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晚班

      他吃完了饭，走出食堂，看看时间，还早，距离上班还有三十多分钟。

      虽然已经凌晨三点多了，但整个厂区仍然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仿佛一个还没睡着的巨大的怪兽。一栋栋高大的厂房的窗户都还亮着，从里面传出的机器的嗡鸣声，像清晨的雾一样弥漫、笼罩着偌大的工业园区里的每一个角落。黯淡的路灯下，几个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工作服的黑糊糊的身影慢悠悠地走过，然后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他沿着脚下这条熟悉的路，走到了一个休息区，到一台自动售货机那里拿了一瓶冰可乐，就坐在了一张靠背椅上，低着头，一边喝可乐，一边看手机。

      他叫杨华，半年前进了这座工厂。

      别看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水线操作工，但其实他也是读过大学的，虽然读的不是什么清华、北大、南大这些名牌高校，但好歹也是一所正儿八经的二本院校。那为什么他没有去选择从事一些更好、更体面的职业，而偏偏要进厂里做工人呢？

      这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那时，他才拿到毕业证还没有一个星期，就带着一腔热血和满脑子的梦想，背上包，拉上一个旅行箱，坐上火车闯进了这座城市。但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光靠闯劲是不够的，还要有眼光和头脑，而很不巧，他偏偏最缺的就是眼光和头脑。因为是刚刚从校园走出来，他懵懵懂懂、毫无心机，总是天真地认为这个社会会像教科书里写的和《新闻联播》里说的一样美好。可是现实哪里有这么美好呢？很快，他就要在悠长而坎坷的人生道路上栽跟头了。

      他未经深思熟虑就选择了一家卖化妆品的公司。虽然这家公司看上去像极了一家皮包公司，生产的化妆品也几乎卖不出去，老板也痞里痞气，剃了个溜光的头，走出去跟个流氓一样，但他还是坚信，只要自己勤奋努力、踏踏实实的干下去就一定会取得成功。用不了多久，什么业务总监啊，团队主管啊，区域经理啊，这些听起来高大上的职位就会像会场的迎宾小姐姐一样在前方等候着自己。

      他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虽然跑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客户，但化妆品始终都没有卖出去一瓶（这不能怪他，只能怪公司的化妆品实在是太垃圾了，以至于他忙碌了好几个月都没有一个客户愿意尝试尝试）。但他仍然没有放弃，他一边幻想着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客户被他的坚持所感动，然后帮他打开困局，心甘情愿地送给他一叠叠厚厚的钞票，一边继续既艰苦又快乐的工作，等啊，等啊……，结果，职位没捞到，钞票没等来，却等到了老板携款潜逃的消息和警察叔叔的大驾光临。警察是来调查他的老板的，因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业务员，所以也没有为难他，只问了他几句话，了解了一些情况，就让他离开了派出所。

      没有进去，是一件喜事。但回家的一路上，他还是绷着张苦瓜脸，因为工资没有发，自己身上的钱也已经不多了。

      他悻悻地回到家里（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简称“家里”），往床上一躺，闷闷不乐。他为自己的未来感到焦躁和迷茫，但同时又仍然怀揣着美好的希望。“一切都会过去，困难只是暂时的。”他鼓励自己说，虽然现在根本找不到解决困境办法，但他坚信方法很快就会出现。

      他闭上了眼睛，继续寻找出路。

      突然，他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仿佛阴霾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明亮的闪电。“对了，对了，我想到了！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他高兴地说，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进厂里不就好了吗？进厂里做普工，包吃包住，每个月工资还挺高的。”但他刚想到怎样解决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就随之而来了，“真的要进厂吗？但我可是一个大学生啊，怎么能进厂里做普工呢？说出去多丢人啊！我来到这座城市，就是因为这边经济发达，体面的职业多而且能有更好的发展，现在难道还要进厂里去吗？那我读大学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不只一次的这样问自己，有好几次差点就要推翻之前做出的决定，但一想到支付宝里只有三位数的那点存款，就犹豫不决了。

      他觉得很纠结，很痛苦。于是坐到窗口边的那张书桌旁，直起腰板，慎重地考虑起来。

      其实就是两件事，一个是肚子，一个是面子，最好的情况当然就是面子和肚子都能兼顾，但现在看来二者只能取其一。要填饱肚子就不能爱惜面子，想要装点面子就要饿着肚子。“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他眉头紧蹙，苦思冥想，仿佛一位领导人在考虑军国大事。

    “算了，算了，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这样了。”他缓缓地站起来，目光坚定地看着窗外。

      没错，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进厂里打工。虽然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看重脸面并且喜欢往功成名就方面幻想（还经常幻想着有绝世美女主动倒贴上来）的人，但他也明白一个道理，少了一点面子不会怎么的，但是肚子要是饿几天的话，那就相当难受了。

      “没关系的。只是暂时进厂而已，又不是一辈子呆在里面不出来了。我在里面做几个月，赚一些钱，然后再出来找一个好的公司上班，那不也是挺好的吗？……再说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诸葛亮厉害吧？他没出山之前不是也种过田吗？”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不忘给自己画大饼，说。

      就这样，未来已经规划好了。他感到浑身轻松，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喜悦的光芒，他点燃一支烟，抽完了，走下楼梯，开开心心地吃晚饭去了。

      第二天，他就进了厂里。

      从上班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时刻觉得很枯燥、很累，他无数次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离职，但最后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这一晃，半年过去了，他也渐渐习惯了厂里单调却不失安逸的生活。本来他是计划在这里至少干满一年的，但是一批正在读大学的暑假工的离开触动了他的心弦，使得他做出了提前离职的决定。

      从八月中旬开始，他所在的生产线上就不断有暑假工离职，他们远去的背影，勾起了他对校园生活和青春岁月的美好回忆，那久已熄灭的理想火焰又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他的眼睛，让他看清了自己现在在干什么，想干的又是什么。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上的挣扎，最后，他还是递交了辞呈。

      日子过得像翻书一样快，不知不觉间，那本属于杨华一个人的不算很厚、也不算太薄的书就被翻到了最后一页—只要上完这最后的一个晚班，他就可以潇洒的离开这里了。

      从晚上九点开始，连续工作了好几个小时，他早就觉得有点累了。他在椅子上躺了下来，头枕着手臂，仰望夜空。夜很晴朗，很明亮，很寂静，一阵晚风吹来，送来缕缕清凉和几许白天残留的温热， 让他觉得很是惬意。天空中只有很少的几颗星星，看起来像是孤单的情侣。他躺在那里，看着，看着……，有的时候，他觉得星星是那么的明亮，像一颗颗钻石，发出璀璨的光芒；有的时候，他觉得星星是那么渺小，仿佛河床里的几颗沙子，萎靡昏聩、黯淡无光；有的时候，他觉得星星很远很远，远的他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一辈子、两辈子都望尘莫及；还有的时候，他又觉得星星是那么的近，正在慢慢地掉下来，只要一伸手就能采摘到，然后把它装饰在自己的衣服上，做一个漂亮的扣子。

      他闭上了眼睛。突然，头脑中奏起了一个熟悉的旋律，然后，一个声音在唱歌。“我怕我没有机会，和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倾听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此时的他，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大号的随身听，在有节奏的翻卷着头脑中的那一盘饱含着艰辛、幸福、失落、激动、泪水，微笑的美好的回忆的磁带。这半年来的往事像一部长长的电影，一桢一桢灵动地闪过他的眼前。在美秒的音乐的感染下，显得那么真实，那么的美好，和之前自己亲身经历时的体验又不完全一样。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过去……”音乐还在继续，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一年以前还在温州时的情景，那时，他每次和老板还有同事们去KTV唱歌，他都会点这首歌。“我不能答应你，我是否会再回来，不回头，不回头的走下去……”伴着音乐他觉自己又回到了温州，回到那个曾经常去的KTV。“不对不对，这里高了，……，这里节奏太快了，这里应该深情一点。”他走进一个房间，看着那个握着麦克风，背对着他正在唱歌的原来的、还在温州的自己，指挥着他说。曾经的同事们和老板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并没有发现他。原来的自己也没有发现他，但奇怪的是他仿佛听见了他说的话，真的按照他的指挥去改进了。

      歌唱的更好听了。他很满意，脸上的微笑更深了，洋溢着一种神秘的幸福。“唱吧唱吧，这不是张震岳唱的，这是我的歌！”他对自己说。

      隔壁的厂房，在持续不断的低声嗡鸣着，周围的人在低声交谈，说笑，风轻轻的吹。可是这些声音不但没有打扰头脑中的歌声，反而和它融汇在一起，奏出来一曲平凡而辉煌，普通却壮丽的生命凯歌。

      他听得津津有味，直到被前来找他的同事的呼喊声吵醒。“怎么还在睡觉啊，该上班了！”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他的同事李飞在轻轻摇晃着他的身子，对他说。

      “啊！糟了！”杨华惊讶地叫了一声，急忙坐起身来看了看手机，发现已经四点二十了（按照规定，他四点之前就要进厂里继续工作）。“哎呀，这下坏了，坏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结果迟到了这么久！”他一个劲的焦躁地抱怨自己说。

      倒是李飞，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安慰他说：“没关系的，你不在里面的时候所有的事情我一个人都做得好好的。”

      “那你吃了饭没有？”

      “没有。”李飞笑了笑，说。他觉得杨华是睡糊了，居然问出了这种问题，“没有呢，你又没来顶替我，我一个人在线上怎么敢去吃饭呢？”

      “哦，是的！”杨华那短路的大脑开始渐渐恢复正常了，“好的，我现在就进去接你的班，你赶快去吃饭吧！”他仍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仿佛欠了别人什么一样。

      “嗯，好的。”说完，李飞就朝食堂的方向走去了。

      杨华也急匆匆地小步慢跑着进了车间里，继续自己的工作。

      他所在的这个厂主要就是为苹果手机生产手机壳的，而他所要做的工作，就是从机器上把一个个模组拿下来，然后把它们放进手推车里，等车子装满了之后，就把它推到站在流水线那里工作的同事们身边，然后再推着一个空的手推车原路返回……，而现在，他正沿着狭窄的过道（两边都是机器）径直推着车前进，很快就娴熟地收完了一组。时间还有多，新的模组还没这么快出来，于是，他把沉甸甸的车子停靠在墙边，自己则站在大空调下面纳凉、休息。

      这个时候，往往很快就会有同事也推着车过来，找他聊天。

      “哈哈！哈哈！胖子！（那时他长的胖，所以大家都这样称呼他）”一个面相和善、开朗爱聊的还在读大学的同事走了过来。他摘下了口罩，笑呵呵地说。

      “就知道是你，王超！”

      杨华已经习惯了王超的笑声，每次这爽朗的笑声都会比他的人先出现。他很喜欢王超，也一直和他相处的很融洽，所以也就特别喜欢听，喜欢看他笑。以前，他每次见到他都很高兴，而现在，想到以后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杨华心里就难免有些失落和惆怅。

      王超走了过来，像往常一样打了个招呼。

      “胖子，明天就可以解放（他称走出工厂为解放）了，开不开心？”

      “错了，不是明天，是今天。十二点已经过了，现在是凌晨四点三十。”杨华纠正了同事的错误。

      “唉！你看我！上班上多了，得老年痴呆了。”王超把手掌轻轻地放在额头上，很潇洒地摇了摇头，开玩笑说。

      “你还年轻着呢，连大学都没毕业，真正老的是我们这些已经走上了社会的。”杨华安慰他说，其实他知道，同事根本不需要安慰，但他还是这样说了。

      “对了，出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嘛？……先找一家好点的公司去上班，走一步算一步吧！”虽然涉及的话题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但杨华还是一如既往地用轻松、平淡而且略带快活的语气说。那样子，简直比谈论别人的事情还显得无关紧要，还要潇洒得多。

      “不错，有想法……”王超夸奖杨华说。

      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渐渐的，那一座座机器上堆满了模组，仿佛在告诉他们：时间已经到了，快来工作啊！他们不得不暂停愉快的聊天，推着车子忙碌起来。等很快的忙完了之后，又像回巢的鸟儿似的聚拢在了原地。这次不止他们两个人了，还有另外两个同事和从外面吃饭回来的李飞。

      “还是你们好啊！读过书，上过大学，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李飞羡慕地对周围几个同事说，他一如既往的在笑，但神情中分明有那么一点几乎察觉不到的失落和不甘。“对你们来说，进工厂就是玩一玩，体验一下生活，对我们来说进工厂则是实在没办法的选择。我是没读过书啊，我家里穷，没有办法早早就出来打工了，我要是能上个大学，肯定也比现在好多了吧。”

      “这个也不一定，你看我吧，也算是一个二本毕业，怎样？还不是在厂里面打工做流水线工人？”杨华又开始安慰同事了（他一贯喜欢且擅长于安慰各种各样的人）。“我有一个小学同学，成绩一直很差，在班里排倒数，结果，你猜怎的？人家才出来在社会上混了几年，现在已经是几千万的身价了，开着三个公司，出门坐的都是好几十万的车！像我们这些从小成绩好的，勤奋努力、中规中矩，反倒只能拿个几千块钱的微薄收入。所以说读书也没有你想象的这么有用。”他举出了一个身边的例子，想证明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

      “那种毕竟是少！也有很多读过大学出来的人做生意很厉害的，关键是一个起点，读过大学的人，他就是不一样，起点高，可选择的路子也多。比如你们吧，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可以进厂，在厂里面呆腻了又可以去外面闯荡。而像我们，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就只能老老实实的呆在工厂里。为什么？因为没有别的路子可选？”李飞结合自己多年来闯荡社会的所见所闻侃侃而谈，他说得有理有节，在这场争论中占了上风。

      “这个我承认，可是……”杨华还想继续争辩，可突如其来的情况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一个同事从他们右边的一个机器后面迅速地窜了出来，向他们挥手，用低沉而快速的语调急忙喊着：“你们怎么还有心思聊天？快点！快点！别磨蹭了，动起来！班长要来检查了。”

      这句话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炸弹，把原来围成一个圈的几个人轰的四散而逃，仿佛乱溅的水花。他们赶紧撒开脚步，找到自己的车，并推着它走向自己的工作岗位，做出一副自己一直在认真工作，并且从来没有偷懒的样子。班长来了，慢悠悠地在好几条生产线上巡视，左顾右盼，认真地观察着。他敏锐而又有点困倦的眼睛像一台完美的照相机，“咔嚓咔嚓”的拍出许多漂亮的照片。至于除了照片所展示的画面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情况，比如说他手下的小喽喽有没有偷懒啦？有没有玩耍啦？有没有站在空调底下聊天啦？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也无需知道，只要他目之所见是完美无缺的，可以向上头交差就足够了。至于真相怎样？——他又不是名侦探柯南，何必去刨根问底呢？

      班长溜达了一圈，看见没有一个人在偷懒，很满意，点点头，笑了，然后就走了。他一走，原来像受惊的兔子般到处乱逃的几个人又围拢成了一个圈，更加欢快的聊了起来。

      这次他们聊起了游戏。这个话题非常的轻松和愉快，同时也特别的吸引人。因为聊得太起劲了，他们不仅使用语言甚至还使用了肢体动作。王超和一个同事在争论，谁也不服谁，于是开玩笑似地打了起来。

      “哈哈！哈哈！”王超爽朗地大笑，并且走上前去推另一个同事伸过来的双手。“我发个大招就弄死你！”他说，笑得合不拢嘴，下巴颚一直在颤抖。

      “你就是一个垃圾，青铜（网络游戏英雄联盟里的一个最低级的段位）的渣子。”另一个同事脸上乐开了花，一边移动步伐，一边扭动身体，并且嘲讽王超说。

      他们这样闹着。由于动作比较大，王超脸上带着的口罩都不小心掉了下来，犹如一片从树上枯萎下来的叶子，慢悠悠地飘落到了地上。但王超哪有心思去管这种小事呢？他正在为自己的尊严和荣誉而战。他继续软绵绵地推，仿佛一位太极宗师，一个发力，误打误撞，居然把另外一个同事推开了好几步远（另外一个同事很瘦小）。

      “小心，小心后面！”李飞露出了担心的神色，急忙提醒他们要注意安全，不要玩过头了。

      在被推开的那个同事身后，有一个铁转盘。他晃晃悠悠地往后退，差一点儿后背就撞上去了。虽然即使撞上去了也没什么很大的事，但周围的同事还是为这次的闹剧以安全收尾而庆幸。

      “你看你，乱搞！”被推开的同事站稳了脚跟，笑着斥责王超说。

      “玩归玩，不要玩过分了。”

      闹剧结束了，激情的涟漪消退，欢乐的一潭池水又恢复了平静。其他的同事们都陆续离开了，只剩下了杨华和王超还站在那儿。

      “胖子，你玩哪个区啊？”王超问。

      “征服之海。”杨华回答。

      “那巧了，正好我玩的也是这个区。等今天出去了，记得加我的号啊，我们一起玩，一起打排位，一起上分。”他兴高采烈地说，内心的喜悦毫不掩饰的洋溢在圆乎乎的脸上。

      “好啊，等出去了肯定加。”杨华爽快地答应了，但他立刻又想到还有个问题要搞清楚。“对了，你的号叫什么名字？”

      “碉堡（他当时的读音是“屌爆”）了炸天。”他说。

      “好的，等今天出去了我就去加。”

        后来，就是那天晚上，杨华去了网吧。他打开游戏界面，搜索“碉堡了炸天”这几个字，但什么都没有，他不甘心，又重新试了几遍，可不管他怎么努力，搜索栏里始终都只是那一片的空白……。

      可是现在的杨华怎么会想到以后发生的事呢？他刚刚结束了和王超的闲聊，重新投入了工作中。李飞动作比较快，早一些来到了杨华前面的那条生产线上，此刻正推着车朝他迎面走来。“很快就要下班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高兴吗？”他问杨华。其实他心里是舍不得他们离开的，因为才来半个月，好不容易和他们混熟了，却又要分别。但往往越是在乎，表面上就越会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更何况他混迹社会多年，对离别这种事已是司空见惯了，所以即使心里有那么点不舍，但这种依恋也远未到难以割断的地步，所以也绝不会特意表现出来的。

      “那当然了。”杨华很洒脱地说，仿佛这座他呆了足足有半年之久的厂房里，没有任何一件东西是值得他牵挂的。但其实他的心里和李飞一样，正升起着一股薄烟般飘飘渺渺、纠缠不清的情绪。

      又聊了几句，然后，他们擦肩而过，走向各自的工作，也从此奔向各自的生活……。

      杨华把沉甸甸的车子推到那台组装机的前面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差五分了。忙碌不停的生产线短暂的停顿下来，他的同事们都已经站好了整齐的队列。那位又高又瘦的班长正站在队伍的面前，用和往常一样的严肃而不急不缓的语调和工人们说话。因为离的有点远，他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于是加快了脚步小跑过去。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王超就在里面。他们才跑了一半路，就看见好几个同事冲出队列，向他们的方向跑来，然后，班长转过头来看着他们并朝他们挥手说：走吧，走吧。

      王超转身就朝大门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尖叫着、欢呼着，比获得自由的奴隶还要激动许多。“喔！……哦……！Oh，yeah！”他大声地喊，发出的欢乐调子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他既像一只冲出囚笼的鸟儿，又像一只离弦的飞箭，很快就消失在了光亮的，涂满阳光的大门口，也永远的消失在了杨华的视线里。

      杨华跑不过他，也没他那么激动，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他看了看原来无数次早晨、晚上、上班下班的时候都要站着的地方，他看了看现在还很熟悉，但很快就会变得无比陌生的同事们的脸。他看到李飞也站在那里，还是原来的样子，虽然看上去并不是很挺拔，但却很稳重敦实。他挺着个大肚子，双手叠加靠在后面的腰上，正在非常认真地聆听领导的训话。以前每次下班的时候，杨华都会站在那个队列之中，就在李飞的身旁，或是左边或者右边，而现在他却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个局外人和旁观者，静静的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此刻，他才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并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以后还能看见他吗？”他问自己，继续往前走，“ 也许能见到，也许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了。”不知怎的，他心里突然冒出了另外一个声音，回答了他。

      他没有再往后看了，转过身去，走出了厂房的大门。火红的太阳刚刚从东边升起，明亮刺眼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向他迎面洒来。欢快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唱着清脆的歌，空气是那么清新、那么的沁人心脾，他痛快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到处都充满了轻松和自由的气息，并且认为从这️一秒起，自己人生中崭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重获自由，确实值得高兴！但杨华现在还没心思去休息休息、好好享受一下生活。因为许多缠绕得像一个毛线球一样的繁杂琐事正在等候着他去处理，让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乘坐厂车回到了住宿区，上了四楼，推开自己住的那间宿舍的门，往里面一看，大吃一惊，他看见原来整洁的房间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所有的（除了他自己的）床上，原来铺着的被子和凉席都没有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黄色的床板。地上又脏又乱，到处都是垃圾，塑料袋、废纸、晾衣架、饮料瓶……一片狼藉，那张以前大部分时间都紧闭着的门帘散漫的敞开着，阳光倾泻进来，把整个窗台都照的亮堂堂的，也晒得炙热发烫。窗户旁边，那挂在晾衣架上密密麻麻的衣服、裤子都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走廊。

      杨华走到窗边，向下观望。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们像急促的河水一样匆匆而过。

      杨华几乎没有在这间宿舍里拥有过独处的机会，现在难得有了这样的机会，就更想好好的享受一下。“马上就要离开了，再好好地看一眼这里吧。”他这样劝自己说，要自己好好珍惜眼前宝贵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才看了一分多钟，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你还在这里呀？还没有走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说话的正是和他同一个宿舍的舍友。 

      “没有，刚从厂里回来，吃了一个早饭，还没来得及去办离职呢？”杨华回答他说。“你呢？也是刚回来吗？”

      “不是。”他背对着杨华说，并且踮起脚来，一只手抓着他原来睡的那张床（他睡上铺。）的床沿，一只手往里伸，在摸索着什么东西。  “找到了。”他说，从床边上靠墙的地方抓过来一包AD钙奶。

      “我一回来就去办离职了，刚才就在下面排队呢，但中途忘了拿个东西，所以跑回宿舍来找。”他一边说，一边撕开包裹着AD钙奶的薄薄的透明塑料膜，并从里面拿出一瓶钙奶和一根吸管。“来！喝一瓶吧！”他看着杨华，很亲切地说。

      “不用了，不用了，我刚吃过早饭。”杨华说。

      “喝一瓶嘛，没关系的。”

      这下杨华没有再推辞了，接过了他递来的AD钙奶，一边喝着一边和他聊天。

      “从这里出去了之后有什么打算呢？准备去做什么？”舍友问杨华，而这个问题正是杨华要问却没来得及开口的。

      “嗯……，怎么说呢，走一步算一步吧，先找一个公司干干销售吧！这个行业做得好的话赚得钱也挺多的。像咱们这样的普通大学毕业的，特别高端的职位又够不着，只能做做这个了。”

      “你这个想法还挺不错的，是的，总在厂里干也不是办法。工厂里稳定是稳定，但干十年、二十年几乎都是一个样，没有什么发展空间的。像你这样的大学生是应该找一个更有发展前途的工作。”他一边吸着AD钙奶，一边说。

      杨华点点头，表示自己很赞成他的说法。

      他们接着往下聊，当杨华提到一个前几天就离职的一位舍友的名字时，坐在他对面的这位舍友还不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杨华随即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床位，那位舍友就恍然醒悟过来。“一起生活了两个月连他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唉！这舍友当的……！”他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在责怪，又像是在嘲讽自己。

      杨华也跟着微微笑了一下。

      他们又聊了十分钟左右。这短短的10分钟仿佛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把他们两个多月一起生活所积累的所有经历和回忆都燃烧殆尽了。只有那烧剩下的一把灰，上面还在发红的但很快就要冷却的点点火星，还在维持着他们即将走到尽头的最后的友谊。

      房间里陷入了一阵沉默。那位舍友低下了头，用手指点着手机屏幕，在回复微信上的消息。杨华觉得有点尴尬，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拘束，越来越不自在，就找到了一个很完美的理由，站起来向那位舍友告辞。

    “那我先走了。”他不紧不慢地说，尽力保持着脸上愉悦的微笑，装作自己真的是因为有急事要处理才不得不离开一样。“现在不早了，还要去处理离职的事呢，可不能耽误了。”

      “好的。”舍友抬起了头，看着他说。

      “那你呢？东西找到了吗？要不要一起去办离职呢？”

      “你先去吧，我再坐会。”

      “好的。”

      “那你等下还会回来吗？如果还回来，那我走的时候就不锁门了。”舍友是个细心的人，特地问了一下杨华。

      “不回来了，所有的东西我都带上了。”杨华指了指手上提着的那个鼓鼓的背包，说。

      “好的，再见！”

      “再见！”

      “有缘再见！”当杨华走出门外时，又独自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杨华走下了楼梯，来到了宿舍楼广场的花坛边上，听见背后传来“砰”的一身响。他回过头去朝四楼张望，果然，那间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的门紧紧地关上了，从那里，从四楼空旷的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杨华没有多想，也转身离去，渐渐加快了脚步……

      杨华原本以为离职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最多只要一两个小时就能办好，却没想到，这一忙就忙了一整天。他到处奔走，把自己累得要死，不过这也只能怪他自己，因为别人都在提前办理一些必要的手续的时候，他却舒舒服服地躺在空调底下纳凉、睡大觉。现在他有点后悔了，觉得当初要是勤快点，现在就会少了很多麻烦。可怎么办呢？自己种下的苦果只有自己吞了。他忙忙碌碌，终于大致走完了繁琐的程序。简单地吃过晚饭后，他走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要去解决最后一件事—退厂服。

      在太阳几乎已经落下地平线的时候，他终于来到了以前上班的工厂所在的工业园区，他下了出租车，走进了一个很偏僻的小门，来到了一个很陌生的仓库。

      仓库里面只有一位戴着眼镜的、正在低头写东西的五十多岁的大姐。她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

    “怎么这么晚才来退厂服？”管理仓库的大姐看见杨华惊讶地说。那表情好像在表示他工作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这么晚来办这事的。

      “哦！……中途有点事情耽搁了一下，所以嘛，晚了点。”杨华巧妙地编了一个理由，说。

      “在这上面签个字。”管理员大姐拿出了一张表格，并把一支笔放在了上面。

      杨华站在桌子前，弯下腰，在表格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把厂服放在那边就可以了。”

      杨华按照她的指示做了，把打包装好的厂服放在了一个堆满废旧厂服的角落里……。

      “所有的事情都办理完了。终于可以去休息休息，喝一瓶冰汽水了！”杨华从刚才进去的小门又走了出来，说。他长舒了一口气，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洋溢着一种奇特的轻松和喜悦。这种感觉，就像被病痛折磨了很久之后，一觉醒来，发现疼痛全消失了，身体又恢复了健康一样幸福和激动。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迎着低垂的夜幕摸索前进，找到了一个公交站牌。因为是厂区，远离市中心，所以公交站牌看起来很寒酸，只是一根铁管上插着一块小小的长方形牌子，像一个简陋的风向标。他就站在那下面等车，他旁边的路灯、对面的路灯、公路拐角处的路灯、以及更远处的路灯，早就通通亮了起来，汇成一条火龙，在寂寥的、苍茫的大地上绵延起伏，蜿蜒飞舞。

      他回过头，用目光去找寻，想最后再看一眼以前在里面度过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那座厂房。可怎么能看得到呢？他身后的那一座仓库仿佛一座黝黑雄伟的大山，把他饱含着深情的视线统统挡了回去。

      他又想到了李飞和王超。“可惜呀，我和他们这么投缘，如果上天能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相处的话，我们未必不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可惜啊，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在心里惋惜地说。

      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光点，冲破了沉重的黑夜囚笼，伴随着一阵阵熟悉的声音，这道光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刺眼。他朝传来声音的方向眺望。果然，是公交车来了，没多久就停在了杨华的面前，车门“唰”的一下打开了，里面空荡荡的，只坐着寥寥几个神情中带着些许疲倦的乘客。

    杨华走上去，找了一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拿出手机悠闲地刷微信。

      车子启动了，轻轻的摇晃起来，慢慢向前，越来越稳，越来越快。驶过了一座座路灯，转过了一个个路口。十多分钟后，杨华随意地一抬头，向窗外望去。他看到了那个他以前每次上下班乘坐厂车都要经过的那个熟悉的飞机场。空旷的场地上停放着许多飞机，灯火璀璨，照亮了车窗，外面倒退的景物，正和他那黝黑而模糊的脸庞轮廓重叠在一起，然后一闪而过，匆匆消逝。他的一双眼睛，因为流入了许多光芒，闪闪发亮，仿佛两只晶莹剔透的萤火虫在翩翩飞舞，给人一种幻亦真的感觉。他注视着车窗玻璃里倒映着的自己的眼睛，似乎陷入到了一种幻境之中，认为自己可能捕捉到了现在和未来彼此重叠的缝隙，也触摸到了过去和现在交错延伸的裂痕。

      一架飞机正在跑道上缓慢地滑翔，看样子很快就要起飞。

      他看着那辆飞机，若有所思。大概十秒钟过后，他觉得有点困了，但又不敢睡觉，因为怕坐过了站，为了提神，他把耳机塞进了耳朵里，开始用手机放歌。

      “我怕我没有机会，跟你说一声再见。因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耳机里响起了熟悉的张震岳的声音—又是这首《再见》，他在温州时就喜欢唱这首歌，离开温州后他也会经常听这首歌，现在他又情不自禁地放起了这首歌。“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这些日子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抹去，我不能答应你，我是否会再回来，不回头，不回头的走下去。”他听着、听着，完全陶醉在的音乐中，很享受这种感觉，他轻轻哼唱着（当然，声音很小，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身子很轻微地摇晃着附和节拍，偶尔还会用脚板慢悠悠地跺跺地面。在漆黑的灵魂深处，那座厂房又出现了，像一座早已失去踪影的岛，又重新出现在了广阔的海面。过去半年的种种工作和生活经历，李飞的形象，王超的形象，还有所有同事们的形象，都在他脑海中搅成一团。“唱吧！唱吧！就这样唱吧！”他说，睁开眼睛，又重新播放这首歌，然后闭上眼睛，后背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静静的欣赏。

      “现在就要离开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让我再好好想想他们的样子吧！”他对自己说。

      好听的歌曲刚刚唱完了一遍，旋即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窗外的飞机也脱离了跑道，像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鸟，冲上了黑沉沉的夜空，与美丽的月亮女神擦身而过，带着一些不小心沾上的银辉月光，旋即飞往乘客心中那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