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懭悢,音“kuang(三声)liang(四声)”,失意怅惘。
众人领命各自散去,岳穆清跟在最后,待要退出门去,却见赵云旗目视地面,兀自发怔。他侧脸位于阴影之中,神情难辨,岳穆清只觉他似乎神不守舍,不禁低声唤道:“表兄,咱们走罢!”
赵云旗闻言身上一颤,倏地转过头来。岳穆清与他目光一碰,只觉他双眸之中透出异光,内里藏着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狠毒与决绝,不禁为之骇然,话到口中,又缩了回去。
赵云旗忽的抬起头来,踏上几步,向着谷听潮跪了下去,连连叩头。
谷听潮双眉一扬,却未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半大孩子。楚天行道:“赵云旗,你……”
赵云旗止了叩拜,直身而跪,双目炯炯有神,大声地道:“我想习武,请掌门人成全,允我拜入琅琊剑庄!”
谷听潮未置可否,仰头一笑,双眸之中精光闪烁:“习武何为?”
赵云旗两颊涨得通红,不假思索地从齿间迸出二字:“报仇!”
谷听潮眼睛一瞬,忽尔大笑:“我问你,‘武’字如何书写?”
赵云旗闻言愕然,半晌方道:“字我自然会写。不过我想拜入琅琊剑庄,不是要学写字,而是要学武功。”
谷听潮脸色微沉,摇了摇头:“你想学武功,却不知为何而学,诚所谓无的放矢;你若以为习武便是要快意恩仇,那更是南辕北辙。”忽然转首看向岳穆清,“孩子,你说说,我辈习武,所为何来?”
岳穆清毫无准备,不由愣了一愣,但一转念便想起那日楚天行的教导,便犹犹豫豫地张口答道:“习武是为了……是为了惩恶扬善,济世救人。”
谷听潮微微一笑,问道:“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师父教的?”
岳穆清看了楚天行一眼,恭敬地说:“是师父教的。”想了想又大声道,“不过我觉得师父说得很对。”
谷听潮白眉一扬,捋须道:“嗯,惩恶扬善,济世救人。虽不中,亦不远矣。善恶之辨固然难以一言而蔽,但济世救人四字,实为我辈第一要务。‘武’字左下为止,右上为戈,故曰‘止戈为武’。干戈不兴,天下安宁,方是习武之人孜孜所求的大道。”
赵云旗忽的扬声道:“那么别人欺到你的头上,难道便只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我们固然止戈,他人不肯止戈,又当如何?”
谷听潮叹道:“世间万事,岂可一概而论,武人倘不动武,如何算得武人?但尔心有善念,付之于行,则结善果;心有恶念,付之于行,则结恶果。尔之行止,发诸尔胸口方寸之间,一样动武,存心不同,结果便截然不同。”
赵云旗听罢,若有所思,低头不语。
岳穆清忽道:“掌门师祖,云旗阿兄连家都没了,倘你不肯收他,他与我姨母二人,却又能到何处去?我们口说济世救人,眼下有人不救,岂不是说话不算?”又转头对楚天行哀求道,“师父,你收了云旗阿兄为徒,好不好?他一向聪明得紧,学武功也一定学得快……”
楚天行见他眼中全是期盼的神色,心中一软,不禁叹了口气,对谷听潮道:“师父,这孩子确是可怜。他赵家遭此横祸,归根结底,是因我而起。天行情有可原,责无旁贷。这孩子不如由我收入门下,好生教导,虽然于事无补,终究聊胜于无罢。”
谷听潮盯视楚天行移时,问道:“你决心已定?”
楚天行迎着谷听潮的目光,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谷听潮双目下垂,叹了口气:“我数次告诫你们师兄弟,收录弟子一事,务须审慎,器、质两重,宁缺毋滥。器者根骨,质者性情,两者不可偏废。你大师兄重器轻质,举凡潜质特异者,不论性情好坏,都要收入门下;你二师兄重质轻器,只要人品庄重,勤奋肯学,不论资质高低,都肯录入门墙;你四师弟急功近利,只求所领分支人多势众,于是两者皆轻;你呢,你虽不滥施滥为,却过于感情用事,有时不免随心所欲,理智不足。”
楚天行脸上一红,躬身道:“是,掌门教训的是。”
谷听潮挥手道:“也罢,你是一堂之主,言出法随,既要收录弟子,我也不便拒却。这两个孩童与那妇人,从此便托庇在你葱茏堂下。你既愿意担此重责,自须关心在意,不可轻忽。”
楚天行便携二小谢过,谷听潮唤过一名叫做宁安的随侍弟子,命其领岳穆清等三人前去葱茏堂安置,接着又自与楚天行说话。赵、岳二人不敢搅扰,一左一右搀着岳涵嫣,跟着宁安去了。
那宁安人如其名,十分安静,一路上只有到了转折之处,才稍微出声说明,其余时候只顾低头走路。岳穆清见他缄默,便也闭嘴不语,只是看看山景,默记道路。赵云旗来时一声不吭,此时却忽然极为亢奋,一路上只是不停地问这问那。这宁安少言寡语,往往要问上四五句才会答上一句,赵云旗却兀自絮叨不停。
自云峰阁所处的琅琊主峰向南,是一个漫长的缓坡,但不久又要翻过一个山脊,当地人称之为“茅草岭”,再往下便是葱茏谷,谷中隐秘之处竟藏着一个青瓦白墙的院落,这便是楚天行所领分支“葱茏堂”所在之处。
宁安带领三人来到堂口,只听门口“托托”连声,两个青年人正持木剑捉对比斗,其中一个身材稍高,面目英挺,另一个则是四方脸庞。一旁又有两名青年站在圈外,指指点点。其中一名圆脸矮小的年轻人见宁安来到,咧嘴笑道:“宁大,什么风吹得你到葱茏谷来了?”
宁安未及回答,相斗二人中那名高个青年倏然收剑,转过脸来。方脸青年剑已递出,收势不及,嘴里“啊哟”一声,喊道:“大师兄当心!”高个青年微微一笑,伸出左手,屈指一弹,正好弹在木剑剑身之上,将木剑远远荡了开去。
高个青年走到宁安身前,抱拳见礼道:“宁师弟好,掌门有什么吩咐?”宁安行礼道:“李师兄好。今日楚师叔已返回剑庄,眼下正在云峰阁中聆听掌门训诲。我奉掌门之命,送楚师叔新收录的两名弟子到此,请李师兄为我写一封手书,我也好回去向掌门交代。”
那高个青年便是楚天行的大弟子李为善,楚天行多日不在葱茏堂中,他便以大师兄的身份代理堂中事务。听宁安讲罢,李为善不禁笑逐颜开:“师父回来了?真真是个好消息!宁师弟何必急着赶路呢,进去饮一碗茶再走吧?”那矮个圆脸之人便笑眯眯地上来拉住宁安的胳膊,道:“宁师兄忒煞的心急的!回回都是传完话便走,走了那么多山路,身子不热,口里不渴?便吃一口茶,掌门还能将你发落到回首居面壁不成?”与李为善比剑那名方脸青年也上来揽住宁安的颈项,笑着将宁安往屋里推。最后一名八字眉的青年似乎不善言辞,却也微笑着走在前面,为众人引路。
宁安拗不过众人,只好领着赵、岳三人向内,边走边简要向李为善介绍了二人来历。李为善领着众人到堂中坐下,命小厮奉上茶水,又命那矮个圆脸叫做郑平的,将葱茏堂名录取了出来,亲手录上二人的姓名、籍贯、履历。诸事行罢,李为善感叹道:“我们剑庄内五堂之中,葱茏堂人丁最稀,建堂六年以来,师父只收录了五名弟子,每三年望日台问剑之时,总不免显得有些势单力孤。现今云旗、穆清两位师弟同时加盟,假以时日,定能光大我葱茏堂的威名。”宁安又起身向李为善连道恭喜。李为善大笔一挥,手书一封,交予宁安,又命方脸青年程学义取来一封谢仪,递到宁安手里,口中道:“宁师弟一路辛苦,些许小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宁安坚辞不受,只取了李为善手书,拜别而去。
见宁安离去,郑平不禁摇头道:“这宁大不食人间烟火,论起待人接物,比他弟弟可差远了。”李为善微微一笑,道:“宁大精细本分,宁二热情周到,两人各有各的好处,否则掌门人怎能一直对他二人青眼有加?”又转过话头,向赵云旗、岳穆清介绍众人身份。那方脸青年程学义排行第二,矮个圆脸的郑平是三师兄,而排行第四的八字眉青年叫做路云。众人互相认识,堂中一片喧闹。
正吵闹间,门外一个清亮的声音娇笑道:“堂里来了客人吗?今天好生热闹!”话音未落,一张白嫩嫩的瓜子脸蛋从门外探了进来。众人都知是朱玉露到了,郑平率先嬉笑道:“师妹,今儿可是你的好日子!你不是想煞了的要让师父给你寻个师弟来么?现在师弟不但来了,一来还来了俩!”
朱玉露跳进门来,一双俏丽的丹凤眼忽闪忽闪,奇道:“怎么是两个师弟?”一眼望到岳穆清,又看到赵云旗,这才恍然大悟。
岳穆清见到朱玉露,脸上登时飞起一片红云,脱口叫道:“师……师姊好!”
朱玉露脸上笑容绽放,愈加显得娇艳欲滴;又装作才发现赵云旗,向他瞟了一眼,笑眯眯地道:“呀,这就是七师弟么?”
赵云旗老气横秋地瞪了她一眼,皱眉道:“胡说八道,你和清弟都比我小,怎么都排在我前面?”
程学义拍了拍赵云旗的肩膀:“小老弟,你也别愤愤不平,武林中不管哪门哪派的规矩,都是以入门早晚排定座次。不消说你,便是天机堂曲师伯门下新拜入的几个成名好手,见到咱们玉露,不还得乖乖叫一声‘朱师姊’?”
朱玉露闻言,愈加“咯唧咯唧”地笑得开心。赵云旗撇了撇嘴,虽未反驳,却仍是不肯以“师姊”相称。岳穆清见他脸色不善,连忙道:“我和云旗表兄是同一天拜上山来,没有先后之分。朱师姊固然应该是师姊,云旗表兄却不应该是我师弟。云旗表兄,你排第六,我排第七,好不好?”
赵云旗吸了吸鼻子,并不答话,郑平鼓掌赞道:“岳师弟做得好,古有孔融让梨,今有穆清让位,真可传为一时美谈了。”众人又一时大笑。
赵云旗、岳穆清又将岳涵嫣的情形向大师兄李为善禀报。李为善见是楚天行答应收留,丝毫不敢怠慢,便分出一间偏房给岳涵嫣居住,又将赵云旗、岳穆清的住处分在隔间,以便照应。期间又不免说到两人此番上山的由来,赵云旗不愿多说,岳穆清亦怕触及他心中伤疤,只草草概述,饶是如此,众人仍听得攒眉摇头,对这二人又多了几分同情。
到了晚间,谷地中忽然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李为善正领着赵、岳二人参观堂内各处,闻声大喜道:“师父到了。”当下领着一众师弟师妹及杂役等人,出了堂门相候。不多时,只见青衣一袭,飘飘而至。李为善领众人齐齐拜倒,大声道:“弟子等恭迎师父大驾!”
楚天行哈哈大笑,大声道:“师父一去月余,要看看你们功夫可曾放下。”倏忽向前,双手按在跪在最前的李为善、程学义二人肩上。李为善闷哼一声,身子微微一晃;程学义身子一矮,急忙伸双手在地下一扶,已是满脸通红。
楚天行旋即放手,两人慌忙跪直身子,李为善道:“弟子们资质平庸,虽然平时尚能谨遵师父教诲,不曾荒废,但进展缓慢,叫师父失望了。”楚天行摆摆手,微笑着说:“内修功夫贵在细水长流,不求快,但求稳。”众人见他不加责怪,愈加喜悦。
楚天行抬头看去,见赵云旗、岳穆清也立在人群中,笑道:“师父收的两位小徒弟,大家都见过了?”众人乱纷纷地应答。楚天行道:“师父明日还要出趟远门,大家可要好好照拂两位师弟,不可委屈了他们。”众人一听哗然,李为善道:“师父,你方才回山,还未好好歇息,怎的又要出山了?”楚天行道:“掌门有要事嘱托,为师岂敢怠慢?”众人见楚天行并不说明是何事,料来干系重大,只能个个面面相觑,低下头来。
楚天行又道:“大家怎的这般不喜?为师此去也不过数月功夫,时候到了自然回来与大家相聚。我外出之时,依旧由为善代理诸项事务。除此以外,我已知会你们二师伯,请他每旬来葱茏堂一趟,指点大家功课。你们二师伯禀性严厉,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大家可须勤慎努力,你们二师伯满意,师父脸上也有光彩。”众人诺诺称是。当下楚天行又指派诸人安排宴席,当晚众人欢聚,互言闲语。活泼多话者如郑平、朱玉露等,一再缠着楚天行详述路上所遇之事,楚天行只淡淡略过,并不细说;程学义三番两次旁敲侧击,欲问乃师此去何方,所为何事,楚天行却只顾左右而言他。宴席散去,众人各自回去安歇,待第二天大伙儿起得床来,堂主卧室空门大开,楚天行早已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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