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evity is a big hardship in continuous hell.
一
阿尧放下电话，准备去关琪约他的餐厅。
这天晚上和其他任何一天晚上没有什么两样。
五道口的枣糕王如往常一样排了长队，从地铁的窗子往下看，路上红色黄色的车灯照旧交错流动着，眯上眼睛，便可以虚化成很好看的光斑。
地铁进站带来一阵强劲的气流，阿尧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我记得你不喜欢刺身呀，都是生肉，怎么还想吃日料了。”
信号时断时续，快要到站的时候，消息才总算发出去，阿尧叹了口气，“我一定要换个5G手机。”
“今天刚听同事说刺身其实也很好吃，就想试试，以前都没吃过。”
关琪回消息的这时候已经到了餐厅，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面。
“我果然还是适合暗一点的口红颜色。”这么想着，她笑了一下，对自己今天的妆容很满意。
手机振动了一下，消息提醒上写着：
【未读消息1】“妈妈：晚上我和你爸做了酸菜鱼，还真挺好吃。“
“真的吗我也想吃。“关琪想到了爸爸的手艺，一瞬间想象出了把菜端上桌的场景。
“嘻嘻，那下次带你回家，让我妈给你做。“
收到阿尧的回复，关琪才缓过神来，是阿尧发来的未读消息。
是啊，是他发来的消息，说晚上妈妈给爸爸做了酸菜鱼。
自己收到这样的消息，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
或许，她根本就没收到过。
二
关琪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父母的消息了。
电话是几年以来就没通过了，就连除夕夜回家，门也敲不开。
满世界的鞭炮声，她和阿尧站在自己从小长大的院子里，看着雪地里拿着手持烟花的孩子。“
小时候我也很喜欢这个的。“她指给他看。
阿尧默不作声，好像也没有在听她说话。
直到有些冷了，关琪说我们走吧。
他突然转过身，紧紧地抱住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傻瓜，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三
阿尧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小束花。
其实平时他也不怎么买花，除了纪念日和他们两个人的情人节。
从大学到现在，恋爱七年有余，也正式同居住在了一起。两个人天天见面，在这个普通的晚上，自然也没有刻意搞一个浪漫约会的必要。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刚好路边看到花店，就很想买给关琪一束。
这不是家很大的日料店，所以阿尧一走进来，就吸引了店里所有顾客的目光。
很快的一瞬间过后，顾客们的表情也都还原回去，各自聊各自的天，夹各自的菜。
关琪在座位上，看到他，就笑了起来。
“怎么想起来买花了？“
“嗨，我也不知道，路过一家花店，突然想送你。“
关琪拿起来闻了一下，“我喜欢。“说着又低头去闻。
花束并不大，可她抱在胸前，还几乎把头埋了进去。
服务生走过来，“请问现在点餐吗？“
阿尧摸了摸她的头，“真的要吃刺身呀？“
她抬起头看着他。
“行行，那我陪你一起吃。“他转向服务生，把点好的菜单递了过去。
四
上一次吃到生肉，还是五年前，就在这家店。
是夹在寿司卷里的，他们都不知道。咬到生肉的一瞬间，关琪几乎要夺门而出。她把嘴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漱了无数次口，还让阿尧去马路对面买了奶茶。
提着奶茶回来的时候，关琪趴在桌子上，像一只生病的小猫。
她看着他。
阿尧走过去，蹲在她椅子旁边，把奶茶递给她。“以后我们不吃生肉啦。“
她点点头。
“要不要买杯奶茶备着？“阿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关琪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这个五年前的小故事，“这次不用啦。“
但她似乎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果然，阿尧笑吟吟地从背后变出了一杯奶茶。
她就知道他记得，七年滋养出的默契，有的时候合拍到她自己都不能预知。
五
惊喜、心安。这两种矛盾到难得的心态，在和阿尧恋爱的时候，是可以兼得的。
他来见她的时候，总会从背后变出一些惊喜的小玩意儿来，有的时候是一盒她想吃很久的巧克力，有的时候是他在路边看到的小猫风铃，有的时候就是一包薯片而已，但这惊喜日久弥新，散发着恋爱的甜香。
一次在公交站里，他们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爷爷，手里认真地拿着一束花，向车来的方向张望，像是在等人。阿尧激动地叫关琪来看，“宝贝你看你看！我五十年后就是这样的！携花来表，接我老伴回家。“
在大学里，他们就是圈子里公认的“最甜cp“。阿尧比关琪高一级，没有课的时候，阿尧就跑去关琪隔壁的教室等她下课，一起约自习、一起看电影。哦，电影是他们生活的兴奋剂，关琪很惊喜，这个人和自己的品味竟然那么相似。当然他们也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两个人会像吵架一样表明立场，但最后又会被“明天吃什么”的问题带回现实，手牵手一起去买吃的。
“判定一个人内涵的最好办法就是电影。”她倚在床上和小姨说道。“看他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怎么评价一部电影。”
“嗯，有道理。电影可以反映出一个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太对了小姨！我就知道你和我想的一样！”
咖啡机嗡嗡地响了一会儿，Jessi又往杯子里加了一小块糖和牛奶。“你这小孩怎么这么爱喝咖啡。喏，你喜欢的勺子。”
关琪嘿嘿地笑着，Jessi的生活状态简直满足了她对未来的全部想象。虽然是单身丁克，但Jessi的精神生活极其充实，她办了帝都的旅游联票，每周都去爬山，这阵子还开了微信公号，虽然只有300个粉丝，但她没事就码码字，也写得不亦乐乎。年近40，可女人的精致优雅，Jessi做到了她力所能及的极致。
“不过你妈可不太同意你们谈恋爱，你可要有点心理准备。”
“不就谈个恋爱嘛，我妈真是小题大作。”
六
刺身上来的时候，关琪丝毫没犹豫地夹了起来。
阿尧有点惊讶，眼前的关琪好像变了个人。
“就是刺身而已啦，蘸着酱汁还是可以吃的，没有多可怕。”她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讶异，继而转了话题，“今天工作还顺利吗？”
“还好。眼下跟的项目快结项了，年底会忙一阵子，马上就可以松口气了。”
沉默了一会儿，阿尧试探地问，“今年我们旅行过年怎么样？最近看airbnb的广告看得我可动心，你不是一直想去法国吗？我想这两天就订票。”
“那怎么行呀，过年哪有不回家的。”关琪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寿司。
“反正我元旦请了一周假已经回过家啦，我也和家里人提前打了招呼。”
“不在体制内哪有不累的？家里供不起房，他得拼多少年才能拼出个成功？你愿意自己和他一直飘着？你不觉得你值得更好的吗？女人最好的年华就那么几年，你没有资本再挥霍了。”听到工作和请假，关琪耳边突然响起这句话，这句话熟悉到她可以倒背如流，应该是源自妈妈，不过不久之后便成了家里所有人的口头禅。这句话像个魔咒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缠绕着她的脖子，让她透不过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抗拒回家，假期也只回去一周，每次聊天都痛苦地要窒息。
“你试着把你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妈吧，这事没什么办法，你妈是个再倔不过的人，只能和她沟通。”Jessi总是这样劝她。
“我和她沟通了几年了，她从来不听我说话。我只希望她尊重我的选择，毕竟我和阿尧相处很好，家庭条件差不多，他也是个靠得住的人。虽然买不了房，但生活也不全是房子才能提供的吧，租房也不一定就生活不下去呀。”
“可他各方面都没有比你优秀，哪个父母不觉得自己的女儿是块宝。”Jessi顿了一下，“你知道吗？你妈都让我尽快给你找个合适的人了，把他替换掉。”
“替换？”关琪愣了一下，又嘲讽地笑了起来。“大牌换小牌，果然很像她。她从来不觉得我是个独立的人，就只是她手里的一张牌而已。”
“这些我都懂，但她毕竟是你妈。”
七
难道不是，只有仇人，才能做到老死不相往来吗？
关琪想了很久，也没有明白妈妈为什么可以如此决绝。
到底为什么呢？
她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如有必要，她甚至可以为了孩子献出生命。
关琪想起爸爸给自己讲的故事，那年冬天，一家三口回姥姥家，在回来的路上，大巴车因为路面结冰突然在山坡上翻车，还好坡不高没有人伤亡，爸爸说自己大脑一片空白，缓过来的时候，妈妈正用背挡住车里滑落下来的行李，撑出一片空间，怀里紧紧地抱着几个月的她。
“她宁愿被你怨恨，也要为你挡住未来的风险。”Jessi说。
可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母爱是盲目的。”
“我知道你想让我暂时逃开去年除夕的事情。”
被关琪一语戳破，阿尧有些不知所措。
“有些事情早晚都要面对的。”
她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八
她像一只身形瘦削的猫，步履轻盈而快速。
阿尧匆匆忙忙地结了账，赶紧追了出去。
差一点就要跟丢，他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她身后一段距离。
他爱关琪的背影，他总会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想到一些很哲学的问题，比如是什么让他对她如此着迷，比如他觉得这个女孩契合进了他对爱情的所有谜题和向往。这个瘦弱女孩的骨子里也许有一股他都无法驾驭的气场，可他想用尽一生的力量去保护，他总盼着她向往常一样回眸一笑。
关琪从小就不会和别人当面争执，恋爱吵架的时候，她气极了总会夺门而出，阿尧也已经练就了立马追出去的本领。可是今天，他觉得有什么力量拖着他的脚步，他不清楚自己是真的追不上，还是不想追上。
追上了该说什么呢？像以前一样道歉，说我哪里错了都可以改，因为你是我的全部吗？或者告诉她不必害怕，有他在，一切都没事的？
曾经他以为这样的坚定，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爱一个人，怎么会有错呢？
而且是那么深刻的爱，像他对关琪表白时候承诺的那样。
他知道，他做到了，“我会像爱自己一样爱你。”
可这样的爱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那天，Jessi竟然找到了他公司，把他叫到了楼道间。
“我知道你很喜欢关琪，或者说是爱。”Jessi说，“可你看看你的爱给她带来了什么？除夕夜不能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常年和家里人切断联系，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或许这一切不是你的错，是关琪自己做出的选择。但你看看她为了选择你做出的牺牲，你的良心不会谴责自己吗？”
“马上又要过年了。” Jessi叹了口气，“你不想让她再被关在门外雪地里一次吧。”
“从关琪给我的描述里，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接下来你应该怎么做，我想你已经明白了。”
他想着这些，眼睛开始发烫，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垂死的野兽。
“关关，你慢一点好不好。”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些话。“宝贝……慢一点好吗？我……追不上你了……我真的追不上你了。”
九
关琪突然停下来，回头了。
阿尧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阿尧你看呀，这是之前我们坐车经过的那个，白天很好看的广场。”
“啊，是广场，是那个广场。”
“之前我们就说，以后一定要回来看看，今天竟然走到啦，这个塔楼也太漂亮了吧。”她仰头看着，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
阿尧看着她，发现好像很久没有看见她这样开心过了。
谈恋爱的时候，她总是开心地像个小女孩。“你永远是我的小女孩。”那天他这样说着，为关琪戴上了一枚好看的戒指。
她开心到天花乱坠，说要一直戴着。“我还没求婚呐，求婚了就换一枚钻石给你！”
“我知道Jessi去找你了。”在阿尧还沉浸在回忆里时，关琪突然说。
空气突然凝固了。
“你准备怎么办？不会就一起跑去法国吧？”
他知道自己应该和她分开，但怎么可以？如果真的这样做了，那他相信并坚持的那些原则和爱情都是什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东西吗？世界剧烈的嗡嗡作响，他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下子瘫坐在了广场的台阶上，“我……我不可能说出口的……我不能和你分开……”
关琪走近，抱住了他的头，他突然开始放声大哭。
“这次是我来安慰你啦，阿尧。”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啊……”他的话已经连不成句。
“我们真的很像啊，都没有办法在愧疚感里生存，但怎么也不能和对方永远说再见。”关琪抱着他，揉着他松软的头发。
广场的喷泉落幕了，店面也一个一个地关掉了灯，沸腾的广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有烤红薯的大叔还没走。
“我想吃烤红薯，阿尧。还是我吃瓤，你吃皮。”
“好，我这就去。”他迅速起身，“我这就去买，你等我。”
十
那天他们在爬华山，是关琪一手操办的恋爱纪念日旅游。
在华山顶，她收到了人生中第一枚戒指。
戒指上是一只可爱的小猫。
“因为感觉你可爱的像只小猫。”阿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有那么一段山路，很陡很险，没有扶手，只能单人通过。
阿尧紧紧地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吭。
“其实也没有很难嘛。”走过了之后，关琪开心地说。
他突然紧紧抱住她，把她吓了一跳。
他把头低埋进她的头发里，“我刚刚在想，你如果踩空掉下去了，我马上跳下去陪你。”
“傻瓜，山上好冷，我想吃烤红薯。”关琪指着旁边的小摊位。
“好，你不喜欢吃皮的话，都给我。”
关琪摸着手上的小猫戒指，它已经在自己的手指上留下了深深的痕。
“还能有烤红薯，真好啊，今晚真好。”
阿尧买完红薯，广场上却空无一人。
塔楼顶上，传来一声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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