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方的天气,过了十月就冷得像要生刮掉人一层皮似的凛冽,隔三差五再下上几场雨,小风一吹,透着骨子的凉。
即使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孟微还是不能适应,每逢换季总要病上一回。
他生在温柔多情的淮河河畔,自幼听着绣娘们的吴侬软语,脂粉堆里打着滚长大。日子不算富庶,却到不了忍饥挨饿的地步。孟微这人没什么雄心壮志,日子过得下去就行,所以他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背井离乡沦落到别处讨生活。
孟微一手拎着两包药,一手提着盏灯笼,他病了许久,面色潮红嘴唇苍白,走了急了显出几分跛脚,忍不住的气喘吁吁。他索性在一避风处站了会儿,望着黑黢黢的夜色怅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一走了之,那些小姑娘们可受了自己的连累。
想到这儿,他不由有几分被人掐住咽喉般的难受,就好像忽然又回到了那段不见天日的时光。
他不止一次想,若是二月初二那日,碰见了落水的宋琛野,他不要多管闲事,视若无睹地走开就好了。
可惜,世上没有未卜先知。
他伸了手,然后宋琛野变成了他灾难的开端。就如同择人而噬的恶兽,一口吞没了他的所有。
孟微转过街角,忽然顿在了原地。
迎面,手提一盏灯的男子笑吟吟地道:“好久不见,阿微。”
平常的像他们只不过是出门遛弯,遇着了熟识的友人打个招呼一样。
橘红的灯坠在地上,火苗猛的窜起老高,舔舐着竹骨架发出哔剥炸响,摔出来的半根蜡烛骨碌碌滚出去好远,停在来人的脚边,不动了。
孟微转身便逃,却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宋琛野笑得咬牙切齿:“阿微见了我不高兴么?”
青年眼前隐隐冒出金星,他觉得自己要被火烤死了,不甚清明的视线左右游移着,最后定在男子锋利的眉眼间,那里有一处不甚显眼的疤痕,他张了张口,却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意识消失前,他好像看到那人惊惶的脸。
2
“微哥儿,你最好蹲在墙上一辈子不下来,不然看我不撕了你的皮!”一半老徐娘叉着腰对着攀在墙头的少年冷笑。
原本半坐半倚的少年闻言突然脊背一僵,他蓦然回首,垂下眼眸死死盯住了墙脚处风韵犹存的妇人,恍然间,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孟织罗看他还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伸出手指虚虚点了他几下,“好小子,长本事了啊!”
可少年却怔怔地望着她,无言地落了泪。
他这是做梦了吗?
孟微贪婪地把目光黏在孟织罗脸上,像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底,一寸一寸扫过,一解这多年的思念之疾。
孟织罗见自家混世魔王竟迎风流泪起来,也大为震惊,还没等她把安慰的话说出口,那混小子却一溜烟顺着树滑下来冲着自己扑了过来。
“娘。”孟微死死抱住了她的腰,默默闭了眼,把眼泪悄悄蹭在了孟织罗衣衫上。
我好想你。
这是孟织罗走后,第一次入他的梦。
“欸,我不就是说了你几句,至于吗?”孟织罗手指轻轻落在少年的头上,“哭什么哭,人家被你打破脑袋的还没哭呢,你还好意思在这里撒娇!”
是了,孟微默默地想,自己把张二胖的脑袋给开了瓢。
那应当是十三岁的事了。
孟微没有爹,这好像是一个污点,特别在父母健全的孩子堆里,显得格格不入与众不同。
夫子常劝他说,一任闲言碎语多,唇枪舍刃又如何?
孟微偏不,他看着纤细,却脚踹淮河东,拳打学堂西,实乃一粗鲁莽夫。九岁之前他还时常带着伤回绣坊,可九岁之后便鲜少落败。连带着,绣坊的姑娘都跟他有样学样,性情变得泼辣刁蛮,不肯吃亏。
绣坊坐落在淮河河畔,孟织罗靠着一手绣花绝技,收留了许多无依无靠的女孩。孟微走后,最担忧的便是那些向来任性的姊妹。
最后,孟织罗抚了抚少年的头,良久叹了口气,浅色眼底涌上来一股忧愁,她说:“你乖一点,能平平淡淡的过这一生就够了。”
平平淡淡过一生……
这对后来的孟微来讲,是妄想。
睁开眼时,外头的鸡刚叫了一遍,天色灰蒙,街道早点摊上人来人往的声响隔着几道墙远远传来,一如往常。
房里的油灯早就灭了,明暗交界处男子半阖双目,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孟微收回视线,平躺在床上发愣。
“醒了?”
宋琛野不知何时站在了床边,他皱着眉,好似千万个不愿意屈尊莅临此地的模样。
回应他的是孟微闭上的眼和扭过去的后脑勺。宋琛野无声地盯了青年满是拒绝的背影好一会儿,推门出去了。
屋檐下,小火炉上的陶罐里煮着药,正咕嘟咕嘟冒泡,乳白色烟雾氤氲在晨间的初照里。高大的男人憋屈地坐在矮小的板凳上,不时添上几把木柴。
他面无表情地从碎了一地碎碗的井边拿过来唯一一个硕果仅存带有豁口的碗,小心翼翼倒出来半盏药汁,在院子里静静等着,晾到能入口的温度才起身又进了屋。
3
宋琛野像无家可归了似的,从那天起便理直气壮地赖在孟微家里,仿佛他们回到了初识的时候,一切还一如从前。
孟微不太理会他,口舌之争他向来不是宋琛野的对手,索性直接无视他,这样一来,倒显出一股相安无事的诡异氛围。
可到底是不一样了,孟微跛了脚,宋琛野破了相,有时候视线不经意落在宋琛野脸上,孟微都不由从后脊梁骨升起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他的手似乎还沾满了黏腻的血,灼热的温度一直烫进筋骨里。
玉簪子差一点就捅进了宋琛野的眼眶,男人侧着头,血一滴一滴坠下来染红了雪白的衣襟,伤口撕裂,狰狞地横贯整个眉心。
他一脸的血,却浑不在意,只紧紧盯住对面歇斯底里的少年,问道:“就这么恨我么?恨不得我死?”
少年满目疮痍,他轻轻地说:“是啊,你怎么不去死呢。”
其实那时候他心里想的是,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呢?
绣坊没了,娘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只能软弱地将一腔仇恨倾泄在宋琛野身上,唯有如此,才能支撑着他活着……
世间情意皆易变,只有恨之一字最恒远,他需要去恨一个人。
而宋琛野首当其冲。
宋琛野的出现像一柄最锋利的刃,把孟微的从前和以后一分为二。
恣肆风流的少年郎从那天起无枝可依,颠沛流离。
十一月底的时候下了这年的第一场雪,白茫茫一片,大地干干净净,孟微接了些画画的活儿维持生计,他停了笔,推开窗,风裹挟些雪粒子扑面而来,砸得人冷嗖嗖的疼。
不知怎的,他突然记起那年冬日,宋琛野问他:“这淮南的冬天太过温柔,你可曾见得上雪?”
他托着腮想了想,从书案上抽出本册子丢过去,“只在这话本里听说过。”
宋琛野便笑:“这算什么?日后若有机会,带你去看真正的塞外飞雪,不止看雪,我们去漠北,看长河落日,看月色下的胡杨林和白沙。”
少年眼睛亮晶晶的,指尖夹着一支兔毫软笔来回转着,他兴致勃勃地说:“你说的精彩,像是亲眼见过一样?”
宋琛野唇角笑意有瞬间的停滞,很快便恢复正常,他反问:“你又怎知道我就没去过?”
手腕一紧,往屋里灌冷风的窗子被人轻轻关上,孟微回过神来,没等他摔开宋琛野的手,那人已自觉的退开合适的距离来。
“病根还没除,大冷的天也不怕又惹上病。”
宋琛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手里提了一兜子火炭。天儿冷得急,家里没来得及备,一大早他就出门买碳火了。
走的时间有些久,久到孟微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市上普通火炭粗劣,烧起来又呛又不持久,可铺子里的好炭都特供着大户,我绕了一圈才买到这点。”他边取火便絮絮地说着,像在解释晚归的缘由。
孟微没作声,转身往书案走去。
宋琛野半蹲着,透过一片烟熏烟燎望着他不细看看不出来异常的腿脚,突然别开了眼。
这火一生,便耗费了半个时辰。
最后,忍无可忍的孟微一脚踹开要火烧屋顶的宋琛野,在一片浓烟里当机立断把火盆端到院子里,拿蒲扇一扇,火立马上来了。
4
孟微与宋琛野相识于元顺十六年二月初二。
淮河人家这天都过得隆重,鲜花着锦,彩带纷飞。女孩们换上春装,三五成群,人手一只风筝,在谁的风筝图案最精巧上一较高下,小伙子们则吟诗作对,千方百计地想在心上人面前一展风采。
从小,孟微就混迹在一群姑娘堆里,仗着脸皮好看甚是受宠。或是天赋异禀,他描的花样比坊中手最巧的绣娘都要精巧几分,每到二月初二,小姑娘们踏青的风筝都要由他来画,保准能在一众燕子蜈蚣群里拔得头筹。
今年的二月二,和往常并无不同,他那时也并不知道自己那天将会遇到什么。
他送走一群叽叽喳喳百灵鸟般兴奋的小姑娘,隔着窗子对孟织罗招呼了一声,“娘,我出门一趟。”
孟织罗手里攥着本锈本册子,抬头望去,院子里少年身量修长,眉眼间似乎盛着一泓明净的秋水,水色弥漫温柔多情,看谁都像专注得仿佛满心满眼放得下的,唯此一人一般。她笑了笑,这小家伙,不知日后得伤多少姑娘的心呦。
她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当初一个竹篮就能装下的孩子,一眨眼都长大了。
孟微袖着一叠画纸,沿着街道往书局去。无人知晓,当下风靡一时的画师微梦空空是他的化名。
路上有熟识的街坊扬声打着招呼:“微哥儿,你去不去后山坡耍?”
少年神采飞扬,微微扬着下巴,“啧,我去了,那些姑娘谁还看你?”
“噫……”二胖皱着脸,受不了的跑远了。
交付完画本,孟微抄近道乘船回绣坊,他盘腿坐在船头,一上一下抛着两粒鹅卵石玩,也怪他耳聪目明,只一打眼就瞧见桥洞里漂着个人。
青年伤的很重,兰大夫跟孟微说:“能不能活我也说不准,今夜辛苦些吧。”
半夜,床上人发起了高烧,热度透过浸湿的布巾似乎能灼伤人的手。孟织罗来过一次,她面色复杂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男子,最后转向孟微,“微哥儿,明天等他伤势好一点,送他去医馆吧,兰大夫会照顾好他的。”
二月的天,孟微忙出一脑门子汗,他把投湿了的布巾敷在男子额头,扭过身奇怪地问:“娘,兰大夫那里不让人过夜的,你忘了?”
“那就多付些银钱。”孟织罗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表情有点说不上来的古怪,“我们绣坊里来来往往都是姑娘,他在这儿终究不方便。”
说完,就匆匆忙忙走了。
孟微想,我不也是男人么?他又看看床上出气多进气少的人,再挪个地儿估计这点热乎气也得散咯。
烧一晚上反反复复,临天亮才消停。
后来孟微居功甚伟地冲宋琛野说:“要不是我,你孟婆汤都该喝过几轮了。”
宋琛野摇着扇子挑眉一笑,“怎么,救命之恩要不要我以身相许?”
孟微连连摆手,“大可不必!”
宋琛野就捏捏他的脸,摇着头说:“你根本不知道你拒绝了怎样的泼天富贵。”
“要人性命的富贵,我可不敢要。”
少年意有所指,大笑着一溜烟跑远了,留下神色凝重的男子沉沉望着他的背影,缓缓叹了口气。
5
在第二日的傍晚,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人竟醒了,孟微推门进去,一转身视线触及到床上的人,竟被一个伤得几乎动弹不得的人的眼神给吓出一身白毛汗,太凶太狠了。男子像是习惯性地警惕着四周的动静,在发觉孟微并无威胁后,又闭上了眼睛,睡熟了。
孟微在门口站了会儿,上前探了探身子细细观察了一番,觉着这人可能死不成了,便放心地关门走人,补觉去了。
不晓得是不是兰大夫医术精湛,吊着一口气的人硬是被拉出了鬼门关。
孟微天性疏狂,虽心知肚明宋琛野身世并非寻常,却也不曾多问一句。他有股子烂漫无邪在身上,自诩是行侠仗义。
两人起初交谈不多,大部分时间是一个盘腿案前修改自己的画册,一个闭目养神想自己遭了谁家的暗箭。可有一次,宋琛野不经意扭头时,突然看到了阳光顺着窗棂钻进来,撒在少年的发间,跳跃着,张牙舞爪的,金色的光芒下,那人的侧脸柔和得不像话。
一瞬间,他的心头被狠狠攥了一把,如遭重击。
宋琛野其实也曾扪心自问,怎么就乱了心,动了情?
可情之一事,又怎是三言两句解释得清。
绣坊里多了生人,还是个帅小伙,坊间姑娘们都不约而同收敛了几分,个个温婉淑良,堪称良配,把孟微看得啧啧称奇。
他问这两日才能出门活动的宋琛野,“你家中可有妻妾?”
宋琛野望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不曾婚配。”
“这就巧了,”孟微喜上眉梢,随手指去,“我家的女孩多,你若遇上心仪的,可不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得算我功德一件。”
“有缘千里来相会……”宋琛野默默念了一遍,锐利眉眼间尽是温柔,他想,是吧,从千里万里的余良城到淮河岸边的绣女坊,姻缘一线牵,情愫暗滋生。
他在人世间摸爬滚打地活了二十四年,从不曾遇到过这样温暖的人,温暖到好像只是待在他身边,所有遭受过的苦难与伤痛就会被一一抚平。
余良城太冷了,冷得人从热血沸腾到开始结冰,只一想起来,他的伤口好像都开始隐隐作痛。
为君者多疑,他从小就知道,祖父常叮嘱他戒骄戒躁谨言慎行,他也一向引以为鉴。可镇国将军府的威望太高了,高的让为君者都岌岌可危。祖父没了,父亲没了,可好像一门忠烈滚烫的血都稳不住圣上的疑心病,十四岁的少年临危受命,身披重孝单身匹马远赴北疆。
当时他想了些什么早已遗忘,可他竟记得策马而过时路上的风光,那夜月色很美,薄雾笼罩下,细白沙砾闪着荧光,连绵的胡杨林孤独地卧在水面之上。
他记了很多年。
可到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胡杨并不孤独,它们根连着根,手拉着手,会安宁地陪伴着过百年岁月。那时他便想,他什么时候能遇到他的胡杨。
宋琛野悄悄弯了弯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程他虽然差点被人弄死,却找到了他的胡杨,不亏。
爱意隆盛,像初春融化的冰水,表面静谧无声,内里暗流涌动。气泡自下而上浮升,啪的炸裂,抖落一身情难自禁,浮想联翩。
孟微在给绣坊制绣样本,成天拿着纸笔外面跑,有时高兴了还会指着册子上的新绣样说给宋琛野听。宋琛野含着笑,侧耳聆听,视线却看着俊逸的少年熠熠生辉的眉眼,只觉得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的随从早就寻过来了,可他不舍的走。
孟微托着下巴,问宋琛野,“你在这儿待着可觉着闷?”大好春光,他原想着邀人去郊外踏青。
近来孟织罗似乎是恰巧经过,闻言淡淡一笑,“宋公子外出这么久,家里人应该都牵挂着心,如今身体大好,怕是该回家报个平安才是,微哥儿,少淘气了。”
她长得不算惊艳,一双杏仁眼却柔情似水,平时总含有三分笑意,此刻却泛着冷淡。
宋琛野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他点头,“坊主说的是,该回去了。”
他在北疆中了流矢,得圣上恩典回京修养,不想路上又遭遇截杀,命垂一线之际遇上了孟微搭救。养病又耽误两个月,算来,也该是时候回京了。
他回头跟孟微说:“等我下次来,送你一匹马。”
6
宋琛野走了,孟微有些怅然若失。
他迟钝地察觉到自己好像有些不寻常,可他当时并不明白那是什么。
没等他深究,宋琛野又回来了,带着送他的小马驹,小小的个子,毛发白得像雪,却有四只乌黑的蹄子,跑起来像一阵风。
宋琛野在绣坊旁买了座院子,他回京卖了一波惨,得了不少好东西。
趁着此时四境平稳,朝中老话重提收拢军权,若是从前他必据理力争,可现在他有些倦了。刺杀是谁的手笔,他也不愿去猜测。
无事一身轻,交了虎符,正好安心修养。
于是他又回来了。
那天,孟织罗的脸都是黑的。
孟微却开心不已,他揽着踏雪的脖子,亲昵的蹭了蹭它的额头,兴奋地说:“宋琛野,我可太喜欢你了。”
虽然明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可宋琛野却忍不住笑开了,他想,以后你会更喜欢我的。
郊外的花开了,散漫地洒落在绿意之间,星星点点,闪着光,宛若绣娘手底下最华贵的缎子。
孟微牵着他的宝贝马在散步,怎么也不肯骑,生怕压坏了它,偶尔见了漂亮的花就采上几朵,编了花环挂在马脖子上。
踏雪脾气像主子,温顺又有点娇纵,只许孟微摸,其他人谁碰谁挨踹。二胖啧啧说:“真像你亲生的!”
孟微哈哈大笑,冲过去摁住二胖一阵蹂躏。
宋琛野也在笑,他好像也回到了少年时,朝气蓬勃,一往无前。有时候他都忘了,十四岁之前,自己也是当街打马恣意风流的少年郎,只是后来不得不独当一面,强迫着自己往前看,往前走。
那一年,是宋琛野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年。
后来,两人分开,宋琛野把这段时光一遍又一遍从记忆深处沾血带肉的扯出来,饮鸩止渴般地回味两人所经历的过往。
他不愿一了百了,便只能日复一日坚守原地。
7
元顺十七年新年伊始,北疆屡有游牧民族犯边,宋琛野被召回京都。
他只道家中有要事,临走前,笑嘻嘻地冲孟微说:“在家等着哥,哥下次带你去看漠北的雪。”
孟微骑着踏雪送他至十里亭外,青葱少年好像摸到了几分情愫丛生的滋味,芦苇荡里哗啦哗啦响着的声音,掩藏不住他越来越快的心跳。
他喊道:“等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宋琛野走得远了,只隐隐约约听到什么,他高高举起手来,挥了挥。
他们不曾想过,这是他们最后的和平相处。
元顺十七年夏,不知怎么忽然有叛军打着匡扶正统的旗号立地为王,浩浩荡荡拉拢了不少人参与,搞得到处乌烟瘴气。
某日,孟微归家还在绣坊碰见几个生人,他们眼神炽热,嗫嚅着嘴唇望着他,却被孟织罗拿着扫把全都赶了出去。
孟织罗像护崽的母鸡,努力张开翅膀,凶神恶煞地骂道:“别打我们的主意,滚出去。”
孟微从没见过她发那样大的火,于是也神色冷淡的关门送客。
或许就是这天,孟织罗便向宋琛野发了求助信,所以他才能神兵天降,救了他的性命。
绣坊关了门,坊间的绣女给足了安家银子,安顿好了去处,孟织罗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拉着孟微的手,一遍又一遍的看他的脸,眼泪就止不住掉落下来。
她以为,她能看着他娶妻生子,安稳度过此生,可是不能了,她等不到了。
“当时太子,太子妃被承王圈禁,他们自知难以生还,为了让你活下来,便把你托付给了我,那时候你才这么一点大,一个篮子就藏得严严实实的。这些年来,我总想着,我不能辜负了你娘,得看顾好你,可是现在还是辜负了太子妃的信任,微哥儿,我护不住你了。”
孟微握住她战栗的手,“娘,我带你逃,我们躲得远远的,不参与他们的争斗。”
孟织罗摸了摸他的脸,点点头说:“是要逃,要躲起来,以后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人往家里带,要有防人之心,知道吗?”见到宋琛野的第一眼,她就认出了他的身份,盛名远播的镇国将军,谁不认得。她既怕又忧,怕孟微身份暴露,忧孟微的天真烂漫。
谁曾想,现在她又只能把唯一的生路放在宋琛野身上,求他把孟微带走。
孟微固执地说:“我们一起走。”
孟织罗的目光落在他身后,孟微感觉后颈一痛就失去了知觉。二胖将瘫软的少年扶着靠坐在一侧,忍住眼泪,替孟微向孟织罗深深叩了一首。
孟织罗扶起他,拍拍他身上的灰尘,“好孩子,拜托你了,记住往北走,宋琛野会来接你们的。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她打开了暗门,送两人离开,然后打碎了地窖里的所有酒坛,一把火燃起,一切付之一炬。
等孟微醒过来,一切都迟了,那火烧红了半边天,带走了他的至亲,带走了他的家。他从疾驰的马车上跌下来,顾不得腿上剧痛,跌跌撞撞往回跑,却被二胖拦腰抱住,他几乎是哀求:“求你放开我,我要回去。”
二胖也是双目赤红,他忍住哽咽,“微哥儿,晚了。”
绣坊没了,娘也没了。
孟微痛得全身颤动,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怔怔地望着来路,半晌没有反应,只身体软得站不住,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不能对不起孟姨,”二胖看着他的模样,狠着心说,“她是为你死的,你得活下去,听到没有。”
说着他便拖起孟微,驾着车继续往北走。
后来孟微逃走了,瘸着一条腿,趁着二胖疲累睡熟之后留下一封信,自己走了。
他不是愚笨之人,孟织罗用自己的性命给他争取了逃离的时间,可终究纸包不住火,那些人迟早会发现他还活着。如今叛军想拿自己做金字招牌师出有名,皇帝则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带着自己,二胖就是在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他做的足够多了,不该为自己枉送性命。
宋琛野……
孟微只知道他是京都人士,其他一无所知,更何况他现在的情形,又怎能让他惹上祸端。
他躲躲藏藏走了很久,后来腿已经都没有了知觉,他断断续续发起高烧,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有时候眼前一黑就昏死过去,再睁开眼,漫天星子,熠熠生辉。
天地浩大,却无他容身之所。
被宋琛野找到时,他几乎都认不出人来,昔日意气风发少年跌得满身伤痕,他的眼睛已经不再有光了。
孟微望着他,迟迟不应声,只望着他,眼睛一眨,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对不起……我来迟了……”从接到孟织罗的信后,他就往回赶,可到底没赶上。
宋琛野觉着那滴泪烫在了他心上,手忙脚乱地抱住少年,他浑身颤抖,按捺不住的惊惧,他以为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少年了。
幸好幸好……
幸好,他还在。
“你骗了我。”孟微淡淡地说,半分情绪都无,好像什么都与他没有了关系。“将军。”
他认识的宋琛野,只是一个惯会玩乐的京城纨绔子弟,而不是名震天下的镇国将军。
他默默闭上了眼。
宋琛野发觉孟微病了,是在很久之后,孟微除了沉默寡言外,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直到被宋琛野碰上,他正拿着刀子在手臂上划,纤细的小臂上一道挨着一道,重重叠叠的伤痕,望去触目惊心。
宋琛野疼得面目狰狞。他把刀子丢得远远的,惊慌失措的让人请大夫。
而孟微在一旁始终面不改色,置身事外的模样,他只是找了一个发泄的途径,伤害自己,好像能让愧疚感减轻。
这些日子,孟微心里的愧疚日夜奔涌,像山一样把他狠狠压下,让他忍不住地厌弃着自我,恨不得自己即刻死去。忽而又怨恨宋琛野,为什么他要闯进自己的世界,他为什么不早点来,若是早一点,娘是不是就不用死。
如果不这样,他怕有一天他会把恨意转移到宋琛野身上。
去恨宋琛野,他舍不得。
孟微很乖,苦涩的药汁成碗成碗的往嘴里灌,都不皱一下眉头,让人看得心疼不已。宋琛野问大夫可有根治之术,大夫摇摇头,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孟微自己画地为牢圈禁了自己,谁也治不好他。
日复一日的,孟微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举止,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拿着簪子刺向了宋琛野,滚烫的血粘在手上,他猛然醒转,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疲惫的侧过头,忍住颤抖:“放我走吧。”
宋琛野抿住唇,“去哪儿?”
“哪里都好,只要不是这里,我讨厌你,恨你,看到你就心生恶意,想要杀了你。”孟微在看自己的手,血色刺眼,看的久了眼里都快流出眼泪来。
“就这么恨我吗?恨不得我死?”
“是呀,你怎么不去死呢。”
其实他说谎了,他只恨自己。
踏雪被二胖送回来以后从没见过孟微,猛然相见亲昵得不得了,尾巴甩得飞起,它看着沉默的少年背着包袱,揽住了自己的脖子,他说:“对不起。”
孟微走了,宋琛野没去送,只派了几个人保护他的安全。
大夫说,天地浩大,出去看看世间万物,开拓了眼界,孟公子的心病或许会有痊愈的一天。
宋琛野问:“需要多久?”
大夫摇了摇头。
罢了,宋琛野抚摸着一卷烧焦的绣本,不管多久,我总等得。
8
抹了一脸灰的宋琛野蹲在地上,仰望着面色冷淡的青年,咧嘴一笑,“微哥儿,你真厉害。”
孟微垂眸看着他,忽然伸出来手,轻轻给他擦去了眉眼间的灰烬,他说:“值得吗?”
宋琛野愣住了,他迟钝的察觉到什么,难以置信地看着孟微,像掩饰般飞快抹了一把脸,力道重得把眼睛都搓红了,忽然又低下了头。
“值得。”
隆冬初雪,大地皆白,守得云开见月明,宋琛野终于等到他的胡杨树向他伸出了手。
此去经年岁月长,分花拂柳也不过,唯此一人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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