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从来是为自己而活,唯有爱使人卑微。”
一
扬之水,白石皓皓。
姑苏城外的春天似乎要来得更早,葛生一觉睡醒,手中的玉佩被握得发热,他伸手一摸,额上都是汗。
大地回温,梦里却还是冷飕飕的。
距葛家家破人亡,已过十五年。
距初见久琼莹……一时竟有些模糊了。
记得那时,练就一身武艺的葛生正欲找仇家复仇,既不想沾上人命,少年血气方刚想凸显侠者风范,劫富济贫便成了首选。
可谁能料到,被一时贪玩在外的久琼莹抓个正着,死缠烂打抱住他的大腿不肯松手,葛生又不打女人,反复折腾了几趟就差没跪下来叫她祖宗了。
“不成,我一松手你就肯定要继续偷东西了。”
“我这是行侠仗义!”
“偷就是偷,有什么好掩饰的,侠者多举,你偏偏要当个小偷。”
“要是你爹娘知道你为梁上君子,看他们打不打断你的狗腿!”
提及故人,葛生脸上顿生犹豫,反应过来时,掌心已覆上一块玉佩。
“这块玉佩应该很值钱,我们家三姐妹一人也就一块,虽然我也很舍不得,但你以后也就不用再偷东西了。”
玉佩并没有被葛生变卖,从他游历江湖到现在做久家的护法,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久家尽出美人,奈何红颜薄命,久琼华和久琼莹陆续病逝,久家三姐妹只留下最小也是最不省心的久琼英。
葛生还记得他刚进久府时.......
“葛少侠不好了,小姐她又闹起来了。”
收到侍女落英火急火燎的告状后,葛生刚推开门,就一个偏头滑步而过,成功闪避了一个枕头。
“小姐别劈了,再劈老爷就来了。”几个侍女一边站一个,没有一人敢靠太近。
“你们有本事把我爹和那姓葛的都叫过来最好!”久琼英晃着手上的短剑,剑芒闪烁,若桌上的桃李有知,估计也会被吓得冷汗涔涔。
而桌子底下的盆里,不知道有多少牺牲的李子。
“大夫说了,这样训练,我的眼睛就能好得快一点。”久琼英另一只手握住了拿剑的手,深吸了口气。
虽然命是保住了,但一副精致眉目却被熏坏了。
别人见到的是千山鸟飞绝,她只能看到万物人踪灭。
前不久来了一个郎中,摆上了两个李子和中间一个桃子,若是劈中一万个桃子,眼睛便会慢慢恢复。江湖郎中的话大多不足为信,可久琼英认定了一件事便一股劲儿死犟。
葛生在旁边看了一会,又有几个李子含冤九泉。
桃李又何辜呢?
旁边的侍女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皱着脸苦不堪言。葛生轻轻地叹了口气,伸出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们噤声。
“把李子摆好,再把李子都换成桃子我就让你们都吃下去,我闻得出的啊!”
久琼英深深地呼了口气,握紧了剑柄,剑尖对着中间的桃子,心中默念着三二一,手骤然握得更紧,一剑刺了过去。
想都不用想这剑肯定往右偏了,侍女正要准备新的李子时,耳边传来叮铛一声,定睛一看,桃子已经分成了两半。
“中了!”
久琼英猛然蹦了起来,葛生望着她,眉头与嘴角也一并舒展开来。
葛生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些小石头,久琼英一落剑,葛生早已看清了剑的走向,所有偏差都在一颗颗石子指挥中调整。
桃子的香味顺着剑尖发散了出来,汁水落到袖间凝成了暗香。
她狂呼着,不知暗处有人。
侍女瞧了一眼半沉的日色,天际已被染成了深邃的绛紫色,“小姐,老爷在等了。”
久琼英将有些黏乎的鬓发绕到耳后,还未松开手中的剑。
“你先去吧,我还要再练练。”
她扔下一句话,又操起了剑,让落英答应不是,拒绝也不是。仗着久琼英看不见,撇了撇嘴角应允道,往外走的脚步压得地板蹦蹦响。
两手空空地去复命,被总管骂一顿后又得被久老爷拿着出气。
落英把手上的野花花瓣一并掰烂,跟点燃的烟花一样猛地抛了出去。
什么大小姐,她名前面姓若不是久,她就什么都不是!落英双手叉腰徘徊了几圈,脸涨起的猪肝色仍未消下去。
忽然之间,草丛中传来了沙沙的动静。落英戛然一顿,有些心虚地瞧过去,又切地一声丢了个白眼。
“又是一个主子啊。”落英蹲下身摸了摸猫毛,手上抚出几缕黑色,“天要是再黑一点,我就找不到你了。”
猫咪乖巧地叫了一声,伸出的爪子宛如一个刚做好的黑芝麻球,不解凡忧地望着她。落英摸了摸猫咪的脑袋,“要是琼莹小姐还在就好了,肯定能把你养得更胖。”
猫咪的耳朵折到了另一边,静静地当着听众。
在华琼莹还在的时候,整个久家宛如有了一根主心骨把所有人都联系在一起,老爷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每逢新年,府上下人几乎都能多领一吊钱。
“琼英小姐要是有她一半好也是祖上积德了。”落英嘀嘀咕咕地抱怨着,撑着膝盖刚站起来,又猝然往后跳了一步。
葛生瞥了一眼,捡起了被捏碎的花瓣,淡淡开口:“嘴巴太闲的话,看来是不用吃饭了。”
猫咪抖了抖耳朵,身子往后躬,嘴里发出好似磨铁丝般的声音,伸出的爪子扎到了泥土。
葛生的目光穿过了窘着脸色低头往回跑的落英,檐角边的藤蔓沮丧地落了下来,花草也有气无力。
长廊的另一头,孤影默默伫立着,摸不清面容,听不见一丝喉间的呜咽,剑光清寒镀上了裙角边黄叶,万物皆失声。
二
还没有等到劈开一万个桃子,这场江湖郎中的骗局就已早早落下了帷幕。
折腾了一阵子的下人纷纷暗叹府上终于能够安静一段时日了,好好准备琼莹小姐的忌日了。
久琼莹埋在姑苏城外南面的一座小山上,阳光终年都落不到墓碑所在的山腰上,即使是春光蓬勃的清晨。
久老爷烧完香坐在碑前唠了家常就走了,接着陆陆续续又有不少受过琼莹恩惠的下人拎着纸钱和祭品来到琼莹坟前。
直到黄昏将近,葛生才提着两壶刚热好的酒来到她的坟前。
葛生低垂眼睑,拇指指腹抚过玉佩的纹路。
刚收下这块玉佩时,葛生一直躲在暗处观察琼莹将近一个月,他是一道影子,融于了久琼莹身后的阴影里,而她是无与伦比的光。
所有闺阁小姐学六艺读女德的时候,久琼莹已在街上为一个被丈夫家暴的女子打抱不平。
路人皆知琼莹身份,在她插足的瞬间风向纷纷都倒向了久家的名号。
“打老婆算什么出息。”
“凭什么打女人啊,就仗着自己多根东西嘛,死龟孙。”
一片人言嘈杂中,久琼莹字句铿锵地吼道,“不是因为他打了女人,是因为他打了人。”
“不管是男的女的还是其他性别的,打了人就是死龟孙!”
所有帮腔的群众讨不了喜,都跟吃了瘪般地缩回脖子。
而树梢上的葛生,目光从未离开她。
也不知这是不是上天的厚待,当他没有意识到谎言和岁月时,就已遇见足够惊艳的人。
江湖在各大派系的争斗吞并之中早就成了一滩搅不开的浊泥,快意恩仇、是非分明成了小孩都知道的笑话。
兜兜转转,来到了久府,但造化从不肯从轻发落每个人,世事无常,故人已逝,唯有浊酒尚温,葛生像是守着这辈子最后一个誓言一样守在久府。
一杯温酒入喉,葛生眼前如摊开画幅般又见那日廊下,久琼英眼中的若有若无的哀色。
怎么想到了她?
他轻轻摇摇头,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琼英怎么会感到悲哀,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久家小姐,而且久老爷爱女心切,准她不婚,这天地之间她比任何人都还要自由。
而旋涡往往都潜伏在静潭下,这个比谁都还要自由的人总是能无风起浪,惹出不少事端来。
“小姐,离家……出走了。”落英不敢第一时间告诉久老爷,只好又求救于武功高强的葛生。
上一次久琼英闹离家出走是什么时候,好似是去年年底。以葛生的轻功,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够把姑苏城内外翻个底朝天,所以他闻言也只是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但真正让人胆颤的却是落英后边的话。
“姑苏城现在大门紧闭,据说是有狄人小队埋伏在外边刺探敌情,已经有好几个在外浣衣的女子都被他们掠去亵玩了。”
久府所有知情者都在为久琼英提心吊胆,而主角却还拿着探路的拐杖一边抱怨着包裹好重。
山路陡峭,她偏偏选了一双高底鞋,脚背的水泡流出来的血水已经透到了鞋面,久琼英力不可支的一坐下就跟惊鸟般又跳起撞到一边的树上。
这么多块大石头中,她偏偏选了一块尖头石头坐下。
久琼英在树旁绕了几圈瘫下后,不轻不重地给自己来了一巴掌,“半个瞎子真是去哪都不方便。”她伸手在包袱里摸了许久才把水壶拿出来,正要一口闷时,就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了。
“姑娘,壶漏水了。”
农女巍巍颤颤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该不该靠近她。
久琼英一怔,晃了晃水壶当真空空如也,她泄气地扔到一边,“现在连喝凉水塞牙的机会都不给我了。”
“如果不嫌弃的话,我这有水。”农女掏出了水壶,又听到一阵呜呜的声音,脸上这才有了点笑意,“还有馒头,就是刚刚干农活时沾了点泥。”
农女把馒头和水端了过来,但久琼英却还一动不动。农女这才仔细端详起眼前这个狼狈的少女。
虽然衣裳破了,但那样材质的布料,自己就算是种一年的田,也买不了一匹。
农女羞赧地正要收回馒头,久琼英忽然开口,“你这衣服穿了多久了。”
她怔怔,“差不多十年了。”
“十年……”久琼英念念道,摇头散去恍然后说道,“难怪这身衣服上一股味呢。”
农女猛然羞红了脸,跺了跺脚,正要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羞辱人的时候,就见久琼英从包裹里拿出了几件衣裳递过来。
“我不能白吃你的馒头和水,不管是做什么的女孩子总是喜欢打扮自己的,这几件衣裳你拿去,就当是我的谢礼。”
望着那件衣服,农女有些不知所措,爷爷常说这世界上许多人翻了面后往往是另一个人。
她勾了勾手示意农女,随即就毫不扭捏地馒头伴水啃了起来。
而久琼英翻过身之后依然是久琼英。
“我以为你瞧不上这些粗粮。”农女低下头道,脸有些发烫。
久琼英嘴角的血迹沾上了馒头上的泥土,嘴唇上还有些白面的碎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嚼得变得慢了起来。
“其实以前我很挑食,但后来有个人跟我说过,不能瞧不起每一颗粮食,不是所有人都是锦衣玉食,还有好多人人在挨饿呢。”
“我之前练剑,劈了好多李子,本来是要分给那些家丁让他们吃的,但是一个个都扔了,结果还是我偷偷捡回来都吃了。”
久琼英还不忘补一句,“然后拉了肚子,第二天放的屁特别臭。”
农女嗤笑出声,估计包里的馒头给她,她也跟吃蜜一样吧。
“那个人肯定对你很重要。”
很重要么?嘴里的馒头渐渐没有了味道,久琼英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心里好像也是雾蒙蒙的一片。
许久,她也没得到回答。
“我不知道,但那个人心里已经有很重要的人了。”
农女诧异,“不是你么?”
“拜托,谁会对半个瞎子上心,就算是对我好,也是因为另一个人。”久琼英笑了出来,可让农女看得心里发苦。
“在没遇到他之前,我不会逃避任何一个人,你对我好,我就对你更好,你要是亏待我,我一定以牙还牙。”
忽然之间,久琼英叹了口气,把水壶还给了农女,她坐在树荫下,脸色有些沉郁,好像她一动,那些阴影都会随她走。
本应该最难过的时候,她却笑了起来,那是她的真中唯一透出的一点假。
“我从来都是为自己活的,只有爱让人卑微。”
农女呆呆地拿着水壶,正不知道要说什么安慰她,久琼英又一个鲤鱼打挺满血复活了般拿着衣服囔囔着要给农女换上,
“不了姑娘,我回家再换。”
“又不脱你底衣,还怕有人看啊。”
久琼英正要一个饿虎扑食,就听农女又来了一句,“有个男的一直就在我们旁边啊。”
“他…他还带着剑呢。”
三
外人传醇酒佳酿蕴姑苏,姑苏人眼里,好玩的可不止春光美景一杯酒。
“快看快看!又来了!”
“这个月第几回了?”
“你这老粗哪知道小情侣打情骂俏不嫌少。”
姑苏城内,万人空巷,都聚在高阁茶楼上看着大街上的闹剧。
“王八蛋你再不放我下来,你小心落得跟刚来久家时那样的下场!”久琼英脚踢着葛生的胸膛,手跟捶鼓一样猛敲着他的背,但葛生就跟个没有感觉的木头人一样,把久琼英扣在肩上往久府走,久琼英锤地手都破了层皮,他的步履还没有一丝动摇。
“小姐,我这次裤腰带扎得很近,你扯不下的。”
久琼英撇过头,不打算跟一根木头论短长。
“噢哟,小两口又吵架了哦。”左边的茶馆有赤膊大汉吆喝道,久琼英眯着眼往右边喝道,“我真是个瞎子我也看不上他!”话音刚落,又听见好大一阵唏嘘。
而葛生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中间停下来给久琼英买了壶清茶,还被她冷着脸撒了一背。
还差一条街就要回到了家,久琼英突然开口。
“所有姑苏城的人都觉得我们是一对,但我晓得你心里只有琼莹。”
葛生没有回她。
“这不奇怪,毕竟琼莹姐又好看又温柔,以前也有不少家丁爱慕她,但你说你,长得又好看,武功又好,除了不爱说话性格也还不错,对我又很照顾,就算是块石头捂在你胸口,也该焐热了是不是?”
葛生停下了脚步,想了片刻,还是决定把久琼英放下来,“你想说什么?”
“你能不能喜欢一下我啊?”久琼英的眼睛并未看着葛生,可葛生轻轻皱起了眉,好似被一根刺扎到了般,“不能的话,就不要因为一个人,而去打扰另一个人的人生好不好?”
乌龟都快从东街爬到西市,葛生还是没有回答。
再等也是一样的。
“这个给你,你离开久府吧。”久琼英的掌心泛着温润的光泽,轻轻刮过她鬓角的风褪尽了温度,她轻轻地哆嗦了一会。
葛生的眼色淡漠,脑海中翻涌起旧忆。
“这块玉佩应该很值钱,我们家三姐妹一人也就一块,虽然我也很舍不得,但你以后也就不用再偷东西了。”
你们久家的女人都喜欢送玉佩赶人么?
“不必了。”
久琼英微微瞪大了眼,“你怎么可以拒绝,这可是....” “久琼英!”她刚一转身,一道掌风就扇得她找不到北。
潜伏的狄人小队还未抓到,久琼英又闹离家出走这一出,把这颗独苗捧在掌心的久老爷可是被气坏了,吃了好几次药顺了好久的气脸还是红得不成样子,围了一圈的人劝他不要动气,久老爷指向跪在大堂的久琼英时,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逆女,你是不是要把我这条老命气没了你就舒服了?”
久琼英摇摇头,还没出声又被久老爷呵道,“没有你还闹离家出去,都几岁了还跟小孩似的,要不要爹给你找条开裆裤去啊!”
“我没有离家出走,我都留了信我是自己一人出去散散步而已。”
久老爷哼地一声丢出了那封信,“平时让你好好练字你不练,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写的是遗书!”
明明是你自己看不懂。久琼英垂头嘀嘀咕咕地念着,一看她就没有认真反省,久老爷看着就来气。
“你给我跪着,反正不吃一顿也饿不死,跪到明天天亮再不反省就继续跪。”
久老爷话音刚落,就听扑通一声,葛生抱拳忙道,“小姐一人跋涉在外已经疲惫不堪了,请让属下代她受罚。”
这葛生自入府以来就帮了这个家许多,让久老爷也省了不少心,若真要罚琼英跪,这细皮嫩肉的一个时辰都不满,葛生这话可为他找了台阶。
但这平白无故受罚,怎么说也让久老爷过意不去,亏欠了葛生什么。
久老爷的拐杖敲着地,声音却被久琼英盖去。
“我做错了事我自己跪,而且我跪的是我爹,你是久家什么人,有什么理由跪?”
久琼英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堂里,每一寸角落都不放过。
葛生都这么给她脸了,她还这么不识好歹!
久老爷抡起拐杖往地上一打,声音也高了起来,“要是当初留下来的是你姐姐而不是你啊,我该有省多少心啊!”
他说到多少时已觉自己说错了话,但已覆水难收。
此言一出,连葛生的脸色都变了,他不敢去看跪着的那个人是什么表情,手有些发凉,桌上摇曳的火光被一阵戛然狂风熄灭了。
侍女不知道该不该换掉冷下的茶,老嬷嬷拿不稳扫帚,所有人都宛如被打散了般,任何声响都变得尴尬。
老爷,何必呢。老嬷嬷的话还没酝酿出口,就被锐利的锋芒戳破了这里所有的畏缩。
“爹,我活着不是为了给你省心的。”话语之间,琼英没有一点犹豫,“我为什么活下来,还真跟您没啥太大的关系。”
毫不示弱的反驳终于一锤定音,把久老爷锤到了病床上。
所有下人围着老爷床前床后连轴转,葛生快马加鞭买来药之后路过大堂,落叶已落满了久琼英的肩上和膝前。
“你不用这么犟,会活得好一些。”葛生边说着边扫去她膝前的落叶,指尖刚触到琼英膝盖,久琼英如惊弓之鸟般闪退到一边,换了个方向跪。
“你以为像她一样依附着别人活得就活得好吗?”
葛生皱起了眉,“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都以为她是什么正人君子,不过是一个没有男人就不能活的痴小姐。”面前有灯花闪烁,落入久琼英眼里,不过是片石入海,转瞬掬捧间又消失不见。
久琼英怎么会想到自己最难渡的劫,会是来源于自己的血亲?
久府后院的小路常有腐草,孩子打闹在一起,泥土的腥味粘在汗渍上,融在衣裳里,同去同归的琼莹琼英也是一同挨了骂,隔天午时又不约而同地这碰头逃课。
赶着放假前夕,久琼英被先生抓个正着,一训就是小半个时辰。待她赶到那儿,久琼莹已被一个男人给抱住。
久琼莹换了新屋,他就送一首新居赋,认识第一年过生日,他就送了一对刻了诗经的玉璧,但琼英知道,诗赋是他叫人代写的,玉璧是大街上十文钱三对买的,诗是用一坛酒叫一个铁匠刻的。
什么叫做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看看久琼莹可就知道了,到后面她甚至把自己吃药的钱当成跟那男人私奔的家底。
不光久琼莹听不进去琼英的话,久府全府上下也只当是琼英还小乱说话,只有拴着脚链的鹦鹉咕咕叫了几声,权当是在赞同琼英的话。
“他是在骗你的! 这个男的,之前还送给我一封信,可没把我隔夜饭恶心出来。”久琼英拿着信半路杀出,像个孤军奋战的勇士。
而久琼莹看过信,却冷冷地望着自己的妹妹,“我知你率性而为,但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封信的字迹,不是聂郎的,你捏造出这封信来,到底想要什么?”
本以为是抓到了这书生的狐狸尾巴,没想到是被他反将一军。
信件抽在掌心,若有人能剥开久琼英的心口,才知她有多痛。
久琼英苦苦地笑出声,“我只想要保护这个世界稍微对我好一点点人,我做错什么了?”
看着那书生越催越紧,眼睛就差没长出手把久琼莹的包裹拿走,久琼英所幸先下手为强,把包抢走。聂书生登时藏不住狐狸尾巴,张牙舞爪地要逮住久琼英。
但久琼英那揭了十八座瓦房的劲儿有的时候就算是家丁也很难抓住她,书生的指节骨咔咔响,还是碰不到久琼英的衣角。
“琼英别闹了!”久琼莹刚要拦住妹妹,就被她一个猛扑,顺势捂住了脸,而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刚睁开眼,就见自己的心上人呆滞地拿着一筒竹筒,里面还冒出几缕红色的烟。
久琼英惨叫着蹲下,死死按在眼睛上的手宛若要把它抠下来,久府家丁匆匆赶来时,眼圈周围已被她抠出了几道血口子。
那聂书生的布袋里,实际上还有好几筒迷烟,偏偏他拿了那筒混有西域魔鬼椒的九消烟,本只想劫财劫色的他没想到会失误伤人,惯犯如他一时之间也呆住了。
保住久琼莹的代价,是久琼英的一双眼睛。但每每看到久琼英头上身上磕得大大小小的淤青伤口,久琼莹本就较弱的身子越熬越弱。
到了最后,依然是什么都没有保住。
“这是你不认识的久琼莹。”久琼英道,“一个怯懦、胆小、又善良的久琼莹。”
正是因为善良,才太过容易受伤。
葛生默不作声地叹了口长长的气,默默地放了盏罩了灯罩的烛台在她身侧。
无论她是什么样子,她都曾给予过他新生。
“夜里估计又要起一阵小雨,纸伞我也一并放在旁边了,早些回去。”
他无论是说话还是行迹,都是淡淡的,无论如何使劲,也只是拳头打在棉花上,久琼英无法推脱,只能任由他如过堂风在心间穿梭。
待他走后多时,久琼英一阵摸索碰到了灯柄,再仔细一摸,上边好像还挂着什么东西,轻轻摇晃还有股清香。
“这个时节雨水多,就是容易出蚊子,赶紧回去吧待在外边容易被咬……”从小廊穿过侍女的嬉笑寒暄,三步便能听到一个哈欠声,伺候人久了在这种小事上也十分上心。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想来写的,也不光是雨。
四
服了今天最后一副汤药,久老爷用门牙轻轻刮了刮发黄的舌苔,眉头还是紧锁着。
久府的米仓已经滞销数月,对家从北方加快运来的新品种以价格优势客源不断,现在久老爷账本上的数字,比他的脸还要苦。
“老爷,不如就答应把地皮卖给他们吧,不然久府真的撑不下去了。”
米店占据的那块地皮是全姑苏的黄金地段,可也是久家世代家产,到了谁手上丢了,谁就是家族的罪人。
是保全身后名还是保全久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已有下人慌慌张张打包出逃先一步替久老爷做出了选择。
同样经历过家破人亡的危机,葛生自然是最恨这些背信弃义之人,不到几个回合就拦下了几个要窃取久家古玩出逃的下人,正当他要折身拦下如疯狗般扑向大门的家丁时,正门门口已立住了两道纤细的身影。
“穿的是久家的衣服,吃的是久家的饭,到头来欺负的都是久家的人,你们害不害臊?”
“小姐平生最恨鼠盗狗窃,你们个个都是府上的老人了,如何对得起其他两位小姐的在天之灵?”
是落英和久府的老嬷嬷,她们手上没有一兵一卒,举手投足之间,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天色骤变,春景凋落,宛如换了个天儿。
葛生帮忙清点着账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多嘴了一句,“关键时刻还是两个女人守住了久家。”
落英手上擦拭的动作一停,老嬷嬷先摆了摆手,“靠的不是我们,是小小姐。”
那是老嬷嬷对久琼英的爱称,比起葛生,她守在那个倨傲尖锐的小姐身边更久。
“是小小姐变卖了自己所有的首饰,补贴了久府三个月的家用。”老嬷嬷笑了笑,“不过她这丫头皮,拿了簪子也是往人身上开洞,没了首饰也是为民造福。”
久琼英是刁蛮不逊,但从不骄横。
女德心经没看过几页,算盘倒是会打得咔咔响,跟着落英在书房里待了一周,就摸出一套节流之制,用来缩减米仓和久府不必要的开销,这才让久家的账本稍微好看了一些。
葛生在门口徘徊了一天,还是推开门把鸽子粥送了进去,刚掀开帘子,就见久琼英拿着根针,在自己的手上戳来戳去。
“你在干嘛?”葛生猛然放下托盘,里面的鸽子粥都震出来些许,他手腕一翻,夺去了琼英手上的银针。
久琼英怔怔道,“我在戳水泡啊。”她摊开手,十根手指上长了八个显眼的水泡。
落英在时,还能帮她研磨写字,若落英要去忙活什么,就只剩下她孤军奋战。
“下次这种事,就跟我说,我也可以帮你。”葛生淡淡道。
久琼英笑了笑,“我还以为你跑了......看来我姐姐骗来的傻子,还是个有情郎。” 她说得匆匆,宛如在逃开什么。
“我留在这里,也不光是为了她。” 葛生语气虽淡却很艰巨。
久琼英笔尖不易察觉地一顿,做了个鬼脸又继续往下写,“谁管你为了什么啊,我还在这里是因为我久琼英姓的还是久,仅此而已。”
她从来都是为自己而活,即使爱曾让她卑微,但也到此而已,相比之下,她更爱她自己。
“这里不需要你,你该干嘛干嘛去。”
“真的不需要我?”
“不要!”
“砚台里没墨了小姐还在写啥?”葛生看着纸上有一横没一撇的笔划,不禁翘起了嘴角,刚刚还一本正经的久琼英一下就松开了眉头,吞吞吐吐老半天甩出一句。
“不帮忙磨墨还这么多废话。”话音刚落,就感受手边碰到了什么凉凉的东西。
葛生把桌角的书本理齐,一边说道:“我只会磨剑不会磨墨,小姐先凑合着用吧。”
好好的一块墨被他墨得到处都是,久琼英触手皆是微润的感觉,仔细闻闻葛生递来的帕子。
“这是抹布啊…”
葛生略为拙笨地拿了回去,若不是久琼英知他心性便会以为他是故意,她脸上的笑容顿了顿,之前还恍然不觉,可原来她已经这么熟悉他了。
“葛生,我有事要跟你说。”
尾声
“我要走了,去外域学习经商。”久琼英站起身,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正经,“百年家产毁在爹手上还不如杀了他,况且…我的眼睛也该好了。”
外域医术超绝,绝胜过姑苏城内所有大夫,医死人肉白骨,治一双眼睛绰绰有余。
只是此去山长水远,怕是…“我跟着你去。”
“不可以。”就知道他一定会有这副反应, 久琼英几乎是贴着他最后一个字否决。
“你要守着久家。”久琼英继续道,“她的墓碑排位都还在这。”
每次一提到久琼莹,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就凝固了下来,久琼英的面容越显伤悲,葛生想伸出手,却离她越来越远。
“我答应你。”
“但是你一定要回来。”
长路千里,万生不辞。
葛生伸出手,扑灭的身影皆化为三千游丝,才发现一切都是幻梦。
她已走了足足一个月。
“葛少侠,到了饭点快下来吧。”落英在树底下吆喝道。葛生颔首应允,凌空飞蹬间,流苏顺着风轻轻浮动的声音传到了耳中。
糟糕。葛生忙不迭地停住,趁玉佩还未落地时就将它握住。
正当葛生习惯性要把玉佩收回去时,落英猝然惊叫出声,“这不是小姐的玉佩吗?”
这块玉佩极为贵重,所以葛生从未在人前拿出来。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但葛生有点慌了, “此事说来话长......”
“我还以为琼英小姐搞丢了呢,原来是她早就给了你。”
“什么?你...你说清楚点。”葛生浑身一震,猛地往前一站,“是琼莹还是......琼英?”
没预料到葛生的反应这么大,落英的语气虽弱但仍十分肯定, “我不会认错的,这玉佩久家三姐妹一人一块,不光上边刻得纹路不同,玉佩的流苏颜色也不同,琼英小姐的玉佩好早就丢了,她身上那块,是琼莹小姐留下的。”
葛生双手无力地垂下,唯有指尖还捏着那块泛起温润光泽的玉佩,原来那时她要把玉佩给自己是这个用意。
过往种种,都是一场误会,明明只要她看的见,或是自己有点勇气询问就能解开的误会。
可谁都没有往前走一步。
他极目望去,不禁长声大笑起来。
一笑江湖天远,少年气盛。
二笑错结长想,对坐凄然。
三笑故人天际,相思无足。
虽曾闻夜鸣黄鹤,坐看楼高百尺,也曾朝驰白马,刃试真假。而今,情如之何,暮涂为客,忍堪送别,又念故人去远。
到头来,救了他的人,他从没有一回抓住过。
落英虽然摸不清什么状况,但还是要把重要的事给交代了,“忘了跟你说,小姐写了信过来。”
每一缕风、每一片叶都一点点地连成虚线,切断了时间和空间,亲笔信致,便成了一切。
亲笔信致,葛生握剑都不曾颤抖的手,冒出了丝丝虚汗,长久以来在内心拉扯的感情终于结束了撕扯,他有点支离破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释然。
光华大好,落到了信上。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关山重重,待我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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