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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我说,他经常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怪兽,眼睛在喷火焰,嘴里流出的涎水像硫酸。它们在燃烧侵蚀他的身体。他无法动弹、无法反抗,只能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消失。
他说,他好害怕。他缩进我的怀里,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
我说,别怕、别怕,有我呢,我在这,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说,那个怪兽是我。我停下给他拍背的手,温热相贴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冰凉,心脏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1.
“我爱你。”
“我也爱你。”
我喜欢很多花,郁金香、百合、玫瑰、向日葵等。
那是一个大大的爱心,郁金香、百合、玫瑰、向日葵。红色、白色、黄色、红色、粉色。花朵排列整齐,颜色搭配得当,爱心的中心一个车厘子色小小的绒布盒子张开了嘴巴,嘴巴里的东西在闪闪发光。
他单膝跪在我面前,“有一个说法,九十九朵玫瑰预示着情侣可以长长久久在一起,你知道我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我准备了九百九九朵,所以,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本来想凑齐九百九十九种颜色……对不起,我尽力了。”
他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比那九百九十九朵花,或九百九十九种颜色重要。
他说得很慢,蠕动的嘴唇在颤抖。我没有完全听清楚他的话,不过,他湿润的眼睛全部告诉了我,或许比嘴巴表达的要多。我伸出的右手,捂着的嘴唇和眼角滑落的泪珠都在告诉他,他是我此生最坚定的选择。
我们的朋友拿着各种颜色的气球,把我们围在中间,起哄的声音响彻云霄。彩色的气球在蓝色的天空下、绿色的草坪上欢呼雀跃,那是我们的眼睛和心。
他的拇指和食指捏着戒指,戒指轻轻推进我的无名指,他的拇指和食指贴合,是爱心的形状,就在闪光的钻石之上,刚好挡住它的光芒。我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它,那么坚硬,像我们的誓言——海枯石烂、天崩地裂,纵使我们的肉身化为尘土,变为虚无,我们的灵魂都会紧紧相依在一起。我们热烈亲吻,气球完成它的使命,飞向天空,获得自由。而我们被戒指连在一起,被亲吻连在一起,被我们不知道的、或者不愿去细想的其他很多东西连在一起。
婚纱洁白无瑕,华丽的蕾丝、精美的刺绣,隐隐闪光的珠片好像都在诉说着它的高贵。也在诉说着婚姻的高贵。他说,我是全世界最漂亮的新娘。我挽着他的手,走进红毯,走向司仪,走向婚姻、走向未来、走向未知。很久很久之后我,想到婚礼,只觉得婚纱如此沉重。我们再次吻到一起,宾客雷鸣般的掌声和微笑是最好的祝福。我们闭着眼睛,看不到,忽略了隐在掌声中那张没有微笑的脸。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我们累地瘫在床上,双手交汇、双腿交汇、眼神也汇在一起,呼吸碰撞在一起,散发出微微的酒香,那是只属于我们彼此特殊的味道,是像誓言一样的东西。它引着我们一点一点靠近彼此。他温暖柔软的手掌游在我身上,我双手抱住他的腰,是喜欢和欢迎最好的证明。他吻遍我全身,我们不分彼此。
婚姻就是这样,绝对裸露坦诚,不分彼此。
每一顿饭都是三菜一汤,我喜欢的一个菜,他喜欢的一个菜,另外一个他做饭就是我喜欢的,我做饭就是他喜欢的。至于汤,无所谓,我们都不喜欢喝汤,只是他说,要营养均衡。我们监督着对方喝下大大一碗汤,像喝一碗苦涩的药,但我们露出了甜蜜的笑容。
他低着头在水池边洗碗,我从背后抱住他。我们有心电感应,不看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甜蜜的微笑和那颗被甜蜜融化的心。那颗心像刚洗好放在水池边我最喜欢的紫色葡萄,我伸出手拿着一颗塞进他的嘴巴。“甜吗?甜吗……”话语密集,没给他回答的机会。他有办法,用嘴唇堵住我的幼稚。他微微挑动的眉毛是炫耀,像是我自以为是设计圈套,他心甘情愿跳入其中,最后赢家是他。我羞涩微红的脸颊在告诉他,特别甜。
客厅的花每周换一次,玫瑰、百合、郁金香……原来,世界上有很多很多花,也有很多很多种颜色。我们像两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沉沦在花香中。
我们都不喜欢卧室的大双人床,它那么大,把我们隔得那么遥远,我们害怕在上面迷路找不到对方,所以必须紧紧牵住对方的手,抱住对方的身体。只有每时每刻感受对方的心跳和体温,才能让我们有安全感,才能清楚明晰地感知爱情的真实。
我们的誓言里纪念日当然不能被忘记。我们在浪漫安静的西餐厅。牛排鲜嫩多汁,小小一块被叉子穿孔放入嘴巴中。五分熟,刚刚好。杯子轻轻碰到一起,轻轻抿一口,一颗小小的红色水珠特立独行,被遗忘在透明的杯壁上。一个扎着蝴蝶结的漂亮礼盒捧到他面前时,他眼角跳动着喜悦,把一个戒指戴到我手上。他说,今年的钻石更大一些。真的很大,相比我的泪珠和杯壁上的红色珠子。
他总是应酬,我煮好醒酒汤等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回来软在我身上,浓烈的酒气把我弄醒。我心疼地把他摇醒,给他温醒酒汤,像小孩子一样哄着他喝下。我给他换衣服,给他洗澡。我从不埋怨、从不嫌弃。
我如此爱他,也相信他爱我。
过来人不屑一顾,爱情最终会被婚姻中的琐碎一点点消磨。
我嗤之以鼻。我们的爱情是客厅不断变换种类和颜色的花朵,是透明红酒杯上的红色珠子,是一年比一年大的钻石。
我们有理解、有包容、有努力挣脱疲惫生活的仪式感。
钻石如此坚硬,是永恒。
2.
我恨他。
我恨他反复的梦,恨他喋喋不休的故事。我恨总是散发着酸味的球鞋,恨总是被染色的浅色衣服,恨乱糟糟的屋子。我恨他圆润的肚腩和凝结在皮肤上丑陋的疤痕。我恨生活,恨这个世界,恨世界上很多很多细碎的东西。
那是普通的一天。
每天都是普通的一天。
不知道是阳光迟了还是我回家早了,阳光还没从我家阳台上退出去。不过,我推开门没有第一时间看到阳光,我被生活挡住了。
鞋子全部从鞋架上逃跑出来,它们逃难似地四散在阳台、洗手间、客厅、沙发上。
他和女儿在下“雪”,他们把“雪”捧在手心,“雪”没有在他们手心融化。他们仰着头,像是举行一场庄重的“雪”的洗礼。“雪花”在灰色的地板上跳动,那是很久以前我最喜欢的地板。此刻它不再干净纯洁,多了一些杂质,我讨厌它,讨厌地板上的所有,包括我自己。女儿告诉我,他们在玩星球大战,爸爸有超能力,能“下雪”。她在地板上蹦了几下,特别兴奋,“雪”太漂亮了。我的身体很僵硬,用了好大力气才弯下腰。用力咬住牙齿才能轻轻握住女儿的手。“好玩吗?”梗在胸口,迟迟没有问出口。
“终于被我找到了,以后可不许离开爸爸的视线。”
他把女儿挂在臂弯上。女儿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一圈一圈,像魔咒灌入我的耳朵。他们离开我,一点点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在这场星球大战中,他们是赢家。我存在于这场大战之外,本可以安分当旁观者,可他们在向我炫耀示威,激起我心中的水花。我一阵一阵颤抖,久久不能平静。泪眼模糊中明白,那个被毁掉的世界是曾经给过我幸福和快乐的家。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晚。我蹲在客厅,一点点重建坍塌成废墟的家。灾后重建总是要更难一些。我面对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书,努力回忆,试图找到它们原来的位置。真的过去太长时间了,书本泛黄褪色,如幸福和快乐。我只能告诉自己,它们曾经鲜亮、明媚过。虽然我时常忘记,但时间会替我记得。时间替我记得很多东西,我很努力想记得却忘记的;我很想忘记的却总是如影随形。我责怪时间太过残忍。不过,它们会有新的位置,在时间的帮助下忍受、习惯,然后遗忘。
凌晨两点,我躺到床上。鼾声一声接着一声给这个宁静的夜晚点缀了一些东西,就像地板欢快跳动的“雪”。我没有开灯,看不到就好。心脏可以欺骗眼睛,眼睛也可以蒙蔽耳朵。我习惯性缩在床的左边,裹紧我的被子。我们各盖一张被子,中间没有连接,那没有连接的地方有一些冰冰凉凉的东西,具体是时间,还是伤痕,我不知道。我希望床大一点、再大一点,大到我们在这床上永远迷路,永远触碰不到对方。我想他也希望这样,我们之间一直有一种默契,虽然以前和现在的感受不同,但都一样。我再往左边挪一点,床沿和肋骨亲密无间,才能安然入睡。翻身的声音像海浪,我很平静,是黑夜紧紧包裹着我。身体突然变翻了面,他压到我身上,呼吸很深很深,喷到我的脸上有些痛。是心脏亲自撕开蒙在眼睛上的面纱,我逃无可逃,像很多年前,他说爱我时一样。
他解开我的睡衣,我看到了,脸颊上的肉在颤抖。他在愤怒。他的身体不再是柔软的云朵,弧形的伤疤像缠绕在他身上带刺的藤蔓,使劲磨蹭着我的皮肤。我很痛,皮肤和身体里各个器官都在流血。我没有挣扎,任鲜血直流。那是习惯、是麻木、或是无声地抗争。我无所谓,只是眼角的泪哗哗往下流,濡湿枕头。
他用拇指擦掉我眼角的泪,拇指也不再柔软。
“你很痛苦吗?”
“你不愿意和我做爱吗?”
“你想和谁?是他吗?”
“你嫌弃我吗?”
“我告诉你,我们是夫妻,我们之间有誓言,有法律保护,纵使你再不愿意,也只能忍受着。还有,你不要忘了,是因为你我才变成这样的。”
我大笑起来,笑得癫狂。我用尽全力,坐到他身上,掐着他的脖子。
“我恨你,凭什么我要任你伤害,凭什么我不能反抗,凭什么你要如此对我。凭什么、凭什么……”
心里在怒吼,瞪圆的眼睛应该全部告诉了他。
他的眼角在微笑,枕着的右手,高高在上,胜利者的姿态。我是掉入他圈套的小白兔,他计谋得逞。我愤怒,他高兴了。
他是故意的。飘落的“雪”,逃难的鞋,变色的白衬衫,马桶上的尿渍。被遗忘的花和纪念日……
他一定是故意的。
我很想撕破他洋洋得意的脸,撕开他的伤疤,扒开他的肌肉和筋膜,看一看胸腔里面蓬勃跳动的心脏里到底有什么。
3.
九百九十九后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再后面是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还有很多很多。我们太渺小,无法掌握时间。誓言、承诺在时间里,被时间揉搓成尘土、随风而去,先于我们的肉身。
他说,是我撕破他的皮肤,撕碎他的心脏让鲜血直流,让一切无法完整,让我们无法回到最初,让我们都无法触碰到对方的心。
怪我吗?是我太狠心了吗?
或许我有错,但那被遗忘在时光角落冷却了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追究过。那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东西,我们都害怕。直到有一天,我们逃无可逃,平静下来,像整理一盒放在角落很久很久,久到被时间遗忘,落满灰尘的棋盒。
我们轻轻擦拭棋盒,灰尘被白色的湿毛巾带走,那是时间蒙在我们记忆里,我们忽略的东西。棋盒露出它原本的棕色,盒上的花纹清晰可见。手指轻轻抚过,花纹印到柔软的手指上。锁扣被铁锈紧紧粘在一起,我们仔细擦拭,滴上润滑油,用很大的力气才把它掰开。盖子离开盒子那一刻,白色和黑色缠绕在一起,黑白不分。
我们耐心地一颗一颗拿出棋子,黑棋子放一边,白棋子放一边。我们认真端详着,好像是婚礼上那张没有微笑的脸。
故事似乎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
余秀华有这样一首诗:
“要一个黄昏,满是风。和正在落下的夕阳。”
我和他相遇于这样一个黄昏,头顶上的风车发出呼呼的声音,夕阳红彤彤挂在天边,小路两旁是各种颜色的郁金香。我兴奋地把它们一一收进手机。
“花有什么拍的,拍海鸥呀。”
我半弓着身体扭过头看他。他抱着臂在打量我。我慢慢直起身子,眼睛终于能与他平视,却忘了收回来。
“那只水鸟贴着水面飞过,栖息于一棵芦苇,而芦苇正好准备了一首曲子。”
海鸥在湖面扑腾,或许停在湖边,或许在啄湖边的花草。我不知道它最终将栖息在哪里。
我的脸颊迎着微风,刚刚好,此刻我好爱人间。
“我给你拍吧。”
“好呀。”
我们在一起了,欢欢喜喜、恩恩爱爱。
我想,我会一辈子爱着满是泥泞的人间。
他说,他永远向着我,永远在我这边。他只要我,只要有我就够了。
那天,天空灰蒙蒙的。有没有下雨我已经忘记了。
我很开心。虽然中间有些波折,但可以忽略不计。
包间很宽敞,圆桌是包厢蓬勃跳动的心脏,可它却不是包厢里最重要的。市里有一条源远流长的江,它把城市分成东和西,或者南和北。像很久以前的我们,也是很久以后的我们。
江上的渡船来来往往,是它们连接了东和西,南和北。江边热烈追逐风的年轻人在树木和楼房的掩护下影影绰绰。它们和室内豪华的装修很相称,这样宁静的下午不该被任何人打破。她比我们要懂得。她右手握着茶杯,小小的茶杯在她大大的手掌中仅能露出个头。她的后脑勺让我的心脏跳动异常,纵使他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我的右肩给予我力量,也无济于事。
他总是问我,我们算不算一见钟情?我毫不犹豫给予肯定回答。可很久以后我回想起来,只记得耳畔呼呼而过的微风,海鸥一刻不停歇在湖面嬉戏扑腾,我还闻到了咖啡香。我想,不远处应该有一家装修简单,宁静温馨的咖啡厅。也许我曾心动的是这些,只是那个人刚刚好出现在这些氛围中,潜意识中我该对那个人心动。或者说,是那些美好的氛围把他和爱情都衬托得太美好了。
或许,我该念念不忘的是那些美好。
“你们不合适,我是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
她的后脑勺在说话。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她转过身,把一张支票扔在我身上,气势汹汹地让我离开他的儿子。永远。“永远”一词也可以这样用。那只是很久以前的偶像剧,现在不会这样拍了。她始终没有转身。这样的装修和氛围确实最适合静静喝茶并观赏窗外的风景。谁也不应该破坏或打扰。我就更不应该了。
“我们并不是来征求你同意的,只是礼貌通知您一声。”
他拉着我的手走出饭店时,我其实很想看清楚江边忽闪而过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是情侣还是朋友。
他说,不重要,无论谁的不重要。只要我们相爱就够了。
我回抱着他,紧紧的,好像比他还要用力几十倍、几千倍。对,什么都不重要,那家咖啡店、江边的年轻人,那个高高在上的后脑勺。爱是江上来来往往的渡船,会把我们紧密联系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不管是东和西,南或北。
我们结婚了,历尽千辛万苦。
我记得当时我的膝盖好疼,他说,这是最后一次。我相信他,一直都相信他。
他说了很多,关于诀别,关于恩情,关于歉意,关于孝义,关于爱情。声泪涕下。我没有哭,当时我不知道原因,但后来我好像明白了,那应该是一种麻木,反复摩擦后生出了厚茧,是它隔绝了外界予我的羞辱、痛苦,或许还有执念。
她慢慢转过身,深深吸一口气。是妥协,是失望,是无可奈何。我好像第一次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脸。如此不甘心。
“你们走吧。”
她惜字如金,优雅端庄。
几天后我们收到婚礼策划,仅仅一份。
那是一间很大很豪华的房子,头顶的水晶灯连成一片,熠熠生辉,它耀眼的光芒,让人恍惚,产生错觉,也容易让人迷失。就像爱情。
其实,无论是江边装修精致的包厢,还是华丽、浪漫的婚礼。我们在其中,但它的心脏却不是我们。
爱可以忍受一切。
爱情就是一切。
结了婚,我们就自由了。
或许我们确实自由了一段时间,在爱情最浓烈的时候。
我们抱紧爱情走进婚姻的房间,房间方方正正,试图把我们也变得方方正正、规规矩矩我们在适应婚姻房间规则时,慢慢变得不像我们,爱情也不是原来的样子。
我怀孕了。
在近两年的隐忍讨好里,我终于长出一点她喜欢的样子。
我当然知道她喜欢的是我长出的东西,等有一天肚子里的东西与我分离,我又会回到当初,就算跪在地上,磨破膝盖,也不会得到她的怜悯。我何至于此,我忽然一脚踩空,找不到任何支撑。
我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他在乎我就好,我只要他就好。这是他很久很久以前反复对我说过话,我在虚无的时间里努力找寻被现实一点一点残蚀的记忆。抓得到,或抓不到,都没关系,自欺欺人也没关系。我只要活着。
我不喜欢吃那些昂贵我叫不出名字的补品,不喜欢油腻腻的骨头汤,不喜欢甜腻腻营养价值很高的水果。不喜欢她干涉我该穿哪双鞋子,哪件衣服;不喜欢她总是夺过我手里的手机。她很不礼貌,像一只烦人的蜜蜂,整天在我头顶嗡嗡嗡哼个不停。我的头好痛。我把手机重重扔到落地窗上,落地窗振动了,手机分裂了。
“我讨厌你,我知道你也一直不喜欢我。你不用刻意对我好,我不会领一点情,我们就像从前一样不理睬对方,挺好的。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我的。像你这样不懂尊重,不懂爱的人,最终所有人都会离开你,包括你放在心尖的儿子和满怀期待的孙子。他们只属于我。”
积压在心底蓄意已久的火山终于爆发。
青筋爬到她的手掌上,像一条蚯蚓。她面颊通红,怒目圆睁。我想,她在心里一定已经把我撕碎,把她喜欢的,存在我身体上的剥离出来,只把我撕碎。
我毫不畏惧。突出的肚子鼓动着,像在看一场大戏,它在欢欣鼓掌。我忽然很想知道它希望谁是最后的赢家。
他在旁边说了很多。那些话语曾经是医治我的良药,可我吃太多,已经有了副作用。我颤抖的身体一阵一阵停不下来。
她捞起旁边的水杯,是她平时为了让我多喝水故意买的比我手臂还粗的杯子。我看到了,但我没有躲。我不害怕。我想,杯子里的水量大概可以浇灭我心中所剩无几的爱情火焰。
他存在我和她之间,不是我和她如城墙般坚实的连接,或者更是因为他,我和她才把石子扔向对方,把彼此弄得伤痕累累。
我恨他处理不好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或许全天下的男人都处理不好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那到底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挡到我前面。坚实敦厚的一杯水,打在脸上,疼在心里。但他们之间还有血脉连接,血脉不会被轻易斩断。
“洪水”汇聚成一滴滴晶莹可爱的露珠,从他额前的发丝滴落。以前他刚洗完澡,没有吹干头发,发丝上也会有小水滴,我喜欢触摸他的发丝,喜欢那些水滴在我的手掌里融化、消失。
她的愤怒转换成慌乱。她或许在想,还好不是滚烫的开水,不然他们之间的紧密的血缘关系会被灼伤。忍不住想,如果是一杯滚水,他厚厚的伤痕会不会成为我和她之间一层薄薄的,随意搭建只为通过的桥梁。就像五十年、或者七十年前,人们为了方便,在江上搭建的简易木桥。它没有现在石头、水泥、沙子浇灌起来的石板桥坚固,不过,没关系,可以通过就行,能交流就行。
我转身走了。我用尽全力,我想跑的,奈何束缚太多,我走不快。
他在后面喊我的名字,但他的声音已经不能让我停下来。我甚至有些讨厌这个声音。
我在公园坐了很久,终于摆脱了。摆脱了他的声音,摆脱了她,摆脱了一切。身体和心灵变得异常平静,肚子也安静下来。我抚摸着肚子,它会希望谁赢?我想不管它希望谁赢,我都不会怪它。一片树叶飘到脚边,到秋天,满是落叶的时候,我和它就见面了。小名就叫秋天挺好,大名,无所谓,反正它是我的孩子。它会一声声甜糯糯地追着我喊妈妈。它或许会扎着两个小羊角辫,小辫子在她的脑袋后一颤一颤,像被微风吹动的树枝。或许它没有小辫子,只是喜欢骑着小自行车在公园追逐风。它越骑越快,最后跌倒了,哭了两声,看到一只美丽的蝴蝶,跨上小自行车,勇敢地去抓蝴蝶……它偶尔可爱、偶尔淘气、偶尔惹我生气、偶尔逗我开心……都好,都好。我的人生还很长,未来或许是另一种生活方式。它又在肚子里动了一下,我相信它听到了我的心声。
或许,它可以代替曾经热烈的爱情,让我继续勇敢热烈的生活下去。
电话总是打断我和它之间的美好。
“你在哪?”
是她撕心裂肺地吼叫声。
我到医院的时候迎接我的是巴掌。火辣辣的疼,她为了他一次次在我面前剥下她优雅端庄的面皮。
她怪我跑出去,她怪我不接电话,她怪他去追我。她总是能找到各种理由怪我。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证明她很爱他。就如无论它是什么样的,我都会永远爱它一样。
我没有辩驳,身体虚空,心脏很痛。我跪在手术门口,向上帝祈祷他手术顺利,平安健康。
感谢上苍。医生说,切除脾脏,输了血,ICU观察一天没问题就可以回普通病房。
从此他的肚皮上多了一条丑陋的伤疤,比我剖宫产的伤疤还要大。这些伤疤横亘在我们之间,让我们无法回到从前,无法如初。
或许,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如初。
婚姻是一幢小小的房子,因爱情的迷惑让人觉得异常温馨,走进去后发现,它满身都是细小无法察觉尖锐的刺,长此以往,置身于此的我们终将伤痕累累。
“不要脸的女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此恶毒的话会出自他之口。
我愣在原地,身体变得虚无。很久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原来,那时的我也是空的。
“原来你想跟我离婚不是因为忍受不了我妈,而是早已喜欢上别人。我告诉你,不可能,要我成全你,除非我死。”
“你不可以污蔑我。”
我弱弱反驳。豆子大的晶莹泪珠滑落脸颊那么疼痛。右手撑到桌上,不小心碰掉一对泥人。那是我和他,算我们爱情的见证。
它碎了,在反复拉扯之间。
“你们抱在一起,还亲了吧?或许还上了床。我告诉你,你是我的妻子,只能和我上床。”
我的声音很小,我知道他已经在心里重塑了我的模样,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只是下意识地,受委屈了,心里本能地难受,眼泪也不由自主。
那天我跑出去,暴露在阳光之下,太阳太过炙热无情。我快融化,变成一滴水,或者一缕烟。我想,公园的椅子是我身体的归宿。是同事先椅子一步撑住了我。同事的右手搭在我的肩上,比阳光柔和,比渐渐陌生的那只手要温暖。同事是我怀孕休假那个月刚进公司的,我听说过这个名字。同事年轻有为。我有些恍惚,那个面庞也有些熟悉,像很久以前的他,我可以沉溺进去。但我很理智,我和同事坐在椅子上聊了几句,同事要送我回家,我拒绝了。破碎的我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他的笑容在我告诉我,他不相信我。
无所谓,我们之间的信任在他重新定义我之前就撕得粉粉碎了。
事情有了眉目,他在报复我。
4.
女儿的小手在我的掌心,软软的,是这双小手无数次让我在令人窒息的婚姻中探出头呼吸。
“妈妈,是爸爸。”
一男一女,相谈甚欢。透明的玻璃隔在我们之间,那是时间筑就的高墙。我忽然莫名地想到那间我素未谋面的咖啡馆。男人的手轻轻拂过女人的面庞,整理着女人耳边的碎发。女人脸颊微红,亲昵的动作,玻璃中的他们,像很久以前的我们。
时间抹掉我们的回忆,重新形成他们。
或许……都一样。
结果都一样。
我不必怀念以前的我们,也不必羡慕此刻的他们。
那个叫婚姻,或者现实的东西会将一切自以为是的美好全撕碎。
“宝贝,爸爸和阿姨有事要谈,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们。”
女儿乖巧的点头让我酸了鼻头。
我拉着女儿坚定地向前走去。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只是很想念曾经的我自己。如果我还有机会回到过去,时间还可以重来,我会在满是海鸥和郁金香的湖边,找到那家咖啡馆,点上一杯香浓的咖啡,咖啡的香气一阵阵钻进鼻腔,我却静静看着追逐风的年轻人,他们会从我眼前呼啸而过,他们也像一阵风。或许,那会比爱情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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