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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爱没学过地理。其实,爱何止没学过地理,爱也没学过历史。
1
那年我十二岁,盘腿坐在一个山里人家的土坑上,手里举着扑克牌,嘴里喊着“炸弹”,眼神挑衅,射杀他眼眸。他是这家女主人的大儿子,十三岁,这家女主人是我姐夫的姨妈。所以,他让我喊“哥”,我偏不喊,就叫他“猪头”。其实,他瘦瘦高高,肤色黑但很俊俏,小名“黑子”。
当我扔完三张相同扑克牌的“炸弹”后,他二弟说“要不起,过”,他却甩出四张相同扑克牌。随着他一脸邪笑地“轰”字喊出口,我早脱口而出升级版雅号“黑猪头!”气得他把扑克牌举在半空中,嘴巴说不出话,脸憋通红,半分钟吐出一个字“你!”再半分钟挤出两个字“过分!”
记得那一局最后,我是一张大王,他是一张小王,当一起坐到院子里剥黑豆的时候,他已经升级为“小黑猪头王”了。山里的空气异常清新,黑豆盛放在一个圆形筛子里,我歪扭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手指轻灵地剥着黑豆,嘴里唾沫横飞地讲着城里趣事,什么小偷的剪刀手如何从口袋里夹钱,什么骗子用碗扣瓜子让猜大猜小的游戏……
不知何时,他从屋子里给我端出一碗开水来,“喝水”,他略显腼腆地举着碗说。我看他黑俏的脸,淳朴的笑,就想逗他玩,“你喂我呗”,我扬起下巴,嘴巴微张,眉目含春风地对他说。这个山里小哥的脸色,瞬间黑泛红、红晕黑,他有些腼腆又不知所措地杵在那里。
我像逗一个石化的忍者神龟,“哈哈哈,和你开玩笑啦”,我右手接过碗,笑声装在银铃铛里摇动不止,他反而更囧了,转身跑进屋子里去了。下午时候,在姐和姐夫带我离开他家时,他悄悄在我书包里塞了一只千纸鹤。
十年后,在姐家的客厅里,我们第二次见面。他已经结婚,带着老婆和几个月大的孩子,脸依然黑,个子没长多少,但胖了很多,姐说,“黑子如今在北京开个火锅店”。这我嘴里曾经的“猪头”,竟真成“猪头”了,但我们都只腼腆地说了一声“你好”,然后相视而笑。那年少时候情窦初开的记忆,瞬间在一声“你好”里如彩色水粉,泼染成画,画里是一只在地理空间和历史河流中永恒飞翔的千纸鹤!
2
和她是在海边捡贝壳的时候认识的。一张白圆圆的脸蛋,一头蓬松柔软的微黄的自来卷,一口如贝小齿;她在沙滩上跑得飞快,虽然比我胖而壮。
正午的阳光晒得沙滩滚烫,海水有一搭没一搭地扑上岸又落下去。花花绿绿的衣服,这里簇一堆,那里簇一堆,有的带着小花伞,有的带着遮阳帽,有的啥也不带,我俩就属于啥也不带的那种。那年,我俩应该是九岁,刚上二年级,去海边还带着暑假作业的年纪。
暑假作业,其实就是拼写汉字和计算百位数以内的加减法。这正是我们在沙滩上玩的游戏,她写汉字我认,我列算式她算,不得不说她数学计算真得很差,但她并不在意,错就错了,抹掉了就好。
抹掉后,我们开始挖地道堆城堡。挖一个地道很容易,将地道间连通很难。我们小心翼翼地用手掏出一点沙,再掏出一点沙,眼见着就要通了,却因胳膊的一不小心而前功尽弃。“哎呀!”哀叹一声后,我们就紧接着下一个项目,刚刚发生的不快,就像被海水扑洗卷落后的沙滩,了无痕迹。
我们提着小篮子,沿着沙滩捡贝壳,大的小的残缺的,都一股脑儿捡。偶尔还会挖到一颗小海星,干硬的肢躯,橘黄色的色彩,鳞次栉比的小刺,她教我抓着硬秃秃的小星角,说眯起眼睛看天空,就能从五彩斑斓的光影里看到童话般的海底世界。
她还带着我去礁石密集的地方捡海带。那是一处游人很少的海滩,沙质极好,但石子也多了些,我们小心翼翼避着沙砾奔跑,七扭八扭的小脚印,像歪歪扭扭的诗行,笨拙而富有想象力。“看喽,这条海带好大吆”,我追过去拨拉着她手里的海带看,“原来真正的海带这样大这样厚呀!”“是喽,拿到海水里冲两下就可以吃啦”,她说着真拿着比我们脸盘子还大的海带,在清澈的海水里,游鱼一样摆几下,然后撕下一小块让我品尝,那样肉实的口感成了我在班里炫耀吃过优质海带的资本。
不过,最让我难忘的是沉淀在味觉上的夜市烧烤摊上的人间烟火味,扎啤一样的夜市摊上,她会把螃蟹大腿里丰硕的肌肉挑出来给我,会把滋滋冒油香色诱人的羊肉串分给我,她甚至还偷偷接了散啤让我品尝……
第二年再去度假时,当我向爸爸申请再找欣欣玩时,爸爸对着妈妈说“老白媳妇和那个老去他们烧烤店帮忙的朋友跑了,老白离婚后就回内蒙了……”“那欣欣呢?”我问。“不知道”,爸爸说。
如今再翻出那张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在沙滩上你追我赶的照片时,那份遥远的童趣穿越时空而来,我相信,那样一个乐观开朗的欣欣,也许此时已为人妻,也许如我般正上大学!
3
大一军训结束后的那个冬天,我心情极差,原因不想说。心在暗河里的人,是不懂得恐惧的,我像暗井里的一条鱼,不知何时已游荡到了校外,而且是校外南北都看不到尽头的河堤上。沿着河堤,我漫无目的地向南走,荒原的苍凉熨帖着我的心魂。河堤上垂柳的枝条像女孩子剪得齐整的刘海,这刘海上缀落着星星点点的乌鸦。我是在一扑拉一扑拉的“嘎——嘎——”鸦鸣中,留心到这些落在灰色天幕上的黑点的。它们扑棱棱从这枝头上飞起,又在更远枝头落下,竟让我生出“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追了它们三次后,我终于知道偌大校园的后面是什么了:是一望无际的荒原。这是我们从没有涉足过的地方:亘古、荒凉、寂寞,令人恐惧。我们日日站在教学楼的玻璃窗前,眺望远方,畅聊人生,看到的可全是诗情画意的风景呀。我们的心在诗意憧憬中欢悦,在诗意幻灭中悲鸣。谁能知道,这校园毗邻的竟是比墓地都要阴怖的荒原。坟头,石碑,花圈……我开始心生恐惧,阴冷的风在硌脚的土块上攀爬,寒意在肌肤里蔓延,我像落进白纸中的一滴墨,又像落进雪原的一粒煤,进不得,退不得了。胸腔里用烦恼构建起来的无畏的大厦,在恐惧中摇摇欲坠。
很幸运,我是吃完早饭出的校门,虽然此时天空阴沉,浓重欲雪,但毕竟是上午,天地间整体感觉是亮堂的。我举起眼镜眯起眼,驻足细搜索,往南方向隐约有疏疏落落的房屋,还是硬着头皮向那边走吧,我现在极渴望见到一个“人”!一个“活”的人!
终于,在大雪已经覆盖荒原的时候,我来到了那隐约可见的一处白屋。这是一处没有院墙,甚至没有柴扉的房屋,烟囱上不断翻滚而出的炊烟吸引着我。我大着胆子,腆着脸皮,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里问“有人吗?”一个肤色黧黑、体格壮实、粗布衣着的中年妇女拉开屋门,打量我。“您好,阿姨,我是对面学校里的大学生,迷路了!”“奥,那进来吧”那位中年阿姨说道。
屋子里空间很小,阿姨正在切肉丝,炉子上炖着鱼,这让我讶然。原来“白屋”未必贫,那可是好大一条鱼呀!聊天中,阿姨说叔叔去下矿了,晚上才回来,并邀请我在她家吃午饭。我才知道,这里并非村落,而是一处矿工棚户区,虽然房屋简陋,但主人们经济殷实。本想了解更多矿工信息,奈何方言太土,实在听懂不了多少,便在吃完“大米+菜炒肉+炖鱼”的矿家午饭后,我选择了与阿姨告别。
阿姨将我送出门,指着荒原边上的一条宽阔大土路说,“沿着这条路走,就能走回你们学校啦”。我千恩万谢与阿姨道别,是真的千恩万谢地道别,是从内到外都满怀热望地道别。走在这条宽阔的大土路上,我热气腾腾,眼前大雪纷飞,心内却四季满盈,从白屋到学校,原来只有半个小时路程。而我在阴风演荡的荒原上,竟走了足足两个小时;真是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哪!
记忆像一个旅人,在地理空间里自由漫步;也像一个穿越者,在历史黑洞间肆意奔走。忽然发现:爱如赤子,纯粹,圣洁而柔软。爱来自天性,它从不学习。但它是记忆的孩子,记忆不止学习地理和历史,记忆几乎无所不学。在记忆的横纵座标上,只要我愿,那些闪亮如珍珠的赤子之爱,在高山,在大海,在荒原……在朝阳中,在日落里……甚至在我酣睡的梦境中,都会瞬间落地!
然后,世界将又诞生一个新的我!满心爱,与热望,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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