共患难,那个人就是你,田七郎。”

    “武公子待你不错。”

    “是不错,那有怎么样?我不过是个娈童,一个玩物,没有尊严的玩物。他玩我,我就玩他的儿媳。”

    “田七郎,你不要杀我,我可以把你推荐给御史的弟弟,结识这样的权贵,是何等荣耀,县令也不过是御史门前的一条狗。”

    宝刀不见血,世界又安静了。一个人在死之前说这么多,可见他对这个世界有多留恋。

    如果说我有什么要眷恋的,大概就是阿母一人了。此时此刻,阿母在煤油灯下,缝补兽衣,从小到大,我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场景。

    我压低声音,问正在苦读圣贤书的儿子:“明天,你们祖孙就要离开这里了,告诉爹,你会不会照顾好奶奶。”

    “放心,爹。”

    我很欣慰,想笑,却也笑不出。

    “七郎,你来。”

    “是,母亲。”

    “武公子的叔叔,被衙役打死了,御史家告了武公子和他的叔叔,说是他们杀了林儿。”

    “母亲,山高路远,以后你要多加小心,儿子不孝……”

    “你想好了吗?”

    有些事你非做不可,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今天的阳光很好,风吹来处处都是生机,花开得也美,像是美人的笑靥。县衙内宅,御史的弟弟和县令都在,这真是完美的一天。

    那个用手挡刀的傻瓜,想必就是御史的弟弟了,他一定也十分眷恋这个可以只手遮天的世界,现在,这只手是再也遮不了天了,手在快刀之下飞将出去,紧接着,一个圆滚滚的脑袋,骨碌一下,滚得老远。

    县令被吓得不轻,临危之际反应却丝毫不慢,抱头鼠窜而去,一转眼就不见了身影。差役们围了过来,拿着木棍大声呼喊着。

    即便是在狼群中,我也有办法脱困,狼并不比人凶残,只是人却比狼胆小得多。今天的阳光真好啊,人活着真辛苦,下辈子投胎不要再做人了。

    “这个人是田七郎,他冒充打柴人混进来的。”

    “小心他的刀。”

    “他怎么那刀抹自己的脖子!”

    当我僵卧在血泊之中,手里仍然握着那把快刀,死在这把刀下的人已有上千个。狗县令镇定下来的时候,便会走过来查看,他会好奇究竟是谁要杀他。

    而好奇会要了他的命。

    县令正要停下来仔细查看,七郎的僵尸忽地一下跃起,砍下了县令的头,随后才又倒在了地上。

    从遇到武家公子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个结局。我的尸体会被抛在荒原上,那有什么关系,会有很多飞禽,还有狗,围绕着我,守护着我。

    田七郎平生最不愿受人恩惠,但是飞禽走兽们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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